偷儿(1 / 2)
“云舒。”
薛霁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就坐实了她凭借一己逾矩过错在老师面前立下了“投名状”的身份。
上任第一天,被叁番五次地挑战以此“道尊”的“师严”,换在谁头上都是件值得上论坛生活区去发一则匿名吐槽贴的程度,然而小迪暂且还没从她们的新语文老师脸上品出愠怒意味来。
薛霁实在是击碎了太多的刻板印象。和以往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师不同,她讲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走进教室时手上没有“标配保温杯”,还能把小迪于橱窗前心悦过的衣服穿得她见了心中唯余欣赏与当初没有付钱的庆幸。
她把名字写在黑板上,捏着粉笔留电话号码时,讲台下泛起阵微小的喧闹。男孩们从抽屉、书包或者干脆是邻桌抽出本崭新得过分的课本,脑袋冲薛霁埋了又抬。她在起起伏伏的“借支笔”和“给我抄下”的声音里将粉笔头抛回盒子,台下旋即归于宁静,皆等待着她开口似的。
“不论是学习或生活上遇到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走廊拐角左边第一间。”薛霁的目光朝讲台下轻轻扫过,看见云舒一只手撑着下巴,中性笔被攥着在试卷上走走停停,分外心不在焉,“窗台摆一株吊兰那桌。”
被弃置的绿植垂在薛霁的座位旁,模样了无生机。
她的片刻凝视成了征召其他人也朝云舒看去的吸铁石。少男少女们爱看热闹,总比对着文字发呆有乐趣。
“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请大家继续自习。”
佳琪在课间同她手挽手去卫生间时,朝薛霁的背影努努嘴道:“我们老班好像一个面瘫。”
若蕾拽着她的衣摆要她小声一点,倒也没有全盘否认佳琪对师长的小小非议。
这人不论做什么都淡淡的,不希求他人揣摩她的喜或恼,仿若商超从二楼挂到一楼的巨幅时装海报上全副武装的女郎。“她不老吧,看上去最多25岁。”
“习题册是用来自我检查和巩固每天学习成果的,”佳琪故意沉着嗓子说,“下次不要用它传小话,好吗~?”
佳琪拿出vlog达人的拍摄功底无声模仿方才薛霁回应女孩们寒暄的表情,连口型都对得像模像样,就差在眼角点颗痣了。于是她们艰难地挽手憋笑。
“是是,赵老师。我们再也不敢了!”
女孩子们摇摇晃晃,像醉酒后东倒西歪的螃蟹。
薛霁的确好奇云舒此刻深埋的、拒绝与自己发生交流的小脑袋里到底装着怎样的奇山异海,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老师就会对她的诸多叛逆提供上不封顶的宽容。
像云舒这样问题成堆、写进材料都让人看得费劲的孩子,可能会将自己在面对师长指责时又臭又硬的态度当做于同龄人面前卖弄的资本。这样的经历好像少男少女们中间源源流通的货币,就像她自己还在念书时亲历的那样。
所以薛霁换了一种更严肃的语气。
“是要我帮你把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吗?”
她把手轻轻撑在云舒的课后试卷上。
不出所料,连名字也没有填。稍大些的空白处倒是用细腻到认真的笔触点出了一片烟花图案,疏密并济、线条流畅,远远看去好像一株开在纸面上行将摇曳晚风的木棉花。
看来是云舒“合理利用”了自己在讲台上叁言两语自我介绍的那点时间,装作正写写画画试卷的样子。小段小段油墨忽淡忽弄的答题空栏宛如睁圆了要和她对峙的大小眼,看上去无辜非常。
云舒“腾”地从课椅里站起来,手机却仍旧攥在手里,四下有同学发出嘘声,似乎顷刻间全都作了击筑的高渐离,薛霁接下来的话更是一阵凉风吹进易水,搅得好心担忧或坏心嘲弄的一众人不得安宁。
小迪确认自己没有看走眼,她的肩膀在面对云舒这番格外倔强时随一声叹息松懈下来,最终没有同以往那些声如洪钟怒火也如洪钟似的老师一样抽走手机、直接没收到它成块砖头了事,而是让云舒跟自己去走廊里再说。
她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是掉下来一半,可剩下来那一半能不能平安降落还得仰仗出了这扇门后云舒的表现——她的目光循着云舒耷拉在板鞋两侧轻轻敲动的白鞋带渐行渐远。同样的款式上学期网购回家没能穿到腻味就凄惨开胶,最终被小迪送进了垃圾桶。
“晚自习还忙着发消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并肩站在走廊里,这次薛霁却没有选择面对云舒,只轰炸是在开口抛出这问题前便侧过身去,给她留出摆点彰显厌恶情绪表情的空间也好,酝酿个正经到足以唬住自己的套圈谎言的时间也罢。
远处中学门口刚做完最后一笔生意的小吃摊也收摊了。妻子在前面蹬动叁轮,丈夫还没来得及摘下围裙,在贴着“营养健康羊杂汤”字样的一只只胖铝罐后面慢慢推。
他们生意欠佳,天天为轰炸大鱿鱼和流动饭团断后。标着亮黄色杂粮两个字的招牌插在旁边,从高处看去好像只孤独的七星瓢虫在城市夜晚里流浪,影子缓缓碾过有路灯泄地的柏油马路上一道道彼此间隔开的白线,而后将它们就此留在外人空落落的视线中。
“不是我嘞。”良久,云舒总算开口道,“你想怎么惩罚就怎么罚我,随便你。但是不要没收手机。”
“然后我问你到底是谁的,你顽强抵抗不松口,我到大家面前直接质问,最后拎着它的手伸出窗口,于是这支手机真正的主人就会在那时候举手向我自白。”薛霁其实很少在生活里这样,大段又迅速地拿言语朝他人轰炸。
尽管她的语气依然很轻柔,遣词很斯文。
这是快成为她本能的一部分——生活是场驯化。
和母亲或文太太相处时,她常需要扮作的只是个乖顺的捧哏;而当与悦雯聊天时,说是聆听者更合适。
至于秉信,那所有人、包括曾经的她自己期许之中属于情人的对话,最终也不过成了彼此微信里许久时间之前互相寒暄的电子墓碑。他们算哪门子情人?莎翁看了要摇头,汤显祖听了恐怕也直摆手。
云舒却是与所有人不同的。她干脆是一条方从鱼缸里被捞起的,挣扎于掌心的小鱼,话语或轻或重,落在她耳朵里,每进一分她的表情便失落一分。这种鲜活在她被从水氧中生生剥离之后显得格外生动,也让语毕的薛霁回味出自己暗含嘲讽的残忍,继而无声自责一气。
她激活了薛霁从前未有过的主动,也是太容易使自己深感疲累的举措。就好像十多年前捧着小兔子欢天喜地回到家的那种遗失已久的心境。只不过眼前人比起百依百顺的小兔子,倒不如说是只刚被自己反着捋过的小刺猬。
有点扎手。
正当云舒背在身后的手指恐怕就要搅成麻花的沉默时刻,薛霁对着嗡嗡作响的手机上随屏幕骤然点亮的一串号码眯起眼睛,继而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对,是我。”她下意识将右手虚掩在耳边。云舒向后退开一步,条件反射快得好像有隐形教官拿着树枝在她深蓝色的裤筒旁啪地敲了一下。
“我现在在学校……对。周内有晚自习要上班的。不好意思,您看能不能改天?……好的,那到时候我过来……谢谢。”
挂掉电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属于泥土的潮湿腥味。虽然是晚上,不能讲天空的表情看清,但下雨的意思确一点点明确起来,宛如汇聚于天顶迟迟流动的云层。
“好,答应你。下课以后该还就还回去。”
薛霁侧过身环抱起双臂,对着云舒视死如归的模样竖起一支食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后者飞快地瞥她一眼,旋即又把目光移到走廊柱子上的列夫托尔斯泰那。
见她又是一副以为靠不怕开水烫的态度挨过一劫、成功把新老师当软柿子捏了的模样准备随意一鞠躬就转身回教室,薛霁这才和盘托出重点来,语气柔和而坚定:
“但如果不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你必须现在就跟老师讲清楚。”停顿片刻,她盯着云舒在走廊灯光下被渲得煞白的脸,然后是那件肩膀已经垮到半条胳膊附近的校服。
真不知道出于计较到何种地步的心态才会买这种根本不合身的尺寸。云舒撑在衣服里,活像只找错了家的小寄居蟹。这身宽松的船帆贴合在她身上,暖意很贫瘠。
为了方便在作业上涂涂写写,她把衣袖一路推到手肘,且细且弱的手臂上挤出两坨泡泡袖,宛如油画里夸张的中世纪贵族。右手手腕套着发圈。
薛霁替云舒把衣袖放下。她向前一步来时,宛若风来。着拉链向上提的手快滑到前襟,眼神落在胸前的玉佩上。这块玉很好,做工也神形毕现。观音端坐莲台、垂眼而视,普渡苦海叁千,宝相既慈既悲。
她为挑拣给文太太的回礼苦恼了好一段时间。悦雯陪着她过眼许多首饰,玉坠玉镯上雕刻着珍禽瑞兽,自然也有佛陀与菩萨。薛霁曾以为这些品玩经历只是徒增而已,她不信佛。宋太太近小半生的每个初一与十五都虔诚地进香茹素,而倘若真有那固执情愿中的慈悲神佛听到了母亲的祈祷,他们原本上算和乐的生活又怎么会登高而坠。
薛霁缠绵于病榻久久不能转醒那段时间,宋太太不顾丈夫反对,日夜守候在爱女身旁为她唱诵《药师经》。他们清清楚楚地在医生面前听完了宣判:“……可以说是摔碎了。现在问跳舞的事谁也不能保证。”那措辞十足委婉,可惜委婉背后不容人抱有一丝幻想,“我们现在应该先争取帮她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质量。”
房门紧闭的单人病房里,宋太太眼泪不停,唱经机的电流也跟着呜呜地哭,诵经声盘桓旋荡:“炉香乍爇,法界蒙熏……”不到一半,薛霁一张无血色的脸仍旧惨如纸扎,宋太太再念不下去。这对和平了半辈子的老夫妻在女儿病榻前吵得眼红声嘶,薛先生既痛恨宋太太事已至此还求诸虚幻的举措,又埋怨她把女儿养病的地方弄得太晦气,两人你来我往,母亲大哭一回。
一直到薛霁和陈秉信相识后,父亲还在饭桌上同年轻人讲起这件事,宋太太当即同丈夫拌了嘴,叫秉信在中间打哈哈一顿好劝。母亲心直口快,要薛先生自己下去庆幸这话没在更早的时候说,否则非得收不了场。薛霁在秉信诧异的目光投来时只好报以浅笑,否则他以为墙上那些曾挂过相框的尴尬又仓促的白印是哪里来的。
她难以数计的、后来干涸在祥林嫂式的叙述里,却真正存在过的时刻,随废玻璃渣和旧酒瓶一同以2毛钱一斤的价格被装上叁轮车,嘎吱嘎吱驶向居民楼外的落日。
后来宋太太带着女儿攀登据传有九百层的石阶去古刹还愿。那时薛霁端跪在蒲团上,眼角余光映出宋太太长久亦虔诚稽首的身影。青烟绕缭,与烛火后似笑非笑的佛陀相凝视的瞬间,从小到大皆懵懂着顺从母与父的薛霁头一回与他们有了莫大的分歧,仿佛已经从那个血肉温暖、血肉模糊的衣胞中彻底出走,第一次不再囫囵地皈依于母亲赋予的旧世界,感受刺激且隐秘。她自此不再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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