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2 / 2)
可他伸手拥抱着从睡眼朦胧到清醒的薛霁,那感觉却是同从前的女友、学妹甚而是性工作者皆不同的,她不来欲迎还拒那一套,拒便是拒,两只天国似的且柔且温的手掌隔着衬衫扶在他胸口,眼神却冷得像冰块。
他痛恨薛霁的冷情,寻常能轻易拿下恋爱游戏的手段到她这里只会落个适得其反,如果热切地贴近,她也只会如攥在掌心的冰块一般消失得更快而已。他叁十年人生中不多的挫败经验,在薛霁这一槛上陡然攀升。
收受同事的邀请,在面目从前陌生、此后也只可能陌生的卖春女郎身上作对未婚妻的习作时,秉信脑海中亦虔诚如狂热宗教徒地填满了那日薛霁在副驾驶上将他刺伤、又让他膨胀的面目。那是种圣域蒙受侵犯时的抗拒。寻常女人同她比起来便是如此庸俗了:她们是从圣域自甘沦落到案板上的一类人,庸俗到罪恶,庸俗到不配,让发泄转变为一场愈想愈不得、愈不得愈狂想的机械耕作。
母亲、圣女、魔鬼,世上的女人总是能如此分门别类,彼此间又能通过一条纤细的甬道实现相互转化,堪称简洁却高明的法则,昭彰着他为主作宰的冷静的智慧。
“好好,不逗你开心了,我就是听妈说你送了一只玉镯子,她又批评我只知道工作,不会关心人,思来想去这会儿你也应该有空了,就打个电话来聊聊——你在家吗?”
“刚回来没多久。”
他停顿的空隙听上去像在烦恼地掸落烟灰,可语气依然是亮色的。
“真羡慕你,小雪,周六能上家里吃饭......妈做的松茸炖鸡一点不比馆子里的差。”
“文阿姨要做最拿手的菜式也不一定是因为我。”
“什么意思?”
“你妹妹不是那时候刚好回蕲江么?”
手机信号似乎遥远了一秒。
“谁?”这次秉信的声音听起来少了许多从容。
“陈秉颜啊。”薛霁回忆片刻,补充道,“还有你妈妈的外孙,吉成.......”
“她不是我妈生的。”秉信忽然很鲜见地斩断她的话,“她是我爸和......”
家丑不宜外扬,他截然收声,旋即又煦煦地道:“小雪,相信你理解的,我和这个妹妹关系不太好。她的亲生母亲一直没能从妈那里争强到名分,她十叁岁才被爸从重庆接回家里,前几年又远嫁了,跟我们真正家里的人——交集都说不上深的。她又因为生母的缘故,总同我不太对付。”
“所以到时候她好容易见了你这个嫂子,嘴上不把门,说些我的古怪话,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秉信极安静地等待薛霁回话。
“......那我上次跟你提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看在妈的份上,小雪......”他切切地讲,“我们可以当之前的事都没发生,一切都重新来过。”
“看在妈的份上,也看在宋伯母的面上,你说不要,好,我们可以约法叁章,再也不要像上次那回乱来了,我是有分寸的人,真真的,小雪。原谅我。就算你不原谅,也请等我回来,这样就算最后没有缘分,也能给两边老人一个更像样的交代,你说是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盥洗室里的水流声彻底停了。干脆、利落、一丝焦虑。
“四月......月底的样子吧。”秉信的声音听上去老了十岁。
薛霁长舒了一口气。
“好,那我等你到那时候回来。晚安。”
云舒穿着薛霁夏天的棉体恤,衣摆一直垂落到大腿根,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随她的步伐一浪逐一浪。她的举动像是已经选择同薛霁和解了,表情却没有。昂起头,脸上有一种涤荡后的清丽。
“你有没有看过我的书包,薛老师?”
“我没有。”薛霁说完一遍,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硬得好像还没从刚才的那通电话里挣脱,所以揉揉太阳穴,把秉信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的旧事全挤在门板后面,“咔”地一声搭上记忆的门舌,坠入更柔和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看。”
“你想不想看?”她带香波味道的潮水涨至薛霁身前,脖颈上穿着观音玉坠的红线被水打湿后陷成一种热带雨林独有的深红色。
未等到薛霁作出回应,云舒便抿起嘴唇,叁两步奔到衣架处,摘下自己的书包,扯开悬吊着玩偶与小亮片的拉链,掏进它的空瘪肚囊中,拍出一把弹簧刀、一只变形的剃须刀片盒子和一包烟,然后把只剩下一束头发的书包扔到地上,触碰绒毯,好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已经讲完。
这举动是固然任性的、自我的、想当然的,也是不公的。如果人人皆可以如此拿自己的事情同人家强买强卖,那世界上哪里还有秘密可言。即便是顶好的朋友,也会有并不相知的人与事。
然而云舒远不知晓,她此刻展示,而自己也就无从回避的自我,早在许多人酒筷辗转的笑语间被赏玩无余了。这与褪光了一个少女,下筷子品评她的裸体并没有太大分别。
人常常因为无知而显得可恶。
云舒不知道——薛霁想,在这时刻静静俯瞰着她:有些过去是活该缄口不提、被压箱底的;
不知道有些原因追问起来,势必要连根带须地拽出许多身不由己的烂事,又因为人人都身不由己,所以烂得十分稀松平常,能轻易粉碎一个少女对人和事好不容易留存的一丝幻想;
更不知道,在她们原本划定的简单交际范围以内,这样的横蛮很过分,是彗星撞地球一样的僵硬拥抱,好像个社交领悟后进生拙劣且孤注一掷的答卷。
但人也会因无知而可爱。
“真就对我这么好奇啊?”
书里说世上的真话本就不多。
云舒的尤甚。她半天讲出去小半辈子的量,再讲,又恐怕是“大段辩白”,沦入不自知的狡辩中去了。所以她吞没言语,一张脸好像新剥后在沸水里汆烫过的、白嫩的笋芯。
“你好像忘了明天还要上课。”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云舒没有躲闪,“......好吧。”
薛霁想起在咖啡桌前同秉信说起从前种种时他毫无无兴致的样子。他许下浪漫的誓词以爱她,然后对她曾经、现在和将来是怎样的一个人绝无关心。这是爱吗?
那么,秉信或许更爱她错乱中挣开的前襟、身体的诸多部位,到头来不是她自己。
“大概十五年前,旧址在钢铁厂的第二中学有过一座剧院。”
“你上中学的时候就在剧院演戏了?”
“准确讲,”越是确切地点明,她心中、脸上,就越是澄出情怯,一双手放在虚掩的门扇上。
“是舞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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