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秦公野心失大才 苏秦失意逃性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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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于初冬时分赶到咸阳,转眼已有两个来月。

眼见大年将至,秦宫仍无音讯,莫说是苏秦,纵使竹远,也坐不住了。

这日晨起,竹远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径出咸阳东门,驰往终南山。及至午时,竹远赶至山下,寻个客栈寄下轺车,步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积雪未化,竹远历尽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过寒泉子,竹远将苏秦赴秦及其才学大略讲过,不无疑虑道:“先生,照理说,苏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迟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见,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秦可曾议政?”

竹远点头。

“他是如何议政的?”

“苏子一到咸阳,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讲起他,弟子让他第二日开坛议政。议政时,苏子果是不同凡响,站得高,看得远,纵论天下,认为大势趋统,列国必归于秦,同时声称,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辅秦。”

“哦?”寒泉子眉头抬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扫列国,帝临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领袖诸侯;下策也称邦策,可使秦偏安关中,高枕无忧。”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这个苏秦,真也是聪明过头了!”

竹远惊道:“先生?”

寒泉子缓缓说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国纷起称王,多是占个名义,实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说,”竹远恍然大悟道,“苏子不该将秦公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是呀。”寒泉子又叹一声,“莫说是苏秦,纵使老朽,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统是长久国策,只可做,不可说!”

竹远紧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苏子。若是不让他议政,当无此事了。”

寒泉子闭上双目,凝神再入冥思,许久之后,睁开眼睛:“一切皆是定数,是秦不该得到苏子。”

竹远急了:“弟子苦守几年,只为求访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苏子,这??”思忖有顷,“弟子这就再向秦公举荐,让他务必留用苏子。”

寒泉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修长,既为定数,又何必勉强呢?”

竹远怔了。

“还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苏子,让他速离咸阳,否则,或招杀身之祸。”

竹远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书房里,眼睛半睁半闭,内臣垂头守在一边。

有顷,惠文公蹦出一句:“这些日来,那个苏秦在做什么?”

“禀报君上,”内臣应道,“有时诵读,有时在街头转悠。不过,旬日之前,苏秦两次出城。”

“哦?”惠文公睁眼,“干什么去了?”

“据黑雕台禀报,此人或至田间地头,或至村落农家,与野民谈天说地,问些收成、纳粮、服役诸事,并未出位。臣以为是琐事,也就没有惊动君上。”

“唉,”惠文公点头叹道,“此人确系大才,寡人是该会他一面了。”又顿许久,“宣大良造觐见!”

“臣领旨!”

不消半个时辰,公孙衍叩见。惠文公直入主题,笑道:“前番爱卿、上大夫力荐苏秦,寡人原说会一会他,不想这些日来忙于琐事,竟将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时,陡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怕再忘记,这才急召爱卿。”

公孙衍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几年下来,公孙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庞涓、孙膑横空出世,列国情势一年一变,三年大变,一如乱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堕五里雾中。许多变化,即使才气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为大良造,却又在列国大张旗鼓地全力求贤,说明对他有所不满。公孙衍虽无能力完全看透时事,自知之明却是有的。刚开始,公孙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闷。然而,自会苏秦之后,公孙衍内中折服,决意让贤,欲与苏子并肩合力,辅助秦公成就一番人生大业。谁想风云突变,秦公不见苏秦不说,这又指派公子疾使魏谋取孙膑,真正让他捉摸不透。

见公孙衍只在那儿发呆,惠文公笑道:“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衍回过神来,拱手道:“臣谨听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声:“这些年来,东来街上人来人往,寡人都让列国士子搞昏头了。苏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会一会他,偏巧疾弟不在,只好烦请爱卿安排一下。”

“臣领旨。”略顿一下,公孙衍似是想起什么,“臣这就去请苏子入宫觐见。”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似苏子这般大才,寡人自当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劳动苏子贵体?”

公孙衍听出秦公语带风凉,心头一寒:“君上之意是??”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听说东来街上闹出个论政坛,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见识一番,只无机缘。今有苏子在,寡人就想两事并作一事,请苏子再开一坛,一则见识一下何为论政坛,二则洗耳恭听苏子高论,与苏子并天下士子共议时政,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东来街上鱼龙混杂,君上公然抛头露面,无异于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几声,“爱卿过虑了!昔日文王访贤,不惜躬身渭水岸边。寡人访贤,不过在自家门口走动几步,就有差池了?”

公孙衍迟疑有顷:“君上定要如此,臣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还请君上定夺。”

“听说论政坛是在申时开坛,那就明日申时吧。”惠文公不容商议,“你可吩咐坛主,要他搞得热闹些。寡人在朝中闷得久了,也想听听野外声音。”

“臣遵旨!”

公孙衍告退,一头雾水地走出宫门,略一思索,向右拐至东来街,在街头站有一时,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远,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宫门前面,跳进轺车,直驱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请帖邀坛主议事。

随御史前来的不是竹远,却是贾舍人。

公孙衍迎出府门,远远看见,不及见礼,迎头急问:“竹先生呢?”

贾舍人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话,竹先生回终南山去了。”

公孙衍震惊,愣怔一时,方才说道:“这可糟了!”

贾舍人望一眼御史,转向公孙衍:“怎么了?”

“明日申时,君上欲去论政坛与苏子议政。”

“与苏子议政?”贾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这是好事呀!苏子已候数月,东来街上更是议论纷纷,众士子见苏子不用,论政坛不开,以为贤路闭塞,一些性急的已离咸阳,转投他处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请君上,另改时日?”

公孙衍摇头:“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贾舍人低头略想一时,断然说道:“竹先生临走时,将坛中诸事交由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论政坛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孙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既有此说,明日议政之事,烦请贾先生暂代坛主。”

贾舍人拱手:“大良造若无他事,草民告辞。”

公孙衍亦拱手道:“贾先生慢走。”

贾舍人回身,刚跳上车,公孙衍叫道:“慢!”

贾舍人复跳下车,眼望公孙衍:“大良造还有何事?”

公孙衍话中有话:“君上有旨,明日论政,要搞热闹一些!”

“大良造尽可放心。”贾舍人颔首笑道,“东来街上久未论政,众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贾舍人匆匆赶回东来街,直奔运来客栈。

见是贾舍人,苏秦拱手道:“哦,是贾兄呀,请!”

贾舍人并未进门,一脸喜气地拱手贺道:“恭贺苏兄,喜事来了!”

苏秦怔道:“喜从何来?”

“明日申时,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苏兄论政!”

“君上躬身?”苏秦似吃一惊,想了下,抬头问道,“仍在论政坛?”

贾舍人郑重点头:“是大良造亲口交代在下的。大良造还说,君上特别吩咐,明日申时论政,要搞热闹一些。君上这是多虑了。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士子论政,此事在论政坛是头一遭,想不热闹都难!”

苏秦思忖许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开坛费。

贾舍人笑拦道:“此番论政,免收三金。”

苏秦怔了:“论政坛不能因在下坏了规矩。”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苏兄放心,君上亲听,开坛费用当由官府支出。再说,如此盛事,也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在下可卖号牌,亏不了!”

“既如此,苏秦谢贾兄了!”

贾舍人不无关切道:“君上亲听,苏兄当仔细筹备才是,在下也得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万不可出了差错!”

“有劳贾兄!”

翌日,刚交未时,东来街头就有锣者边敲边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讯,论政坛再次开坛喽,开坛人仍然是洛阳士子苏秦!此番论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亲听,在论政坛尚属首次,欲旁听者,可持三十圜钱至论政坛登记领牌,凭号牌入场!”

众士子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有人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士子,你们快听,苏子重新开坛,秦公亲听论政,破天荒哪!”

不知是谁接道:“天哪,领牌就要三十圜钱,不是个小数哟!”

“三十圜钱算什么?能睹秦公风采,这点小钱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长叹一声,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没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从袖中摸出三十圜钱:“仁兄切莫伤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钱,快去领牌。去得迟了,只怕拿钱也买不到了!”

那士子接过三十圜钱,连连拱手:“谢仁兄了!谢仁兄了!”转身走向英雄居。

申时将至时,东来街骤然奔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两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刚到,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落处,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随君上的是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二人分别上前,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

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苏子请起!”又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席坐。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光临僻壤。诸位士子,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起身,朝场上士子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首至地,不少人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为见见诸位士子,二也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即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草民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民可无争,无争则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以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呵呵呵,”惠文公依旧微笑,“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驷不才,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届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唏嘘四起。

嬴虔、公孙衍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为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略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敬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目光扫向在场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金不足万两,储粮不过百万石,”又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草民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草民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无不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头,木然看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去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又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客栈。

通过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才谋定的宏图远略,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赤裸裸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那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苏秦痴痴地坐在运来客栈的宽大客厅里,凝视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根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院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开门,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赔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店家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店家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两,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不会多收一个圜钱。苏子于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两。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两。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存放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两,打总儿当是二十两。先生已付五两,尚欠一十五两。”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两的,为何仍算四两?”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两,苏子再付一十四两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两,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两。”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两,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两。”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块金饼,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币,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两,还大哥一两,置衣八两,置车马八两,开坛三两,押店家五两,在函谷关置换一两??”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有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辆轺车想是值些钱财,待我明日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地。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

候有半个时辰,竟无一个买家,苏秦渐渐着急起来。

将近午时,有几个人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觉得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合着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一十二两足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先生,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先生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两?”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苏秦惊道:“才四两?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两足金。”

那人笑道:“不瞒先生,这辆车子本值六两,因是修过,扣除二两,轴儿有伤,又扣一两,在下算你四两,是看你车上有些装饰,这才追加一两。”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认识,那人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在下急需一十二两足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两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扬手叫道:“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

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赔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两,如何?”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两。”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两,十一两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到九两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一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咬牙道:“好吧,九两就九两!”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钱袋,数出九块小金饼:“这是秦饼,足金,一块一两,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寻个秤称重!”

苏秦接过,验过颜色,又看一眼车马,拱手道:“成交!”

那人赶起车马,径投外面走去。

望着自己拿地换来的车马,苏秦怅然若失,转身走出市场,一步一个脚印地回到运来客栈。

苏秦走进小院,尚未把气喘匀,外面又有敲门声。

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块金子,又将原来的三块拿出,一并儿摆在几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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