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章 张仪舍脸投义兄 苏秦计羞结拜人(2 / 2)
袁豹引张仪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走向后花园的听雨轩。张仪穿着惹眼,凡遇到者皆是震惊,无不七嘴八舌地议论,即使在园中打扫的下等仆从,也指着他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直到此时,张仪方才追悔意气失策,沉下面孔顾自走路。
二人走进院门,袁豹引他在偏厅坐下。这儿有两排长席,席前放着几案,上面摆着茶水。几个客人端坐于席,显然是在等候召见。
袁豹顿住脚步,揖道:“先生,您先在这儿候着,今日客人较多,在下就不陪了。”
张仪回过礼,在条席上寻个空位坐下。几位客人不识张仪,真还以为是个乞丐,本不想与他共席,却因家宰亲自陪他过来,吃不透底细,不敢出言,只是以袖掩鼻,向旁边腾挪。
张仪也不搭理他们,沉了脸,闭目端坐。
此地离主厅不远,苏秦显然正在厅中会见客人。虽不见苏秦,但张仪原本耳尖,更在鬼谷里练过静功,厅中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被他收入耳中。苏秦果然是在处理国事,一桩接一桩,颇为干练果断。有人拜辞出来,袁豹就会站到门口,传唤下一个。在张仪身边候见的人,听到传唤,应声诺,起身进去。这边有人刚走,后面又有新来的,如是进进出出,不断更换。
张仪候有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至,睁眼一看,偏厅里已经无人,外面也未见新来的。张仪倾耳细听,苏秦仍在与人说话,显然是最后一个了。
不到一刻,那人起身告退。
张仪长嘘一口气,暗忖道:“唉,看来是误解他了。时过境迁,不能以鬼谷时断事。观这半日,苏兄也是不易。”
这样想着,张仪心中略觉好些。又候一时,仍然不见苏秦召见,张仪心里有点儿着急了,却又忖思苏秦许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时,因而闭目再等。
又候一刻,外面传来声音,报说秦国上大夫到访。苏秦传召,袁豹引公子疾、公子华快步走进。因主厅无客,公子疾二人未入偏厅,直入主厅。
张仪可以觉出,苏秦起身迎他们,相见礼毕,坐下叙话。
张仪静心倾听,三人谈的并非国事,而是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张仪隐约听到公子疾提及观戏一事,苏秦哈哈大笑,说是午膳辰光到,不妨前去后庭,一边观戏,一边用膳。
公子疾欣然同意,三人步出厅门。
张仪从眼角里瞄见苏秦走出,立即正襟危坐,两眼闭合,轻轻咳嗽一声。苏秦却没有斜眼看他,也似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有说有笑地与公子疾二人一道,从离他十几步远的主甬道上大步走过,径出院门去了。袁豹陪着公子华跟在身后,没有一人理会坐于偏厅的张仪,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张仪火了。
眼见众人越走越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张仪气得脸色乌青,面目狰狞,拳头捏起,睁眼四望,见院中再无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张几案,高高举起,猛地砸到另一几案上,扯嗓门大吼:“来人哪!”
几案碰撞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及张仪声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来几个下人。他们冲过来,见张仪怒成这样,不知所措。
张仪吼道:“叫你们主子过来!”
一人飞跑而去。
袁豹急至,朝张仪打一揖,赔笑:“对不起,方才忙得晕头,慢待先生了。”
张仪礼也不回,怒道:“去叫苏秦过来!”
“这??”袁豹迟疑一下,再揖,“先生稍候,在下马上禀报。”
不一会儿,袁豹返回来,揖礼:“先生,主公有请。”
听到“有请”二字,张仪才算消下气来,仍不还礼,但却“嗯”了一声,沉着脸跟在袁豹后面,走向一个幽静的庭院。
尚离几十步远,就有欢声笑语传出,继而是“咚咚咚咚”的响声不绝,就如音乐似的。
张仪憋着怒气,倨傲至阶,在阶前停住脚步。
袁豹伸手:“先生,请进。”
张仪此举原是等候苏秦迎他,见袁豹这么说,也就不好硬撑,含怒抬腿,迈上台阶。
进门一看,张仪火气更炽。
院子正中搭起一个巨大的木台,两男两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咚咚”的响声,正是从他们的脚底下发出的。再后面,正对院门处的主厅廊下,苏秦端坐主席,公子疾、公子华两侧作陪,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观看舞蹈,不时发出笑声。他们面前各摆一张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张仪顿也觉出肚子饿了。昨晚怄气,几乎没吃什么,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没顾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闷气,几案上摆放的茶水硬是未尝一口。此时此刻,张仪虽无用餐之心,肚皮却不争气,原就咕咕直响,这下见了酒肉,越发响得欢实。
张仪强自忍住,扫一眼苏秦,见他两眼只在舞台上,根本没有看他。
张仪正欲说话,袁豹已经拐向右侧,伸手邀他。
张仪硬着头皮,跟在袁豹身后,走至右侧廊下。
这里也摆一案,案后是一席位。
袁豹指着席位,揖道:“先生请坐。”
张仪吧咂一下嘴唇,怒瞪苏秦一眼,气呼呼地坐下。
苏秦仍旧没有看他,只在那儿与公子疾一道,专注地望着舞台。
舞台上,几个男女跳得更欢,看得苏秦几人连酒肴也忘却了,傻傻地盯住台面。
袁豹揖道:“这辰光刚好用膳,先生若不嫌弃,可在此处吃顿便餐。”
张仪本欲不吃,无奈肚中难受,转念一想,自己向来屈人不屈己,即使怄气,也得填饱肚皮,遂轻轻“嗯”出一声,算是应允。
袁豹拍手,一个下人端着一只托盘走过来,将食物一一拿出,摆在几案上。
张仪一看,怒火再起,因为上面摆放的,竟是一荤一素两盏小菜,一杯粗茶,一碟粳米饭。袁豹见饭菜摆放停当,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张仪回话,转身自去。
张仪咬牙切齿,几番冲动,想要掀翻几案,冲到苏秦跟前,指他鼻子臭骂一顿,闹他个天翻地覆,又强行忍住。无论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檐下,自己这又衣着破烂,实在像个乞丐,能赏一顿饭菜,也算不错。再说,到眼下为止,从面子上讲,苏秦迄今尚未瞧见自己,下人这般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这些都是话柄子,待会儿与他会面,看我张仪不羞死他,噎死他!
这样想着,张仪就又隐忍不发,端碗拿筷,忍气吞声,喝茶吃饭。
台上舞蹈进入高潮,两男两女无不摇头摆臀,八只脚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轻有重,竟也抑扬顿挫,甚有节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长口技,一边踢踏,一边发出各种声音,就似音乐一般,且与脚底的踢踏声浑然一体,相辅相成,交互成韵。舞台也是奇特,是个圆形,漆成红色,里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几人脚穿木屐,屐尖着地,敲打台面,就如鼓槌似的,发出“咚咚”的响声。
苏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脚尖踏地,两手击掌,情不自禁地和着台上节奏发出各种声音。
然而,这等热闹于张仪来说,每一个声音都如利刃剜心。
张仪正自难忍,台上一曲舞毕。
苏秦摆手,众舞者退下。
公子华拱手问道:“请问相国,这是何等舞蹈?这般有趣,在下着实开眼界了。”
“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公子能喜欢就成。这叫蹑利屐,是邯郸舞蹈,别处见不到的。”
“蹑利屐?”公子华急问,“此名何解?”
“公子听说过邯郸学步否?”
“听说过,说是有寿陵人来邯郸学步,结果,邯郸之步没有学成,自己竟然连原来的走法也不会了。在下觉得奇怪,纵使再笨,总也不至于笨到不会走路了吧?”
“呵呵呵,”苏秦又笑几声,指着台子缓缓说道,“那个寿陵人学的就是这种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里有双利屐,可上台一试。”
公子华果然走上台面,取过一双利屐,慢慢穿上,学那舞者样子,踮起脚尖,刚走一步,就“哎哟”一声倒地,惹得几人好一阵大笑。
公子华显然是跌坏脚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面,边走边做鬼脸,引得大家又一番大笑。
他们的每一声笑,都如刀子一般扎来。
张仪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话音落处,跟前几案被他掀翻,粗茶淡饭散落一地。
三人皆吃一惊,扭头看来。
苏秦脸色微变,大叫:“来人!”
袁豹急进。
苏秦看向张仪:“何人在此喧哗?”
袁豹跪叩:“主公息怒,是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苏秦扫张仪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轰他出去!”
“主公息怒,”袁豹急道,“此人说他叫张仪,是主公故知。”
听到张仪的名字,公子疾、公子华俱吃一惊,互望一眼,目光看向张仪,又移向苏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戏。
“哦?”苏秦似也怔了下,“哪个张仪?不会是张贤弟吧?”又装模作样地将张仪打量一眼,夸张地摇头,“不可能,张贤弟何等洒脱,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唤他过来!”
袁豹应过,起身,走到张仪跟前,揖道:“张先生,主公召你过去。”
张仪忽地站起,大踏步走过去,距苏秦数步站定,手指苏秦喝道:“苏秦竖子,你睁大狗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识?”
“哈哈哈哈,”苏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大笑数声,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长声音缓缓说道,“嗬,还真是张仪,张贤弟!”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坐坐!”
张仪哪里肯坐,手指苏秦继续数落:“苏秦竖子,仪一直视你为丈夫,不想却是小人一个,一朝得志,情义全忘!”
“张贤弟,”苏秦冷冷应道,“此话从何说起?若说得志,也是贤弟你得志才是。贤弟在楚做下惊天大事,震撼列国,听说近来还得了一笔横财。贤弟得志若此,却来邯郸装穷,打扮成这副模样,岂不是有意寒碜在下?”
听到苏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将他视为小偷,张仪这才恍然明白,手指颤抖,怒不可遏:“你??你这小人!我??我??”喘几下粗气,“我跟你情断??”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后面的“义绝”二字,竟是说不下去。
“哈哈哈哈,”苏秦又笑几声,“张贤弟,不要将话说重了嘛。贤弟来我府上,故意寒碜在下,在下念及过去情义,就不与你计较长短了。天下知贤弟之人,除先生之外,当是在下。贤弟心大,又在荆楚得志,若无大事,断不会来此小国僻壤。说吧,有何要事要在下帮忙,在下尽管力微,若是能帮,也会尽力的。”
张仪哪里忍得下去,跺脚道:“你??你??你个竖子,算??算你狠!”一个转身,迈步就走。
苏秦叫道:“慢!”
张仪顿步,扭头,恨恨地盯住苏秦。
苏秦转对袁豹:“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门,不打发亦不吉利。去,赏他足金十两!”
袁豹似已备好了,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十个小金块,递给张仪:“此为足金十两,请先生收好。”
“哈哈哈哈—”张仪接过,狠摔于地,连踩几踩,朝苏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长笑数声,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见张仪越走越远,看不到了,苏秦却似变了一个人,紧追几步,赶至门口,见张仪不见踪影,冲张仪消失的方向颓然跪地,声泪俱下:“贤弟??我的??好贤弟啊!”涕泪交流,将头磕地。
苏秦哭得伤悲,磕得结实,额头碰在石板上,发出咚咚声响。
袁豹走过来,在他身边跪下,含泪,颤声:“主公??”
苏秦一进一出两副面孔,两番表演,将公子疾、公子华完全搅晕头了。
公子疾、公子华二人走过来,一边一个搀起苏秦,回至席位前面。
苏秦仍旧泪如雨下。
“苏子,你??”公子疾盯住苏秦,“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唉,”苏秦以袖拭泪,长叹一声,“在下这么做,为的还不是你们?”
“为我们?”公子华震惊,转望公子疾,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苏秦重重点头,盯住二人,一字一顿:“二位公子可以回去复命了。转告秦公,就说苏秦所荐之人,这就去了。”
直到此时,公子疾方才醒悟,朝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了!谢苏子了!”
“还有,”苏秦也不还礼,顾自说道,“张仪世居河西,祖产、祖坟、家庙皆在少梁张邑。”略顿一下,转对袁豹,“本相累了,送客!”说毕缓缓起身,视公子疾、公子华于不见,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他的听雨轩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公子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远远跟在苏秦后面。
望着二人的背影,公子疾若有所思,转对公子华道:“华弟,你速回去,禀报君兄,追还张家祖产,安顿其祖坟、家庙。在下守候张子,不能再出意外了!”
“遵命!”
丰云客栈门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远远看到张仪一脸怒气地大踏步过来,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张仪瞧也不瞧他们,埋头走进,一脚踹开自己的院门,反手关上。香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开房门,见张仪不在厅中,知他内室去了。
香女本想跟进去劝解几句,犹豫一下,顿住步子。
有人敲门。
香女开门,是那个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见张仪回来,紧忙赶来。
香女怕张仪听见,小声说道:“你这汉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时,衣服自会还你。”
“不成,不成!”乞丐大叫,“我已经在这鬼地方守候一日了,憋屈死了!叫那个大人出来,还我衣服!”
香女气恼,责他道:“你这汉子,我们虽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还你一套了吗?拿好的换你破的,你却不知足!”
“鬼才要这身衣服哩!”乞丐将身上的新衣脱下,“啪”地摔在地上,“穿上这个出门,连碗稀汤也讨不到!”
见他脱得赤条条的,香女一时满面羞红,急转过身,叫道:“小二,快快将他赶走!”
小二闻声赶来,与乞丐撕扯。
二人正在闹腾,张仪冲出来,几步跨到乞丐跟前,将他一把抓过,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仪将身上丐服脱下,摔在他脸上,声嘶力竭地喝道:“滚,滚滚滚,滚!”
乞丐吓得全身打战,一把抓过破衣,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外。
张仪拍拍手,回至厅中,喘息一时,在席上端坐,闭目,任两滴饱泪滚出眼角,流下面庞,溅落席上。
翌日晨起,听雨轩里,贾舍人正与苏秦议事,袁豹走进,小声禀道:“主公,辰时将至,一应物品皆已备妥。”
苏秦朝贾舍人深揖:“张贤弟就拜托贾兄了!”
贾舍人还揖:“苏子放心,在下一定将张子带到咸阳,荐给秦公。”
“安全带到咸阳就行了,”苏秦淡淡说道,“贾兄不必荐他。”
“为什么呢?”贾舍人盯住苏秦。
“秦公早在候他了。”
“是哩,”贾舍人点头,“不过,在下有一虑,也想提醒苏子。”
“贾兄请讲。”
“一路上,在下与张子相谈甚多,知他是个奇才。苏子不仅不邀他共创纵业,反而费尽心机,逼他入秦。张子入秦,必以苏子为敌。苏子难道就不怕合纵大业坏在张子手里吗?”
“唉,”苏秦轻叹一声,“果真如此,亦为天意!”
“此话何解?”
“在鬼谷之时,先生曾经预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两途,一是列国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贤弟志在一统,不会赞同在下合纵。‘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志在合纵,贤弟志在一统,他与在下不可能并驾齐驱。务大业,必求同心。二人异心,非但大业难成,反生阻碍。再说,贤弟与在下虽走两途,却归一处。无论他成,还是在下成,目标皆为天下大同。这一点,在下也是知他的。”
“苏子苦心,可否告知张子?”
“不必了。”苏秦摇头,又顿一时,缓缓起身,拱手,“他若真的一意坏我合纵,有多大力,就让他使出来吧!时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贾兄。”
丰云客栈里,张仪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厅里,闭目冥思。
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时却眯盹过去,及至醒来,日出已过,到辰时了。香女洗漱完毕,正打算弄些吃的,外面传来敲门声。
香女开门,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账簿,已知来意,回礼:“店家早。”
“张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账?”
店家多少有些尴尬,干笑一声:“夫人与张子已住许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这想??请夫人垫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转。”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这个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这与店家结账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这儿不是说话处,店家先去账房,小女子随后就到。”香女反身回房,取出西施剑,掩门出来,见店家仍在前面等候,便疾步跟他走入账房。
店家将账簿摊在案上,对香女道:“那进院子是本店最奢华的,只供贵宾住,一日三十赵布,张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这些是明细,请夫人审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一通,指算珠道:“房费并日用共是三百五十二赵币,若是足金,折合三两并十七铢,二位是贾先生的朋友,又与相国大人熟识,七铢就免了,夫人只需付清足金三两并十铢即可。”
“不瞒店家,”香女淡淡应道,“我们夫妻是落难才来这儿的,所带盘费已经用尽,前来投奔苏相国,谁想竟又节外生枝,夫君为此怄气,一宵未眠。眼下情势尴尬,莫说是三两十铢,纵使一铢也拿不出了。”将剑摆在案上,“小女子苦无他法,唯有抵押此物。”抽剑出鞘,语气越发平淡,“敢问店家,此剑可抵三两并十铢?”
店家审看宝剑,倒吸一口冷气。莫说别的,单剑鞘也不是价钱就能衡量的。
店家推开宝剑,微微一笑:“除此宝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摇头。
店家复问:“你们在邯郸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摇头。
“既如此说,”店家轻叹一声,“此剑由在下暂时保管,俟夫人筹到本金,在下原物奉还。”
“谢店家了。”香女拱手谢过,将剑入鞘,置于几上,转身,快步走出。
香女跑回小院,掩上房门,倚在门后,泪水涌出。
顾自伤心一阵,香女擦去泪水,稳下心情,轻步进厅,略作迟疑,在张仪对面跪下。
不用再问,张仪已知发生什么,沉声问道:“你把宝剑押给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奴家与店家说好了,只是暂时寄放,过些时日再赎回来。”
张仪缓缓睁眼,凝视她,苦笑一声,轻轻摇头:“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剑吗?”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声音哽咽,“奴家也知道,它不过是一柄剑。”
“夫人,”张仪心里一酸,又出一声苦笑,“仪此番丢了面子,也连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跪行几步,伏在张仪怀中,“只要夫君在,香女什么都能舍弃。”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敲什么敲!”张仪恨道,“那剑可值千金,难道不够你的店钱吗?”
“够了,够了!”话音落处,来人已经推开院门,直走进来。
张仪、香女抬头望去,是贾舍人。
“贾先生!”香女惊讶中带着激动。
贾舍人提着她的宝剑走进来,在对面香女坐过的席位上坐下,将剑放在几案上,长叹一声,抱拳揖道:“唉,张子,在下??来迟一步呀!”
张仪推开香女,拱手还过礼,苦笑道:“让贾兄见笑了!”
“唉,”贾舍人复叹一声,“这几日生意上有些差错,在下急出邯郸,走了一趟上党,心念二位,急赶回来,仍是迟了,害得嫂夫人差点失去宝器。”
“唉,”张仪亦叹一声,“时势弄人,让贾兄挂心了。”
“这个店家人本不错,是个正经生意人,只是本小心窄,没有历过大事,竟为这点儿小钱惊扰嫂夫人了。”贾舍人朝香女抱拳,将宝剑递还香女,“嫂夫人,店钱已经偿付,宝剑敬请收好。”
香女接过剑,拱手揖道:“小女子谢过先生了。”
“唉,”贾舍人长叹一声,自责,“有什么谢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劝张子前来邯郸,就不会发生这些不快。”又转对张仪,“敢问张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张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赴秦!”
“赴秦?”贾舍人似是一怔,“这??张子家仇??”故意顿住。
“此一时,彼一时。”张仪苦笑一声,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顾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点头应道,“张子先国后家,在下敬佩!敢问张子几时起程?”
“在下恨不得马上就走,可这囊中羞涩,难以成行,待在下挣些盘费??”
“呵呵呵,若是此说,倒是赶巧了。在下正想去趟咸阳呢。”
张仪问道:“贾兄去咸阳何事?”
“呵呵呵,”舍人笑道,“听说终南山深处有种仙草,能够起死回生,若是运到临淄可赚大钱。在下早想摸个实底,只因忙于琐事,迄今未能成行。张子若是赴秦,当是两全其美了。”
张仪拱手:“谢贾兄成全!”
公子华火速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计羞张仪、迫其入秦的过程备细禀报。惠文公凝眉屏气,闭目听至终场,陷入深思。
良久,见惠文公面色松懈,两眼微启,公子华知他从深思中出来,轻声问道:“君兄,臣弟有一困惑,一路上也未想开。”
“晓得你惑在哪儿!”惠文公淡淡一笑,“你想不开的是苏秦为何煞费苦心地逼迫张仪,是吗?”
“神了!”公子华惊诧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寡人并不神哪,”惠文公给他一个苦笑,“寡人方才所想,也是此事。”略顿,轻叹,“唉,这个苏秦,真是天下大才,寡人却??却与这样一个大才失之交臂啊!”
“君兄,您这??还没有教诲臣弟呢!”
“这么对你说吧,”惠文公回归正题,“没有白,就没有黑;没有上,就没有下;没有正,就没有反??”
“这??”公子华越听越晕乎,抓耳挠腮,“臣弟愚笨,还请君兄说得明白些。”
“呵呵呵,你啊,”惠文公指他笑道,“还是慢慢琢磨吧。”又转对内臣,“几时了?”
内臣禀道:“回禀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华弟,”惠文公兴致勃勃,缓缓起身,“这还早哩,走,我们出去转转。”笑对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衍正在审读奏报,忽听外面脚步声急,正自发怔,声音已至门口。
公孙衍抬眼见是惠文公、内臣和公子华,大是震惊。当值府尉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看那样子,显然是惠文公没有让他禀报,直接进来了。
公孙衍急叩:“臣叩见君上!臣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望君上恕罪!”
“爱卿请起。”惠文公扶起他,携手入厅,分主次坐下。
“呵呵呵,”惠文公笑对公孙衍道,“听说爱卿是只夜猫子,寡人特选此时来,是想看看你这只夜猫子都在忙活什么。”
公孙衍从几案上拿起在读的奏报,双手呈上:“臣正在阅读河西奏报,请君上督审!”
惠文公接过奏报,约略翻阅一遍,面现喜色,乐不可支道:“嗯,不错,不错,今年麦收过后,河西百姓主动纳粮,争服丁役,可喜可贺!”将奏报置于案上,看向公孙衍,拱手揖礼,“河西有此大治,爱卿当记首功。”
公孙衍回揖:“是君上大爱开花,臣不敢居功!”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爱卿不必过谦。没有爱卿的怀柔良策,寡人纵有大爱,何能开花?”目光落在奏报上,“说起河西,那个叫吴青的,近况如何?”
“回禀君上,”公孙衍指着奏报道,“这份奏报就是吴青所拟,河西郡代为转奏。前年君上升任他为少梁府令,两年下来,干得甚好。就臣所察,眼下河西,尤其是少梁魏民,皆守秦法,此人功不可没。”
“有功当赏。”惠文公思忖有顷,“拟旨,晋升吴青为河西郡都尉,晋爵一级。”
“臣遵旨。”
“嗯,还有,”惠文公略顿一下,“听说少梁城东有个张邑,是原魏民张家的。你可传旨吴青追查,凡是张家的财产,一根草芥儿都不能少,尽皆归还张家。”
“臣遵旨。”
“公孙爱卿,”惠文公敛神,“这些都还是虚事,寡人此来,是有大事与爱卿相商。”
公孙衍倾身:“臣谨听君上吩咐。”
“苏秦图谋合纵三晋,声势嚣张。三晋若合,则无秦矣!寡人寝食不安,特来听听爱卿之意。”
公孙衍忖知惠文公早有对策,此来不过是试他深浅,遂抱拳应道:“回禀君上,臣以为,苏秦此举,是在为所不能为。”
“此话何解?”
“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自三家分晋始,近百年来,三晋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积怨甚深,合不到一起。苏秦硬要这么做,是异想天开,臣为他遗憾。”
“爱卿低估此人了,”惠文公缓缓说道,“寡人虽只见他一面,却可觉出他身上有一股气,非寻常之人,可成大事。此人既然摒弃一统,全力合纵,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啊!”
公孙衍抱拳应道:“臣有一请,望君上恩准。”
“爱卿请讲。”
“臣奏请出使魏国。”
“寡人正有此意!”惠文公点头应道,“眼下赵侯首倡,韩侯已允诺合纵,使公子章使赵,与苏秦商议合纵之事。若是不出意外,苏秦或于近日赴韩。三晋之中,苏秦已合两晋,单剩一个魏国了。寡人思来想去,熟悉魏国朝野的,莫过于爱卿。爱卿以寡人特使身份使魏,力阻魏国合纵。只要魏国不合,纵亲就是空谈。”
“臣领旨!”
“爱卿啊,”惠文公目光殷切,“昔日魏侯大会诸侯于孟津,图谋伐我。当时情势甚危,商君只身赴魏,以一人之力挽救败局,终雪河西之耻。此番苏秦合三晋之力,其意亦在图我。爱卿此去,又是只身赴魏,力挽狂澜,复演商君孤胆征魏的壮举啊!”
“君上过誉了。”公孙衍心里微凛,抱拳应道,“臣不敢追比商君。此一时,彼一时。臣此去,但只竭精尽力,至于能否成功,臣不敢奢求。”
“呵呵呵,”惠文公亦觉得话语过分了,扬手笑道,“爱卿说出此话,已离成功不远了!”转对公子华,“小华,你随大良造走一趟去。大梁的街道,你也熟悉了。”
“臣领旨。”
“知道去做什么吗?”惠文公紧盯住他。
“这??”公子华怔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听闻孙将军善弈,你要捎给他一句话,就说寡人在咸阳为他摆好棋局,向他请教棋艺。”
公子华豁然明白,朗声应道:“臣弟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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