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起贪念逆子弑父 斥乱伦太后行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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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了。”公子哙喃声应道。

“你可与她商议,她会帮你的。”

“她被父王软禁了。”

“哦?”姬雪吃一惊,“为什么?”

“说她出卖燕国,引齐兵犯境。”

姬雪凝神冥思,许久,断然说道:“哙儿,你不能待在这儿。事不宜迟,你须马上出宫,到子之将军那儿。”

“孙儿遵旨。”

纪九儿将甘棠宫上下皆愿行殉一事细细禀报易王,末了叹道:“唉,都是老奴无能,把这局棋真给走死了。”

“再想想,看有别的法子没?”易王不死心道,“她总该有个弱处吧?”

“在燕地,太后外无亲人,内无子女,宫里只她一人,除去贴身近侍,一无挂牵。”

“这可如何是好?”

“大王,”纪九儿凑近一步,“太后怕是铁心了,不会回心转意的。老奴方才得报,昨夜太后密使下人前往东宫联络,哙公子扮作宫人,去过甘棠宫了!”

“哦?”易王大惊,“他去甘棠宫做什么?”

“老奴不知。甘棠宫防范甚严,水泼不进哪!”

易王的嘴唇紧紧咬起。

“老奴担心,假使太后与田妃拧成一股绳,怕就??”纪九儿顿住话头。

“怕就什么?”易王逼视过来。

“怕就会对大王不利!大王知道,先君??”

纪九儿话未说完,当值太监匆匆走进,跪地叩道:“禀大王,南门尉来报,昨夜子时,大公子手持宫中令牌,叫开城门,驰出城门了!”

易王倒吸一口凉气。

文公意欲隔代传位公子哙一事,姬雪自是知情。昨夜她密召公子哙,公子哙这又连夜出城,为的也必是此事。天哪,如果他手中持有先君密旨,寻到子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易王面色蜡黄,冷汗沁出。

是的,他低估这个女人了。她殉死是假,作对是真。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一直在质疑先君薨因,寻机复仇,而自己竟然对她痴心不改!再就是田妃,那女人表面温顺,内中阴毒。此番向齐搬兵,事先未露一丝口风。细细想来,她嫁入燕宫二十年,对他可谓了如指掌,而他似乎一直未能琢磨透她。有她们二人在侧,叫他如何安宁?

易王越想越是后怕,面孔渐渐扭曲,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哼,几条小泥鳅还想搅潭?”转对当值太监,“子哙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奔子之,二是奔齐。传旨廷尉,多派人手沿途拦截,生擒他回来!”

当值太监应旨而退。

“纪九儿!”

“臣在!”

“田妃不守妇道,负君卖燕,招引敌寇,罪不容赦。秦国新人旬日即至,此妇不宜再留宫中。这就去,赐她白绫一根,令她自裁。至于太后,寡人可以宽限她三日。她若继续执迷不悟,定要殉死,寡人只能成全。太后是为先君殉情,必须经由太庙。你可旨令太庙令,让巫祝为太后尽礼。”

“臣领旨!”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一日一换马,三日一更车,旬日之间即抵燕境。

赶至武阳已近黄昏。

武阳位于易水河畔,正对赵国、中山国,是燕国西南门户重镇。天色尚未黑定,护城河上吊桥已起,十几个守卫正在合力关门。

袁豹、邵通费尽周折,方才说服守卫前往守丞府禀报。

守丞是原蓟城令褚敏。

听闻是苏秦,褚敏亲自迎至城门,共至府衙。见府中上下人等尽皆衣孝,苏秦哽咽道:“褚将军,此处可有先君灵位?”

“先君高陵就在此城西南隅,离此处不远,是先君生前选中的,徒工正在修筑,再过三月即可完工。高陵东侧是先君离宫,北依大丘,南望易水,早些年,每到夏日,先君最喜在此消凉!”

“高陵未就,城中可有祭拜之处?”

“离宫内的太庙设有先君灵位。”

苏秦随褚敏赶往太庙,奉行祭拜大礼。

礼毕,二人回至厅堂,褚敏支开杂人,久视苏秦,陡然发问:“此番回燕,苏子可为先君夫人?”

褚敏这般开门见山,倒让苏秦吃惊不小,也不知如何应对,盯他一会儿,点头道:“是,也不完全是。”

“事急矣,能救太后的只有苏子您了!”

苏秦的目光直盯褚敏:“怎么回事?”

褚敏将蓟城近日发生之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万想不到殿下会这样。不瞒苏子,许是殿下嫌在下碍事,先君前晌摆驾孟津,后晌殿下就以武阳重邑之名把在下调离蓟城。先君回返时路过此处,在下劝谏先君,让他暂住离宫,宣殿下及文武百官武阳觐见。先君不听,一意回蓟。”

“离开武阳时,君上龙体如何?”苏秦问道。

“虽是疲累,但??据在下所察,并不至于??”褚敏顿住话头,轻叹一声,“再说,有夫人片刻不离,在下就没往别处想。不想君上此去,竟成永诀!”

“夫人为何身殉?”

“在下说不清楚。不过,依在下所知,夫人心系燕国。今燕国发生此等大事,前途未卜,以夫人性情,断不会就此从殉。想是夫人为势所逼,不得已才行此策。在下??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新君可有旨意?”

褚敏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这是在下刚刚收到的谕旨,苏子请看!”

苏秦接过谕旨,浏览一遍,对褚敏道:“在下这就入宫。烦请将军备车二十乘,裁缝二人,各色旗布三十匹,士卒三百,鼓乐三十!”

“末将遵命!”

田妃死得不甘心。当纪九儿逼她钻进白绫子绾成的套子时,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哙儿误我!”

田妃之死使甘棠宫的气氛愈加压抑。

这日午时,也即纪九儿所谓的良辰吉时,甘棠宫里水汽弥漫,芳香四溢。太监、宫女等二十余人,无不穿戴齐整,分男女跪伏于一张帷幕两侧。

帷幕里是一只硕大的浴桶,桶里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瓣儿。一名宫女撩开帷幕,一丝不挂的姬雪跨出浴桶,两名侍浴宫女为她裹上浴巾,扶她走进更衣室。

春梅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她。

“梅儿!”姬雪更完衣,朝她叫道。

春梅仍如木偶般站立。

姬雪淡淡笑道:“该上妆了!”

春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扑到她身上,泣道:“公主??”

“瞧你,孩子似的。”姬雪又出一笑,“来,为姐姐上妆!”

春梅点头,随她走到梳妆台前。

姬雪对镜坐下,春梅擦完一道粉,顿住手,小声问道:“公主,你说,苏??苏大人会不会没有收到信?”

姬雪盯她一会儿,起身踱至寝处,抱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缎,现出那柄木剑。姬雪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上面是不久前苏秦所题的一首小诗。姬雪看会儿小诗,将木剑缓缓捧至腮边。

时光凝住。

“公主??”春梅欲言又止。

姬雪缓缓放下木剑,抚摸一会儿,抬头,目光坚定,一字一顿:“他会来的!”

春梅郑重点头。

姬雪抱剑移步至梳妆台前,正要落座,外面一阵喧哗,宫正跌跌撞撞地扑进来,扑通叩地,涕泪交流:“夫人??”

姬雪扫他一眼:“时辰到了吗?”

宫正泣不成声。

姬雪转过头去。

一阵脚步声响,纪九儿步入宫门,朗声禀道:“启禀太后,大王有旨,吉时已至,请娘娘奉行大礼!”不及姬雪应声,又转头唱宣,“有请大巫祝!”

巫乐响起,大巫祝一行十数人在巫乐声中络绎走进。

姬雪冷冷扫他们一眼,大声对春梅道:“梅儿,上妆!”待春梅近前,声音放低,“拖住他们。”

春梅心里却是忐忑,小声问道:“要是他??来不了呢?”

“那就拖到明天!”

春梅点头,心沉气定,开始缓缓上妆。

巫乐响过一阵又一阵,几个巫女跳起巫舞。

大巫祝口中念念有词,呢呢喃喃,不知在嘟哝什么。

春梅不紧不慢地上妆。

喧闹好一会儿,巫祝摆手,巫乐顿住。

巫祝看一眼纪九儿,见他点头,便朗声叫道:“吉时已到,为太后奉行大礼!”

一巫女端着一只乌盘走进,盘中是一只装有剧毒的小瓶子。

姬雪面色平静,一动不动。

春梅依旧在为她上妆。

大巫祝不解地看一眼纪九儿。

纪九儿趋前几步,刚要张口说话,春梅冷冷地横他一眼,声音威严:“没看到太后在为先君上妆吗?退下!”

春梅这话儿无可挑剔。太后是去服侍先君的,自然要为先君上妆。

纪九儿眼皮翻了翻,朝巫祝摆手。

众巫退后几步,巫乐再起。

春梅追前几步,动作夸张地拿过一道珠帘,吩咐两个太监当殿挂起,冲纪九儿喝道:“吵死人了,宫外闹去,太后这想安静一会儿!”

纪九儿面色涨红,但易王交代不可失礼,他只好忍下,吩咐众人退到宫外,停下巫乐。

又过半个时辰,纪九儿耐不住了,对巫祝道:“太后的妆想必上好了,奏乐!”

巫乐再度响起,众巫女随乐起舞。

纪九儿正欲引众走进宫门,一个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径朝宫门跑去,边跑边叫:“梅姐—”

纪九儿大喝:“把她拿下!”

几人冲上去,一把扭住宫女。

宫女豁出去了,一边挣扎,一边冲宫门大喊:“苏大人回朝了,苏大人回朝了,梅姐,快告诉太后,苏大人回朝了!”

在场之人无不震骇。

纪九儿脸色白了。

苏秦不期而至,最惊骇的莫过于易王:“再说一遍!”

在前殿当值的御史毛宁奏道:“大王,确实是六国共相苏秦,打六国旌旗,有车马二十乘,军士三百,一路鼓乐,其麾下袁将军先行奏报,人就在前殿。整个燕国全都惊动了,奔走相告,蓟城百姓听说六国共相苏子回朝,无不欢欣雀跃,扶老携幼地前往南门口迎候。”

“苏子?南门?六国旌旗?”易王喃喃重复。

“这辰光怕是过南门了!”

易王总算从惊愕中醒来,在宫中连走几个来回,顿步急叫:“快,摆驾出迎!”猛又想起什么,转对身边太监,“传旨纪九儿,太后大礼停下!”

易王匆匆换上王服,召集宫中当值臣子迎出宫门。

宫前大街早已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众百姓扶老携幼,在大街两侧恭迎苏子。

远处,苏秦一行车驾正从南面招摇而来。

苏秦车驾渐近。

见围观者越聚越多,易王眉头一动,弯腰脱下王靴,光脚迎上。

这叫跣足出迎,是列国诸侯礼宾的大礼。众臣看见,无不弯腰脱鞋,光脚丫子跟在易王后面。

早已舍车步行的苏秦看得清楚,也忙踢掉鞋子。

两群人越走越近。

相距十步,苏秦弯膝跪地,朗声叩道:“臣苏秦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易王紧步近前,扶起他,执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怪半嗔道,“爱卿啊,寡人早就存下一念,但凡爱卿回朝,寡人必当郊迎三十里。可??爱卿你这,说回就回,一点儿也不给寡人机会,成心让寡人夙愿成空哪!”

“臣匆忙,未能及时奏报,请君上治罪!”

“呵呵呵呵,”易王迭声笑道,“爱卿贵为六国共相,小邦之君安敢治六国共相之罪?”

“君上有此言,臣愈加惶恐矣。”

苏秦弯腰又要请罪,易王一把扯住,笑道:“来来来,不说这个了。此地风寒,爱卿快随寡人回宫,咱们君臣得好好聊聊!”

易王执苏秦手回至宫中,客套几句,切入主题:“六国初纵,万事待举,苏子不期而归,甚出寡人意料。敢问苏子,何事如此紧迫?”

“回禀君上,”苏秦沉气应道,“若无燕国,臣无今日。听闻先君不堪旅途劳顿,龙体有恙,臣寝食难安,即行起程前来探望。臣紧赶慢赶,不想??”眼中盈泪,“依旧迟了!”

苏秦提到燕文公,易王再无话说,眼中挤出几滴泪,哽咽:“唉,此番会盟,公父御驾躬行,寡人忧心他的身体,屡次劝谏,说是愿代公父前去,公父只是不允。果然,公父他??”泣不成声,掏手绢擦拭。

“唉,”苏秦长叹一声,“臣最忧心的也是先君龙体。盟誓之时,臣观察先君,见他龙体尚好,吃饭也无大碍。盟誓刚毕,先君突然起驾回燕,臣甚觉蹊跷,询问殿下哙公子,殿下也不知所以然。臣心里打鼓,想饯行也来不及。不想先君这一走,竟??竟成永诀!”哽咽几声,抬头望向易王,“敢问君上,先君回程如此匆忙,国中可有大事?”

易王又拭几把眼泪,止住哽咽:“其实,国中并无大事,许是公父觉出异常,不愿客薨他乡,这才紧急起驾回返。寡人听闻公父回来,特使御医迎至武阳。听御医说,公父那时已经不行了。御医劝他在武阳暂歇几日,将养龙体,公父只是不允,坚持赶回蓟宫。结果,公父回宫当日,就??就??”

易王再次拭泪。

“臣欲去祭拜先君,跟先君唠叨几句,请君上恩准。”

“好好好,寡人同去!”易王转对已从甘棠宫返回的纪九儿,“摆驾太庙!”

君臣二人赶至太庙,依序行过祭礼。

苏秦凝视一会儿文公灵位,转对易王:“听闻君上已封先君夫人为太后,敢问太后玉体可好?”

“唉,”易王长叹一声,“公父薨天,母后伤心欲绝,一连数日茶饭不思,滴水未沾,一心追??追随公父??”

“哦?”苏秦佯作惊讶,“君上可否允准?”

“母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深得燕人拥戴,寡人何能允准?”易王再出一声长叹,“只是??母后意决,寡人苦谏,母后不从。作为晚辈,寡人拗不过母后,欲允准,实非心愿。欲不允,则是不孝。不瞒苏子,寡人左右为难,正为此事烦恼!”

听到姬雪尚未行殉,苏秦长出一口气,闭目默祷几句,朝燕文公灵位连拜数拜,又转对易王拱手:“君上不予允准,足见君上厚德,实为燕国幸事,百姓幸事,君上幸事!”

“寡人幸事?”易王不解,紧盯苏秦。

苏秦意味隽永:“君上,天下风俗已变,人殉早被视为荒蛮陋习,遍遭摒弃,即使南蛮荆楚,亦视之为耻。前时楚门望族昭氏丧亲,其子昭阳身为令尹,率先破除陋习,放走为母行殉的童男童女三十二人,代之以陶俑,赢得荆楚万民拥戴。太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今日亲行人殉,天下必将引颈而观之。君上倘若允准,叫天下何以看待燕人?叫燕人何以看待君上?君上又何以垂圣名于青史?是以臣贺喜君上,贺喜燕国!”

“苏子所言甚是,只是,”这番言辞使易王倒吸一口凉气,“太后她执意行殉,寡人实也无奈。”

“诚如君上所言,夫人挚爱先君。先君薨天,夫人伤心过度,执意行殉在所难免。据臣所知,夫人贤淑知礼,想必不会偏执于先君之私而忘君国大义。臣颇通心术,或可劝谏夫人改变初衷。”

“如此甚好,”易王转对纪九儿,“速去禀明太后,就说一炷香后,寡人与六国共相苏子恭请太后圣安!”

御驾幸临,但没有一人如往常一样出宫跪迎。

走进甘棠宫,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甚至可以说,这股肃杀之气较几个时辰前巫人前来奉行大礼时更浓更重了。所有宫人站在宫厅两旁,尽皆衣素,各踩一只矮凳,各捧一根白绫,白绫的上方悬在头顶的横木上,而那根横木显然也是刚刚架起来的。

此情此景,任谁看见,都会汗毛倒竖。

在两行宫人的尽头悬挂一道珠帘,珠帘后面端坐着冷若冰霜的姬雪,穿着她出嫁时的新娘装,一身珠光宝气。她的身后,立着同样冰冷的春梅,头顶也悬一根白绫,脚踩一只矮凳。姬雪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银制托盘,盘上立着一只淡灰色的瓷瓶,显然,那里面是她将要饮下的毒药。

这个庞大阵势使所有来访者猝不及防。

已进宫门的易王倒退几步,跌坐于地。

纪九儿赶前,急急将他扶起。

易王手指宫中,问纪九儿道:“快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九儿初时也是惊愣,但旋即明白过来,又急又气,却又不好当着苏秦的面说破,只好嗫嚅:“老??老奴不知。”

易王跌跌撞撞地抢到珠帘前面,叩首:“母后,这??这是何故?”

“听说良辰到了,”姬雪冷冷应道,“本宫这要奉行大礼,追随先君。大王此来,是要亲自为本宫送行的吗?”

“这??”易王慌不能言,不住叩首。

“谢大王了。”姬雪冷冷扫他一眼,转对春梅,“梅儿,拿瓶子来,本宫该去侍奉先君了!”

春梅神清气爽地应了一声“哎”,放下白绫,跳下矮凳,转到前面,从银盘里拿出小瓶,正待拧开,易王扬手大叫:“母后不可,母后万万不可啊!”

“哦?”姬雪冷冷地看着他,“大王还有何旨?”

“母后??”易王涕泪交流,“儿臣不孝,儿臣恳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

姬雪再度“哦”出一声,冷冷一笑:“本宫侍奉先君是大王钦定的,吉日良辰也是大王钦选的,大王身居九五之尊,难道也要出尔反尔吗?”

易王语塞,只是不住叩首。

“大王龙体金贵,莫将头皮磕破了!”姬雪见他将地板叩得山响,冷冷说道。

“是??是儿臣戏言,儿臣知错了。儿臣叩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易王语无伦次。

姬雪敛神正色,语带讥讽:“大王位尊,可以戏言,本宫却不可以。燕人重信守诺,本宫既已嫁给燕人,自当奉行王旨,身殉先君。梅儿,还等什么?”

春梅拧开瓶子,取出药丸。

易王急了,冲纪九儿大叫:“纪九儿!”

纪九儿一个箭步撩开珠帘,伸手抢夺药丸。

一身功夫的春梅冷笑一声闪身躲开,怒目喝道:“大胆狗奴,敢在太后身前撒野!”飞起一脚将纪九儿踢翻在地,复一脚踢出帘外,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连一声“哎哟”也不敢叫出。

闹到这一步,易王是真的没招了。

眼见春梅把药丸递给太后,太后拿在手中,审过两眼,微启朱唇就要吞下,易王身后传出一声轻咳。

易王回身,见苏秦不知何时跪在那儿,如获救星,急道:“苏子,快,快说话呀!”

“臣苏秦恭请太后圣安!”苏秦出声。

姬雪的身子颤动一下,迅即凝住。

宫中静寂如死。

“大周子民苏秦参见公主,叩请公主万安!”苏秦换过语气,不称太后,改叫公主。

听苏秦提到旧时称呼,音声恳切,姬雪果然动容,身子抽搐几下,顺势泣道:“苏子,此来也是要为本宫送行的吗?”拿绢儿抹一把泪,“好,好啊。本宫临行之际,还能再见娘家人一面,于愿足矣。只是,苏子既来,本宫就要求托一事,无论何时苏子回归洛阳,就替本宫向父王叩安,说不孝女姬雪忠孝不能两全,尽忠不尽孝了!”说毕双手掩面,哽咽不已。

“太后错矣,”苏秦重又改回称谓,声音也是沙哑,“苏秦此来,非为太后送行。”

“既非送行,苏子此来何事?”

“劝谏太后以天下苍生为念,听从大王,莫要行殉了!”

姬雪收住哽咽,语气复冷:“苏子,你还有何话?”

“苏秦还有一言,恳请太后垂听。”

“请讲。”

“太后若是执意身殉,虽然快意,却有五不妥。”

“是何五不妥?”

“天道怜悯,圣人不行陋习。人殉违逆天道,堪称陋习,太后若是行殉,有违天道,是谓一不妥。先君乃好生之仁君,见雏鸟落单必顾怜之,太后若是行殉,有拂先君圣德,是谓二不妥。列国皆弃人殉,代之以陶俑冥器,太后母仪天下,若是躬身行殉,叫万民何以去从,是谓三不妥。大王新立,万事待举,仁政方行,太后若是行殉,即陷大王于不仁不义,是谓四不妥。燕人居于北荒,灾难不断,生活维艰。今先君薨天,新王立足未稳,民心待抚,社稷待安。太后德行垂范万民,今若行殉,叫大王何以面对万千燕人?是谓五不妥。有此五不妥,臣是以恳请太后三思!”

苏秦话音落地,易王这也得了说辞,旋即接道:“苏子所言极是呀,母后,儿臣恳请母后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燕国百姓为念,莫再行殉了!”

“唉,”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姬雪长叹一声,“既然苏子说到这里,本宫可以不以身行殉。不过,本宫也有一请。”

“母后只管讲来,莫说一请,即使十请,儿臣也都允准!”易王急切应道。

“自明日起,本宫离开甘棠宫,修身怡性。宫中诸事,不得再扰本宫。”

姬雪说出此言,莫说是易王,即使苏秦也是一惊。

“敢问母后移驾何处?”易王急道。

“为先君守陵。”姬雪一字一顿。

苏秦松下一口气,深为姬雪此谋折服。先君陵墓远在武阳,姬雪若想摆脱易王,获取自由,离开蓟城无疑是最好抉择。

姬雪要为先王守陵,这又是易王万没料到的。

“这??”易王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纪九儿,好像纪九儿才是他的上主。

不及纪九儿出声,姬雪的话锋也插过来:“哦?”

“儿??儿臣??”

“本宫既许先君,当是先君之人。先君既去,妾身又不可殉,为先君守陵难道大王也不允准吗?”姬雪语气冰冷。

“不??不是此意。”易王的眼珠儿急转几下,“正如苏子所言,母后贤淑仁德,母仪天下,蓟宫离不开母后,燕国更是离不开母后。”

“好一个离不开!”姬雪冷冷一笑,“先君薨天,本宫身为太后,已是明日黄花。待大王新人入宫,自有母仪天下之人。至于燕国,本宫是去为先君守陵,难道先君高陵不是在燕国吗?”

易王语塞,加之前面允准在先,只得说道:“既是母后所请,儿臣不敢不许。”转对纪九儿,“传旨武阳令,整修离宫,迎太后鸾驾入住。离宫一应供奉,比照甘棠宫。”

“臣遵旨!”

离开甘棠宫后,苏秦陪同易王回到明光宫。易王一路闷闷不乐,苏秦小心翼翼地陪他又坐半个时辰,亦无合适话题,遂将孟津纵亲会盟诸事对易王略述一遍。一则是旧事,二则心里窝事,易王硬着头皮听一会儿,连打几声哈欠。

苏秦瞧出苗头,拱手请辞,易王客套几句,吩咐纪九儿送客。

送走苏秦,纪九儿快步返回,见易王仍在发闷,小声禀道:“今日诸事,老奴觉得蹊跷!”

易王的目光转向他,没说话,但显然想听。

“太后真想身殉,午时早该走了。老奴与巫祝几番催她,她又是沐浴,又是梳妆,又是熏香,拖拖拉拉,根本没有身殉之意。老奴起初以为她是恋生,还想劝她回心转意呢,谁知她是故意拖延,在等人。”

“你是说,她知道苏子要来?”易王睁大眼睛。

“老奴以为,她不仅知道苏子要来,且苏子之来,定是与她有关。大王试想,六国纵军皆在函谷关伐秦,苏子身兼六相,何等忙碌,为何竟置万务于不顾,千里迢迢,赶赴燕地?”

“先君于苏子有知遇之恩,得知先君薨天,苏子前来吊唁也是常情。”

“先君薨天,大王并未诏告列国,苏子何以知情?再说,细算起来,自先君薨天至今,并没多少时日,苏子即使得报,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到了。如果不出老奴所料,必是太后召他。”

易王长吸一口气,陷入深思,许久,抬头,“嗯”出一声:“是有些蹊跷。当初苏子初见太后时,听太后语气,我就觉出他们此前相识,苏子可能是投奔她来的。后来,苏子见用于先君,必也是太后之力。”

“今日之事更甚。”纪九儿接道,“太后得知大王与苏子前去问安,故意摆出那副架势,这是在要挟大王应其所请。”

“你指的是她为先君守陵?”

“守陵是假,谋逆是真。”

“谋逆?”

“太后早就疑心先君薨因,只是她一则没有确切证据,二则人在蓟城,即使查明,也无所施展,这才受制于王。太后若去武阳,情势就会不同,等于是鱼跃大海,虎入山林,近有褚敏,远有苏秦,若再加上拥兵在外的子之??”纪九儿打住话头。

易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这且不说,”纪九儿趁热打铁,“如果老奴没有看错的话,太后与苏相国之间未必没有某种说不清的关联。”

“哦?”易王惊愕。

“方才在甘棠宫里,老奴注意到,苏子开口说话时,太后全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变了。”

易王细细回味,点头:“嗯,是有点儿。算你狗才眼毒!”继而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下贱女人,难怪不肯顺从寡人,敢情是??”喘会儿粗气,望向纪九儿,“事已至此,依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无毒不丈夫,不如趁早把她??”纪九儿做了个杀人动作。

“馊主意!”易王骂他一句,陷入沉思。

约过一刻工夫,易王冷不丁笑出声来。

“大王?”

“果有此等美事,寡人岂有不成全之理?”易王越想越美,哈哈大笑起来。

纪九儿纳闷了。

易王敛住笑,语气既冷且阴:“先君薨天,寡人身为太子,继位正大光明,看哪个胆敢谋逆?至于太后与六国共相,嘿嘿,要是真有那档子事儿,寡人求还求不到呢!”

“大王是说??”纪九儿这也明白过来,会意一笑。

“你明白就好。”易王低声吩咐,“此为一等机密,你可在侍卫中安排人手,盯牢太后。”

纪九儿朗声应道:“老奴领旨!”

文公赏赐苏秦的官邸仍在。苏秦回府时,袁豹正与仆从打扫庭除。

“主公,太后没事了吧?”袁豹迎上急问。

“暂无大碍。”苏秦见他忙得一身是汗,苦笑一声,叹道,“你呀,真是个勤快人。”

“怎么,主公要走?”袁豹怔道。

“此地能久住吗?”苏秦又是一声苦笑,从袖里掏出一封密函,“还得劳烦袁兄。眼下大事在函谷,你速去渑池,务将此函呈递庞将军。你可告诉庞将军,在下过几日即到!”

袁豹将信纳入夹袄密囊,转身就去备马。

“再急也不在此一时,”苏秦笑对袁豹道,“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晨再走不迟。”

翌日晨起,袁豹刚走,飞刀邹匆匆进来,递给苏秦一块丝帛,说是春梅捎来的。

苏秦拆开,上有四字,一看就知是姬雪所写:“会于武阳。”

“太后何时离宫?”苏秦问道。

“听春梅说,午时起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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