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 章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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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盏宫灯亮着,远处依稀传来鸡鸣。

怀王依旧坐在他的书阁里,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着三卷竹简,两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从苏秦处带回来的《商君书》。

宫尹侍立于侧,眼睛闭着,头勾着,显然有些顶不住了,头陡地点一下,身子差点儿歪倒,打个愣怔,紧忙站直。

许是让他的这个动作惊到了,怀王睁开眼,瞟他一眼,目光转向几案。

怀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几个字眼上,分别是“联齐抗秦”、“吴起之法”,良久放下。

怀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边浮出屈平的声音:

“……苏子说,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水。”怀王伸手。

“王上,”宫尹紧忙过来,端起两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见温度正好,将另一只双手呈上,“这水不冷不热,正好呢。”

怀王接过,咕嘟咕嘟一气饮下,将杯子递回。

“王上,”宫尹又续一杯,搁在案上,“鸡都叫了,龙体要紧哪!”

怀王闭目,没有理他,也没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该到郑娘娘了,她……一直在候着王上呢。”

“对她讲一声,更作明日吧。”怀王指向殿门,“这就去。”

宫尹应过,刚刚出门,迎头遇到郑袖,手里抱着她的琴。

“娘娘?”宫尹惊愕。

“嘘!”郑袖冲他努下嘴,轻轻趋进,一直走到怀王近旁,见他仍在闭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将琴放下,摆好,轻拨琴弦。

随着一声弦动,怀王陡地睁眼,方才看到郑袖。

“是你?”怀王惊喜。

郑袖给他个笑,顾自拨弦。

弦音清幽,如丝如缕,如点如滴。

怀王的两眼充满爱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怀王站起来,拿起案边王剑,声音响亮:“郑袖,来个劲的!”

“臣妾来了!”郑袖话音落处,指法改变。

一时间,御书阁里,弦声铮铮,龙飞剑舞。

一曲舞毕,天已大亮,雄鸡啼过三遍。早有宫人端来净水,怀王洗过,转对宫尹:“传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赶到宫中,却是怀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过早膳,怀王脱去王服,换作一身贵族常装,吩咐宫尹轻车出宫。轻车非王辇,显然怀王要简服出行。宫尹共安排两辆驷马辎车,怀王邀靳尚同车,宫尹与侍卫长乘坐另一辆。

“王上欲驾何处?”走有一程,靳尚终是憋不住,小声问道。

“一到你就晓得了。”怀王朝前一指。

待车马停在一处府宅,靳尚方知怀王是来寻屈平的,心头一凛,但迅即现出悦色,跳下车召唤门人。门人出来,应说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声禀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过一次,晓得路径。是臣去召他过来呢,还是——”

怀王朝前又是一指:“带路。”

“好咧!”靳尚跳到车前,换下御手,驾车径出南门,驶入一条沿河水岸边修筑的林荫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进去,请屈大夫迎驾!”靳尚禀道。

怀王没有应他,吩咐侍卫长等候在门外,朝宫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虚掩着的,并无门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开柴扉,迎请怀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脸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这个宅院在郢都当是独一无二的!”

“说说看,”怀王打量柴扉,“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院中别无草花,只长四物!”

“是何四物?”

“兰、竹、梅、菊!”

怀王大步走入,果见院落阔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内中只有兰、竹、梅、菊四种植物,是分区种植的。最多的是兰花,占去绝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两侧,至于竹与梅,皆在周边。整个苑圃甬道纵横,错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还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说有杂植了。

老花匠蹲在兰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见他们过来,站起,拱手笑笑,又埋头干活。

前面是两排草舍,陡传来乐声。

“嘿,”怀王住步,听一会儿,笑道,“这人倒是逍遥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过第一排草舍,现出一块草坪,坪上坐着七八个乐手,皆着巫服,操弄管弦金石。还有两个巫女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侧。

怀王三人隐在草舍里。

一阵嘈杂的声音磨合过后,钟磬起韵,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乐响起来。

巫乐响有一阵,怀王、靳尚眼前一亮,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随着节奏缓缓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纱衣是由一层细细的蜀丝织成的,薄到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无不展现在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进入某种法术状态,对周围人事浑然不觉,顾自跳起一种怀王从未见过的奇怪舞蹈。

让怀王更为惊呆的是,随着白云的手招向一个方向,一个全身赤裸、头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环围在腰间以遮羞的男子跑出来,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乐舒缓。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脚,两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对视。

怀王完全觉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视下,屈平渐渐着了魔。

屈平的魔症越来越大。

白云移动脚步,唱歌。

屈平跟着她动,跟着她唱。

怀王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随着她的舞动而舞动。

白云的舞姿越来越丰富,难度越来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练好似的,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二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怀王的眼都看花了,总算听到舞曲缓下来,渐渐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缓下来,随着乐音住在场心,依旧如开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对视。

显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怀王的两只眼睛死死锁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凑他耳边,声音极轻,“臣晓得这个女子!”

“哦?”怀王看向他。

“那晚臣与屈遥奉命召请景翠,刚好遇到屈平举办招魂仪礼。臣寻景翠,见他也在现场,就没打扰他,站在身后观看。屈平扮巫阳,刚要招魂,出现险情,乌云忽来,电闪雷鸣,眼见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声会惊到魂,雨湿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无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场协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场上,正祈求中,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过之后,风住云退,现出晴空。再后,她与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纷纷飞逝,说是众英魂归来了。全场无不流泪,然后,景将军就……就走出去,走到旷野,寻到一棵大树,挂到枝上。幸好臣与屈遥赶得及时,救他下来,否则,王上就见不到景将军了!”

怀王“哦”出一声,眼珠子仍旧盯在白云身上。

“听屈平说,此女是个巴地祭司。”

怀王再次“哦”出一声,径直走出隐处,走向草坪。

怀王的两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对怀王,而白云正好面对他们。

白云惊愕。

白云身子一抖,从行巫的恍惚状态中醒过来,见怀王已经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却浑然不觉。显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怀王住脚,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躯体上。

薄纱里面,纤毫毕现。

突然走进两个男人,且被面前之人这般盯视,白云极不舒服,拉着屈平的手一松,一个转身,径自离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着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认出怀王,吓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头。

所有巫女尽皆跪下。

屈平感觉异样,转身,赫然看到怀王,先是发呆,继而窘迫。欲进礼,赤身裸体;欲说话,舌根发僵;欲逃走,腿脚不听。

怀王的嘴角浮出笑,轻轻鼓掌。

屈平依旧僵在那儿。

怀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说,扯住屈平的手,将他拉进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与花环,寻到他的衣服,匆匆为他穿上。

屈平的舌头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切问道:“靳大人,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嘿,”靳尚悄声,“在下也是不晓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约我见你,先到你府上,又寻到此处,见你柴扉开着,就进来了,谁晓得你们这在……”

“唉,”屈平苦笑,“这下出丑了!”

“你唉个什么?”靳尚诡诈一笑,“这又怪不得你,失礼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见礼!”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见怀王已经坐在客厅的主席位上,宫尹立在他的身侧。

屈平入见,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怀王眉开眼笑,“屈平哪,请起,请起!”

“臣……委实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怀王扬手,“起来,起来,难道还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谢过,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开眼界了!”

“臣……”屈平脸色涨红,再现窘态。

“不是别的,”怀王笑了下,解围,“寡人指的是这个舞蹈。你俩跳得真好哇,寡人观舞无数,此舞却是没曾见过哪!”

“臣……谢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还没讲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瞒,将根由详细禀了,“前些日,臣在荆门主持招魂仪礼时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驱云,使臣不负王命。臣欲表达谢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从。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风云雷雨诸神,遂至太庙请来巫乐,求祭司教授她们沟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适时行云布雨,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请,祭司见臣意诚,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于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见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云雨?”怀王重复几句,朝屈平拱手,“转告祭司,寡人谢她了,也谢巫咸大神了。告诉他,寡人择日另行祭拜,诚谢巫咸大神为我英灵驱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谢王恩!”屈平回礼。

“寡人此来,非为此舞,是为这些!”怀王示意,宫尹拿出三捆竹简,轻轻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

是屈平的两个奏本与《商君书》。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谨听王示!”

“你的奏本,还有《商君书》,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着呀。”怀王指向宫尹,“你可问他,寡人一连三天没有睡安稳,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个小盹,这又看了你俩的舞蹈,精气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里潮湿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苍!”

“咦,你谢上苍为何?”怀王惊异。

“天降圣王,楚民怎能不谢?”

“唉,”怀王长叹一声,“什么圣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谢,也该是寡人来谢。”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怀王几句暖心的话,就将他的泪水勾下来。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怀王拿起一捆奏折,展开,眼睛却没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诵他的表奏,“蜀国、巴国,秦人得之;汉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谋我,而我却无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顺流而下,我将防不胜防啊!”闭目,“这还都是外。外敌,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折,展开,“国多亡于内不治。”

靳尚睁眼望去,见案头展开的奏折上被怀王用朱笔圈起两列,赫然写的是:“……贵胄百僚朋比结党,无不醉生梦死,尽日饕餮,长夜欢娱,上贪国财,下争民利……”

“王上贤明!”屈平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怀王又出一声长叹,“你点出的依旧是外,寡人的难处,还有许多你是不晓得啊。譬如说,这动兵的事儿。照理说,兵来将挡,可寡人手里并没有多少兵将。粗算下来,大楚共有军卒逾六十万,可寡人仅御六军,也就是六万,十之一。人言楚天广阔,楚天之下,皆为寡人所辖,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过十之一。再就是税赋,楚民所纳若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够掌握的不过是区区三成。这三成中,两成是供养六军的,一成是供养宫室的,寡人手头连个应急的钱也没有啊。不瞒爱卿,就这辰光,寡人正在为那近万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发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银由宫中支付,宫里却没有余钱,只能厉行节俭。节俭就要缩支,可宫里也是复杂得很哪,无论缩减到谁的头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怀王给出个苦笑,“你想说什么,寡人晓得。楚国这病,是老病,是囊肿,要治这病,得动刀子。可这刀子不是好动的呀,拔一发而疼全身。动皮连着肉,动肉连着筋,动筋连着骨,动骨连着髓。寡人思来想去,没有个解,”又出一声苦笑,抖动奏疏,“这才赶到你这儿,登门求贤哪!”

“谢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陈词,“既然是囊肿,就必须切除;既然是坏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则,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几百年基业,断不能让一个囊肿毁于一旦啊!”

“屈平哪,”怀王看向奏折,“照你这表奏所说,囊肿可就不是一个了,是一个连一个。怎么动刀,你可曾想过?”

“臣正在思考。”屈平应道,“臣以为,王上或可依从苏子所言,改制变法。”

“苏子是怎么言的?”

“苏子之意是,改造当年吴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应方今实情。”

怀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书》上:“屈平哪,你想没想过使用秦法?”

“臣想过,”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书》上,“苏子当年入秦,就是冲着这本书去的。苏子想的大,是天下。苏子以为,若要结束天下纷争,就必须一统天下,而一统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怀王连连点头,“此书寡人看过数遍,越看越觉得好哇。”不无感慨,“想当年,就是商君变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脸色。那时节,巴国是巴人的,蜀国是蜀人的,汉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诸邑是秦楚结好时节先王送给秦人的结好之礼。秦有商城,楚有於城,两家虽在个别城邑有所冲突,大体仍是好的。所有的改变只在商君变法之后啊!”眼里射出从未有过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设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结果会是如何?”

屈平心头一凛,抬头应道:“臣倒是想到一个结果,王上想听吗?”

“你讲!”怀王目光热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为什么?”

“大王将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为天下帝王,大王一声令下,天下莫敢不听,大王说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与所有列国之民一样,皆是天下人。”

“这个好啊,寡人盼着看到这一天呢!”怀王兴奋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许不想看到!”

“还有何事?”

“大王或就听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赏不到歌舞,读不到诗赋,品不到美味,尝不到佳酿——”

“这……”怀王急了,截住话头,“为什么呀?”

“因为这些皆是商君之法所严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许可两桩事,一是耕,二是战。”

“寡人特许不就可以了吗?”

“若此,大王就涉嫌带头违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变法之时,秦国太子违法,受割发之辱不说,其傅遭劓,其师遭笞,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这……”怀王皱眉了。

虽然看完全书,但他真的还没朝这儿想过。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在这宫里,还是走出宫门,大王只能看到一种颜色,只能听到一种声音,只能使用一种度量,只能听到一种语言——”

“一种什么颜色?”

“大王喜欢的颜色!”

“不错呀,”怀王兴奋,“寡人特别喜欢红色!”

“若此,大王将看不到除红色之外的任何颜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怀王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沉思良久,抬头:“秦人是这么过的吗?”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验证。”

怀王长吸一口气。

“再有,”屈平缓缓说道,“如果有人违法,譬如说臣,该当腰斩,臣的家人,臣的亲戚,臣的十邻,也就是离臣最近的十户人家,包括八旬老翁与三龄稚童,皆当处以相同刑罚!”

“这这这……”怀王急了,“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这叫连坐法。”

“为什么要连坐?”

“因为他们隐情不报!”

“如果他们不知情怎么办?”怀王揪心了。

“他们是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知情的。”

怀王苦笑,摇头:“还有这法?”

“问题的关键是,臣并没有违法!”

“啊?”怀王嘴巴张大了。

“臣是被某个人诬告了。”

“他为何诬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两手一摊,“或者因为他们惧怕什么,譬如说,万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们由于未能提前告发而遭连坐呢。”

“那……”怀王心犹不甘,“你没有犯罪,不认就是!”

“臣不能不认呀,”屈平两手又是一摊,“大王的刑狱里有足够的刑具,臣……”

“这这这……这不是枉法吗?这不是人人自危吗?”

“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语调平淡。

“岂有此理!”怀王一拳震几,似又觉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这样吗?”

“臣听闻秦法严酷,可未曾去过秦地,具体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话说死。

“咦?”怀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没有去过秦国,怎么晓得这么清呢?”

“臣没去过,可苏子去过。”屈平将话扯回正题,“苏子居秦数月,亲眼见证秦法,觉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伦,这才离秦返家,以锥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终得合纵之术,成就六国纵亲,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几日来,怀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却被屈平一席话否决,整个懵了,勾头沉思。

“屈平哪,”良久,怀王抬头,“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臣思来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苏子的纵亲长策,结六国之力,以遏秦势!”屈平给出解决方略。

“若结六国,我堂堂大楚岂不是与那些蕞尔小邦平分秋色了吗?”

“王上,臣有一问。”屈平盯住怀王。

“请讲。”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圣王呢,还是想效法桀纣,成就一代暴君?”

“这这这……”怀王苦笑,看向靳尚,“这还用问?谁人想当一代暴君?”

“天下圣王,无一不视天下人为同胞,与天下人同忧同乐,与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独享天下,视天下人为草芥,让天下人奉其一人之乐!”

“屈平哪,”怀王再也无话可说,凝视屈平,不无感慨,“寡人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不过是以诗文曲赋见长,真没想到,你这胸襟这般宽广哪!”

“大王过誉了!”屈平拱手,“臣不过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万邦,莫不以德行、势力说话。楚地广阔,楚民众多,势力雄冠天下。只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纵策,内治法度,楚国之势必定是天下无敌,大王眼下的蕞尔小邦,能有谁不惟大王的马首是瞻呢?天下皆听大王,秦国敢不听吗?秦国听从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废除严苛之法,秦王敢不听吗?那时节,天下列国皆听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岂不是万古圣王了吗?”

“呵呵呵呵,”怀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么长远了!不过,屈平哪,你这话,寡人爱听!寡人今日来,不是来谋长远的。”拿起案上的奏本,“你在这儿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纵策,是治内。寡人此来,是要请你来治治这个内!”

“怎么治?”屈平问道。

“就从乌金始治!”怀王一字一顿,“寡人明日颁发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诸实施!”

屈平怔了。

作为文学侍从,他是无权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怀王看向靳尚。

“臣在。”靳尚拱手。

“从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诸事,只做一事:辅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大夫等同于中原列国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过是个文学侍从,照理当由上官大夫辖制。此时怀王竟然让上官大夫去辅佐自己的下属,怎么听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禀道,“臣为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怀王看向宫尹。

宫尹从袖中摸出诏命,呈送怀王。

“屈平,你看看这个!”怀王将诏命递给他。

屈平接过,展开,呆在那儿。

诏命赫然写着“左徒”二字。

左徒为楚宫中权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阳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还不谢恩?”怀王笑吟吟道。

屈平这才反应过来,手奉诏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谢王厚遇!”

“呵呵呵,起来吧,”怀王抬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颁!”起身,转对宫尹,“起驾!”

怀王大朝,迁升屈平为左徒,颁布诏命,严禁乌金等系列产品的边贸,其中列明,无论是何产品,只要内含乌金,皆在被禁之列,违者严惩。

满朝震惊,尤其是子启。

子启将诏命抄写一份,赶至纪陵君府宅,见偌大的厅堂里坐的尽是人,看人头不下三十。王叔居于正中主席,彭君、射皋君分坐两侧,人手一长卷账册。

在场人的表情无不喜庆。

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负责犁铧贸易账务的彭君、射皋君已将首批四万只犁铧的账款全部厘清,在公布红利。

子启进来时,射皋君正在宣读账款。

子启迟疑一下,在后面坐下。

射皋君宣读完毕,负责监督的彭君认定射皋君所公布的帐目确凿无误,之后,看向王叔。

“诸位亲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芈楸,信任芈楸,将真金白银投给芈楸,芈楸难以表达感激,只有尽心尽力,为大家谋福谋利。此番犁铧贸易,诸位红利翻番,可喜可贺。俗语云,亲兄弟,明算账。任何人只要对首批货物的帐目有所质疑,就可向他们二位发问,求请详细。生意讲的是赔赚,但无论是赔是赚,账目都要算在明处,是不?”

众王亲纷纷摇头,表示没有疑问。

“既然没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芈楸就视作过了。今日大喜,芈楸聊备薄酒清汤,请大家开怀畅饮。”击掌。

府宰应声,早已候等的仆从络绎不绝地将美酒佳肴皆端上来。众亲就在厅堂吆三喝五,投壶行令,狂欢起来。

子启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与子启走到偏厅。

子启呈上刚刚颁布的王命诏书。

王叔看过,脸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怀王事先竟然未向“过问工贸诸事”的王叔征询意见,甚至未透给他只言片语,竟就直颁王命了!

当然,怀王有理由这么做,王叔毕竟只是过问,且是先王的授权。作为大楚新王,怀王大可以不予征询。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也都看到子启的招手,随跟过来。

王叔没有睁眼,只将诏书递过去。

二人看过,各吸一口寒气,看向王叔。

“是昭阳吗?”王叔的声音出来,显然是问子启。

“今日大朝,昭阳没到。”

“哦?”王叔睁大眼,紧盯子启。

“就小侄所知,这事儿与昭阳无关。”

“不是昭阳,又是谁撺怂的?”

“屈平!”

“他一个案前弄臣懂个什么?”彭君一脸不屑。

“彭叔,”子启苦笑一声,“从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略顿,“这且不说,父王还将靳尚、昭睢、景鲤、屈遥等几个干练人手,划拨左徒府辖制!”

“什么?”射皋君暴跳起来,“竟然连上官大夫也归他管?”

“屈平?”王叔重复一句,“听说此人文采不错呀!”

“是哩。”子启应道,“十三岁写出《桔颂》,十六岁参与苏秦合纵,为六国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为文学侍从。几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荆门为王师英灵招魂,遇大雷雨,吹断旗杆。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仅将云雨驱走,还真的施出法术,让天上落下流星雨,说是亡灵归幡。众皆惊叹。今日迁任左徒,是破格擢升,连晋三阶!方才退朝之后,朝堂炸了!”

“看来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边的人,小侄不敢不知。”

“此人可有弱处?”王叔看向他,“譬如说,金银,奇珍,奴仆,田产?”

“无一是其所好。”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启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颇得女人缘,郢都贵妇、才女,包括父王身边的宠妃,争相诵其诗赋,慕其才情,名门闺秀私底里议起,莫不以嫁他为幸,不过,迄今为止,小侄未曾听闻他与哪个美人有染!”

王叔闭目,有顷,声音出来:“彭弟,听说昭鼠手中有个彩壶,你可见过?”

“见过一次,”彭君接道,“昭鼠当个宝,听说花了大价钱,藏得紧哩。”

“把它搞来。”

“呵呵,”子启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过过眼。”

“啥?”子启震惊,“他那个破玩意儿小侄见过多次,拿来作夜壶还赚不中看呢,怎么能过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摇头。

“好好好,”子启吐下舌头,“小侄这去讨来就是!”

“王叔,”射皋君一脸惆怅,“第二批的三万张犁头估计快备齐了,这货……还要发不?”

“发!”子启握拳,“否则,还要金节做什么?”

“唉,”王叔轻叹一声,“还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

“等不得呀,二哥!”射皋君急了,“按照契约,三个月内交第二批货,屈指算来,辰光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叹一声,“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无来由啊。淅水之战你们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们的乌金制成兵器啊!”

“二哥呀,”射皋君急辩,“秦人的乌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头上呢?咱这犁头从交付秦人到淅水开战,满打满算不过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这么多的兵器!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与不相及,你们自己还不清楚?”王叔盯他们一眼,“这几年,你们还不是明里暗里把这乌金卖给秦人?”

射皋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声。

“王叔,”子启接道,“我们大可不必与秦人争,是昭氏、景氏那两个东西鼓捣大王打这一仗的,景氏是为於地十五邑,昭氏则与齐人撕扯不清,这里面有猫腻!”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万一秦人将这些犁头铸作矛头呢?”

“王叔,”子启应道,“铸与不铸是他们的事!彭叔说的是,我们没必要与秦人争。别的不说,单是这淅水之战,秦人没有增兵,没有垒墙,还把涅邑、黑水关让给咱,这说明人家就没准备打,是我们要打。再说,秦室的人跟咱一样,也是只想发财的,张相国还在为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与秦室就是一家亲呢。”

“是呀,是呀,贤侄说的是!”子启的话音尚未落地,彭君、射皋君连声应和。

王叔没有说话。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王叔抬头,看向子启:“贤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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