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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婧一叹,又道:“我与他多次相聚于集芳园中,其实,因为有我哥哥引领,园中人大多知道我身份。我与太子私会一事逐渐变成了宫中人尽皆知的丑闻,特别是在太子拒绝将我列入太子妃人选之后……我父母积极地为我请媒人说亲,可是没有人想娶我,无人相信我与太子独处那么多次会没有肌肤之亲。”

想不到怎样才能有效地安慰她,蒖蒖最后去握住了冯婧冰凉的右手,努力把自己手心的温暖传递给她。

冯婧也转动手掌,与蒖蒖相握。两人牵着手看了会儿远处渐渐被夕曛染红的楼阁,冯婧又缓缓道:“有一阵子,我天天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除了昏睡,就是发呆,也什么都不想吃……后来,是我妈妈亲自给我做了我小时候爱吃的点心,我才又开始进食……我喜欢糕点果子温暖甜蜜的香气,喜欢它们让我联想起的无忧无虑的童年。所以,当姨母向我父母建议让我入宫时,我说,就让我进尚食局吧……”

她依然目视前方,望向烟蔼中的楼阁,眼中泛起的泪光却让面前风景开始在涟漪中晃动:“经历了这些事,你让我怎么还能面对算学和与其相关的事物?一见到这些,往日那或甜蜜或痛苦的记忆就排山倒海般袭来……你说,我如何能放下?”

第二章 廊下丽人

郦贵妃委婉地向皇帝表达了冯婧的意思。官家见冯婧拒不接受,也就暂且按下聚景园一事不提。

近日郦贵妃有了些精神,竟开始做女红,夜间甚至会秉烛做到很晚。蒖蒖见她是在衲一双男子的鞋垫,手法娴熟,技艺颇佳,从容不迫地飞针走线,鞋垫上那精巧的吉祥纹样便渐渐呈现出来。

初时蒖蒖以为这鞋垫是给官家做的,不想衲完后郦贵妃把她唤来,命她把鞋垫送到二大王居住的清华阁中去。

见真真一脸讶异,郦贵妃解释道:“二大王小时候用的鞋垫都是我亲手衲的,后来他大了,服饰常用尚服局定制的,我精力不济,眼神也不大好,便没做了。前些日子,听他抱怨如今的鞋垫不如我衲的穿着舒适,我才又随意衲了一双……许久未做,手艺生疏了许多,你跟他说,且胡乱用着,下回我再为他衲双好的。”

蒖蒖领命前往清华阁。此时非进膳时间,凤仙不在阁中,赵皑正在看书,见蒖蒖到来颇欣喜,收下鞋垫后请她坐下稍歇片刻,又命人上茶。茶器布好,他挥手命侍女退去,自己坐在蒖蒖对面,亲自为她点茶。

蒖蒖惦记着冯婧之事,一心想替她打探太子决绝斩情丝的原因,遂问赵皑是否知道此事。赵皑道:“我虽与太子是一母所生,大哥待我十分亲厚,但因我自小由郦贵妃抚养,他与我也并非无话不谈,更不会论及贵妃家人。他与冯婧之间隐情,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

蒖蒖默然,须臾叹道:“如今冯婧为流言所累,景况不佳,与太子的旧事成了心结,整日郁郁寡欢……你们这些男子,总是见了漂亮姑娘就想招惹,兴起时极力纠缠,没兴致了说走就走,害得姑娘被人讥笑嘲讽,你们又可曾有一点点愧疚?”

赵皑一壁击拂茶汤一壁道:“在这事上,他是他,我是我,怎么就把我和他归为‘们’了?”

蒖蒖一哂:“若论稳重,你还大不如太子。若论始乱终弃的潜力,恐怕你倒是有过之无不及。”

赵皑不禁笑开来:“我这还没乱呢,你就担心将来被弃了?”

蒖蒖蹙眉瞪他:“别扯我,我跟你又没……”

“我懂,我懂,”赵皑勾勒着水丹青,道,“你见冯婧遭遇,所以来探我口风。大哥的心思我不知道,只能向你承诺,我不会像他待冯婧那样待你……”忽而又是一笑,“不知怎的,见你如此担忧,我竟觉心里有些甜呢。”

蒖蒖无语望天,心想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赵皑完成水丹青,将茶盏奉与蒖蒖。蒖蒖见茶汤面上呈现的是峡谷边的两岸青山。

“愿你我此生一如这对岸青山,相看两不厌。”他含笑道。

蒖蒖正在犹豫要不要饮这盏茶,忽闻阁门外有人传报,说太子驾到。话音刚落,此刻他们所处堂外的小黄门又高声传报一次,看来是太子已经走到庭中了。

赵皑和蒖蒖同时起立,默默对视一眼,对太子突然的造访,心里都有点莫名的不安。何况内人与亲王对坐饮茶,说起来也是不合规矩的事。

赵皑一顾一侧的屏风,示意蒖蒖躲到后面去。蒖蒖依此而行,退至屏风后。

太子还未入内,赵皑即出外迎接,两厢见礼。赵皙微笑着告诉赵皑,自己适才自福宁殿出来,想起许久未与弟弟叙谈,所以特意来访。赵皑道谢,引兄长来到堂中。

赵皙见桌上杯盏,便问:“二哥这里有客?”

赵皑道:“没有。适才我独坐着练水丹青,所以摆了些茶器。”

言罢命人换新茶盏,自己再与兄长点茶。赵皙待侍女退去,与赵皑寒暄两句,然后敛去笑容,问赵皑:“我听说,二哥最近与内人吴蒖蒖过从甚密,常去来凤阁看她,中秋那晚,还自延桂排档中出去,带她上凤凰山赏月。”

赵皑愕然,旋即一笑:“大哥如何得知?”

赵皙不答,但道:“你虽未出阁建府,但毕竟不小了,与内人往来,总须避嫌。若频频私会,无论于你于她,都是有损声誉的事。你会或被言者说‘不矜细行,举止轻佻’,而她……会被人质疑节操。一个未嫁的姑娘,遭此流言,很可能半生命运就此被毁。”

赵皑起身至门边,屏退门外黄门,再回来坐下,沉吟片刻,浅笑对赵皙道:“原来大哥知道这点。”

赵皙的脸隐隐泛红,心下明白弟弟意指冯婧。他也不否认,沉默良久后对赵皑郑重道:“你不要犯我当初的错误。”

赵皑道:“大哥无须多虑,若她因我名誉受损,我自会负责,给她名分。”

“如此甚好,”赵皙淡淡道,“想必郦贵妃乐见其成。”

“所以,大哥当初是为了拂贵妃之意,才那样对待冯婧。”

赵皙全没想到弟弟会如此直接提冯婧,不怿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赵皑停下点茶的动作,直视兄长,“大哥与冯婧相会多次,以大哥的心思秉性,怎能不查明她的来历就与她亲密往来。宫中传闻,你得知冯婧是贵妃外甥女后才决定抛弃她,是不可能的。”

赵皙避开他的视线,没有反驳。

“因此,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你是借冯婧刻意报复郦贵妃。”见赵皙沉默不应,赵皑不禁苦笑,“大哥就如此恨贵妃么?她没有害过母亲,就算母亲过世前后她获爹爹恩宠,但那是她能拒绝的么?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候爹爹,悉心抚养我长大,这么多年来始终恭俭谦卑,你难道看不出?她并非狐媚邀宠之人。”

赵皙道:“她是怎样的人,未必写在脸上。”

“她未必写在脸上,但我可以用心看。”赵皑道,“母亲薨逝时我年纪尚幼,印象模糊,感受到的母爱,大部分是郦贵妃给我的。母亲过世后她便把我接到她身边,添衣喂食,无不亲力亲为,比我乳保做得都多。每一种饮食,她都要先试过温热再给我;每一件新衣,她都会亲自检验修改至最合身,乃至亲手剪掉每一个线头才给我穿。”随即取出适才收下的鞋垫给赵皙看,“还有鞋垫……你见过哪位妃嫔会低眉顺目地给别人的孩子衲鞋垫?——贵妃会。我从小到大的鞋垫大多是她做的,就因为我夸了声好,她现在也仍然会不顾身体的羸弱挑灯为我缝制……我还听乳娘说,郦贵妃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腹中孩儿几个月大时,她去后苑看我玩耍……那时是冬季,刚下过雪,我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忽然脚一滑,踉跄着将要摔倒,贵妃着急地奔去扶我,结果自己重重地摔了一跤,因此在床上躺了许久安胎,可惜那孩子最终还是没保住,出生当天便断了气,而贵妃以后也没能再生育。”

赵皙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但赵皑扬手制止,继续说下去:“但是她把我当亲生孩子。大哥还记得我十一岁时患重病,险些死去么?那时贵妃日夜守护在我床前,忧心如焚。我醒时她总是笑着安慰我,想尽办法劝我进食饮汤药,我闭上眼睛,她以为我睡着了,才会轻声啜泣……有一次我半夜醒转,看见她在窗边对月祈祷,说请神灵不要把我带走,她愿意把余生所有的寿命加给我。从那以后,我便完全视她如母亲了……而大哥比我大两岁,当年拒绝娘子们的抚育,在乳保和近侍照料下长大,也就没见过贵妃这份真情。贵妃这些年来,代掌六宫事务,或有些得罪人之处。若有人挑拨,大哥恐怕易对贵妃心生成见,不喜贵妃,我亦能理解。只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借无辜的冯婧来发泄对贵妃的怨气。大哥请恕愚弟直言:世人都称太子仁德,而大哥如今对冯婧这一弱女子所为,委实对不起这二字。”

“事实并非如你臆测的那样,”听了这一席话,赵皙举目直面弟弟的审视,一字字清楚地说,“而真正的郦贵妃,也未必和你十多年来认识的一样。”

赵皑应道:“那好,真相如何,贵妃怎样,还望殿下明示。”

赵皙斟酌再三,终于徐徐颔首:“好,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

他转首望向庭中树下旋转着飘落的一片黄叶,面上那抹因弟弟犀利言辞激起的怒气开始消失,目光渐趋柔软:“如你所说,我与冯婧往来于集芳园时,我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其实,我早就见过她了……第一次见她,是在前年,如现在这样,满地黄叶堆积的秋季。”

赵皑有些惊讶,但很快想通了:“贵妃常邀冯婧入宫玩耍,我自小便经常见她,大哥若非必要不见郦贵妃,才不认识冯婧,但她常在宫中走动,你们难免有相遇的时候。”

赵皙默认,须臾再道:“锦胭廊连接后苑与东宫。前年中秋节后某一日,我欲往福宁殿见爹爹,刚从东宫步入锦胭廊,便见一位穿着红色衣裙的少女从前方沿着长廊缓缓走来……她左手托着图册和绳尺,右手执一支铅椠,不时停下查看测量廊内细节,然后记录在图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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