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77节(2 / 2)
颜皞熙眯着眼灰头土脸钻出来,不甘挫败:“为什么添柴之后火反倒小了呢,不应该哪……”
满福嫂气得咒了句:“陈阿公个糊涂老头子,真个靠不住!”她焦心灶火,偏生手上满是掏肉沾的红糟米粉。一厨房能干人,除去她没一个会烧柴灶的,大眼瞪小眼,爱莫能助。满福嫂急忙忙便要去洗手,孰料救星从天而降。原来颜幼卿见安裕容半天没回去,遂寻到厨房来,瞧见这番狼狈景象,来不及笑话黑脸包公般的颜皞熙,呆头鹅般傻站着的安裕容,先弯腰收拾满灶膛浓烟弥漫的柴火。他抽出一根堵塞烟道的老树桩,将闪着红星的灶灰用铁钳扒开,再架上几根带叶枯竹。轻吹一口气,转瞬间如变戏法般,火苗呼呼上窜,熊熊燃烧。锅里开水咕嘟,蒸汽上涌,红糖发糕的甜香顿时绵绵四散,暖人心肺。
满福嫂长吁一口气:“多亏小少爷来得及时。这发糕最怕一把火烧不到头,软塌塌发不起来,不吉利的哪。”
颜皞熙作为新式学堂出来的新式少年,当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仍然羞愧得低了头。被母亲赶出去洗脸,径直去了前边包饺子,再不肯回来烧火。厨房众人又是一场笑,安裕容趁着笑声钻进灶台后,与颜幼卿挤坐在一处咬耳朵:“我看屋后檐下晾着芋头,洗几个过来烤正好。满福嫂秋天做的桂花糖还有几大罐子,咱们帮她多吃点。”
因午间没正经吃饭,天刚擦黑,年夜饭便吃起来了。厅堂里支起大圆桌,桌下摆着火盆,四周点起新式油灯,暖和明亮。桌上南北大菜并集,山珍海味齐聚,中西美食合璧,新旧风格交融,锦绣荟萃,惹人垂涎。
当中两个热腾腾大铜火锅,一个里是油汪汪的红焖羊肉,一个里是清凌凌的酸汤老鸭。这边一个红烧鱼翅,那边一个清蒸鳗鲞,这边一个红焖大虾、那边一个爆炒虾仁,这边一个炸酥肉,那边一个红糟肉……葱爆海参、糖醋鲤鱼、四喜丸子、芙蓉鸡片,这是兖州北派风味。珍珠丸子、梅子排骨、大汤黄鱼、火腿春笋,这是越州江南特色。三鲜饺子、红糖发糕、桂花芋泥,奶油蛋糕,甜咸点心属南北中西合璧,家酿花雕、舶来洋酒更是显出新旧风格之交融。
陈阿公派人回话说就在另一户村老家中吃了,林满福夫妇坚决不肯留下同桌吃饭,只因推辞不过,装了几样菜带回家去吃。又特地交代少爷夫人们吃完不必管,明日清早他夫妇两个来给主子们拜年,顺便收拾即可。
这一顿年夜饭,吃得畅快无比。兄弟三人皆无父母在堂,不必管那些繁琐规矩。又是暂驻他乡做故乡,祭祖上供之类也省了。林满福想得周到,年货中备下了香烛纸钱。然徐文约以长兄身份发话,倡导新风,大人孩子举杯默祝一番,以示追念,便罢了。两位女士都能喝几杯低度酒,男士们更是酒量不浅。颜皞熙自认马上要成年,磨了母亲半晌,往桂花蜂蜜水里兑进去半盏花雕酒,故意喝得频频咂舌,专馋自己妹妹。
酒过三巡,菜也回锅热了一回,众人愈发随性。兄妹俩合唱了几首学堂里教的新歌,郑芳芷与黎映秋也不忸怩,朗诵了近期在同声诗画社沙龙里写的诗。徐文约模仿说书人口气,讲了一段从前办报时听来的市井趣闻,逗得大伙儿哈哈直笑。随后安裕容站起身,来了一段《锁麟囊》: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他唱这个有些从前功底,更兼眉修眼俊身段风流,惹得众人喝彩不停。在座诸人无不是劫后余生,从前萍水相逢,而今情意深重,虽前途仍难揣测,回思过往,确乎当得起“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这一部新戏刚在申城公演不久,十分红火,大人孩子多少都会哼几句,一时齐声应和,欢乐融融。
安裕容借着微醺之意,非要拉颜幼卿一同唱。颜幼卿不擅长此道,终究拗他不过,窘迫道:“我给你、给你配一段剑舞罢……”脱去外衣,随手抽了屋角花架上梅瓶里一支腊梅,跟着词曲节奏舞将起来。举动之间刚柔并济,梅枝带起劲风,梅花却不惊一瓣。众人皆知他一身好功夫,却难得有此机会近处端详。待见他收势站定,推开扑过来的安裕容,脸红气不喘,便知只是羞涩而已。倒是另一个,分明有几分醉了。
都是自家人,起哄的起哄,凑趣的凑趣。子时已过,郑芳芷把两个孩子赶去睡觉,拉着黎映秋去厨房,预备煮一锅甜甜的汤圆给大伙儿醒酒。
听见院门响动,颜幼卿忙出外探看,却是村里后生送了陈阿公回来。见主家都在,陈阿公便过来招呼。徐文约问起春会之事,陈阿公连连叹气。舞狮共计四人,为春会配合练习许久,一个主力受伤,紧急之间,实在没有合适的人能替。只能天亮赶紧去别村看看,能否借到人手。
安裕容趴在颜幼卿背上,眼睛半眯,酒香随着语声喷洒:“去别村借什么?我,还有阿卿,我们俩,舞一头狮,保管赢个头彩!”
第91章 照影若惊鸿
正月初六,铺户开张,清湾镇上下五村舞龙舞狮于镇上汇集,演完这最后一日,春会便结束了。百姓走亲串户拜年问安已了,到这一日,自是举家扶老携幼而出,来镇上看龙灯狮会。大小船只密密挨挨,将河道挤得不见水波。各村舞龙舞狮的队伍乘大乌篷船,天不亮就出发,争相赶早到镇上预备着。
早年间旧俗,舞龙舞狮沿着水道两边街市走一圈,各家铺户放个鞭炮,撒个红包,便算完事。自从江南艺术专门学校成立,便将校门前空地借出,供龙争狮斗舞个痛快,民众围观亦不再有落水之虞,也是与民同乐一桩盛事。
依照市府规定,学堂春节不得放假,须照常上课。江南艺专才打赢官司不久,叶校长自问承了当局照拂之情,不好意思转身便过河拆桥,遂响应政府号召,遵照新规执行。只是到了初六这天,到底没法还把学生拘在课室内,于是寻个现场写生、实景采绘的由头,停了半天课。午间放学,学生们有如开笼放雀般涌出校门,午饭也顾不得吃,纷纷打算看完最后一场比斗,再去镇上饭馆酒店聚餐。
俞蜚声同几个教员相携而出,闻得远近锣鼓喧天,鞭炮炸响,心头不禁蠢蠢欲动。只是毕竟争不过学生年轻力壮,也须顾及教员体面,才施施然安步前行。忽听前方喧哗议论:“举绣球那个,是哪个村子的后生,好俊俏的样貌!”
“这长相,这身段,不会是请了戏班子里的小生罢?是哪个村子这般舍得花钱?”
一群女学生听见,纷纷踮脚翘首:“哎,快瞧瞧,举绣球的什么样?”
又有人道:“那滚绣球的狮子也抢眼得很呐!嚯,好漂亮的飞扑,比旁的狮子足足高出半个人身,不会是练家子罢?”可惜叫女生们争先恐后的呼喝声遮掩,留意的人不多。俞蜚声性好热闹,对那模样俊俏的举绣球者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瞧瞧技艺高超的舞狮,紧走两步,挤进围观人群里去。
忽然又是一阵喧哗,成群结伴的男女学生猛地骚动起来,一个个奋勇争先往中间钻,嘴上犹自不停惊呼:“真的么?不能吧?真是玉容先生回来了?”
里边有人高声回应:“真是!玉容先生什么样,还能认错么?不信进来看!”
“玉容先生回来,怎会替村子里舞狮举绣球?”
“怎么不会?不是说玉容先生有祖产在附近村子么?”
“那也不能下场舞狮罢?玉容先生……嘿!还真是玉容先生!”
安裕容从江南艺专辞去教职,不到一年光景,许多学生对这位俊美端方的西文教员印象深刻。况且当初画社模特儿讹诈闹事,多亏了玉先生兄弟力挽狂澜,即使当事学长已经毕业,留校的当时亲历者仍不在少数。有人认出安裕容,顿时呼朋唤友,一个劲儿想要凑近了瞧个明白。
俞蜚声夹在人堆里,听见学生道:“这么讲,那舞狮的,该不会是玉卿罢?”
“十有八九就是!玉容先生在,玉卿能不在么?你瞧那只银狮,是不是比别的狮子厉害许多?没准就是他在里头!”
俞蜚声这下哪里还按捺得住,什么教员体面派头,如何比得上此番热闹有趣。扒开挡在前边的几个学生:“让让,让让!哎,你们玉先生特地约了我今日给他助威,给俞先生留个落脚的地方。”
学生认出是他,多少讲些师生礼仪,笑着给俞先生让出一条道,叫他钻到最前排。锣鼓声震耳欲聋,喝彩声此起彼伏,眼前金红闪闪,龙盘狮跃。俞蜚声直起身,擦一把额角汗渍,才顾得上往场中细看。
龙狮舞规模比之往年并无不同,五个村子的队伍,一金一红两条龙,金银红三色三对狮,外加五个手里或举龙珠或举绣球的引路者,俱是各村青壮。另有一队混杂人马,中老年居多,正敲锣打鼓,以添威势声色。
俞蜚声定睛一瞧,当中个头高挑,一身银白短打,装扮宛如戏台上武生者,可不正是安裕容。他与玉氏兄弟相交时日不算长,可也不算短。当初一见如故,后来分别两地,始终没断了联系。安裕容捎信给林满福,少不得也有他一封,早就约定了正月里相聚叙话,却不想今日这等场合提前见面了。但见昔日西文教员,今日舞狮村民手持七彩绣球,正与两只银狮对戏,做出各种动作。在他一个外行看来,居然架势地道,英气十足,怨不得招来许多女学生关注。
那与之配合戏耍的是一对银狮,满眼金红耀目之间,这几道银白身影反而格外引人注目。只是两只银狮明显有主次之别,为主的那一头狮子动作利落漂亮,腾挪扑跃灵动犀利,俞蜚声猜着其中必有一个是身怀绝技的玉卿老弟。心想此刻不是打招呼的时候,索性抱起双臂,把一场龙狮斗痛快看罢再说。不想安裕容回身一个旋腿摆臂,托举绣球,竟是无意间扫见了站在最前排的老朋友,登时乐了,站直身咧嘴一笑,做了个将绣球抛掷过来的假动作,引得围观众人一阵惊呼。
却见他单手顶着那绣球转了个圈,恰当此时,三声擂鼓震响,比斗最后一个环节开始:双龙争抢龙珠,狮子争抢绣球。舞狮这面早竖起三根长竿,竿身支出几处短枝丫,以供攀爬落脚。三声鼓响,三名引路者几乎同时将手中绣球抛出。一人准头不足,绣球险险歪挂在竿头。另两人包括安裕容,则是将绣球稳稳当当落在竿顶挂钩上。绣球落定,三对狮子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吆喝声与锣鼓声中,开始登竿夺球。这狮子爬竿夺绣球,有一套规定好的程式,哪一对做得又快又好,头一个将竿顶的绣球取下,便算胜利。
三对狮子且舞且动,那挂歪的一只绣球冷不丁掉落下来。依照规矩,须重新投掷。这般一耽搁,后头再快也赶不及了。围观者叹息不已,都将目光投向剩下的金银两对狮子。金狮实力非凡,一只踩上另一只肩头,腾跃而起,三两下便爬到半空。两只银狮配合稍逊,多花了片刻,才成功将为主那只送上去。然而众人未料到的是,那银狮攀上竿身,竟不着急向上继续。但见舞狮尾者稳了稳重心,半蹲盘踞于竿上,舞狮头者随之缩身蹲下,二人居然就地叠起了罗汉。围观者瞧去,整只狮子有如蜷团悬挂,憨态可掬。众人被逗得嘻嘻哈哈,也有替人着急的,直嚷着:“上啊!快爬啊!”
忽闻一声清叱:“起!”银狮随声而动,直直向上跃起丈余,又借势连蹿两下,居然径直到了竿顶。狮头张开大嘴,将绣球又快又准咬住。与此同时,金狮也同样到了竿顶,咬住了自家的绣球。一时气氛紧张,扣人心弦,围观者尽皆屏息不语,锣鼓手也暂停动作,等着两狮一决高下。
只见银狮狮头一扭,狮尾两条后腿盘紧竿身。旋即狮头猛然悬空,向金狮方向扑去。金狮狮头被撞个正着,松口抛出绣球。银狮狮头立刻抽身回落,两条前腿恰好抱住竿身横出的枝丫。兔起鹘落间,狮头狮尾几个倒转下滑,已然离地不过一丈,看准位置纵身跃落,一个回首,嘴里衔着自家绣球,两只前爪将即将落地的金狮绣球也稳稳抱住。
瞬间锣鼓重起,掌声彩声如雷。
安裕容把两只绣球都拿在手中,高高举起。身边狮子一个就地翻滚,威风凛凛地抖了抖满身烂银皮毛。舞狮两人站起身,狮头摘下,露出一张秀气面孔,眼中含笑,可不正是颜幼卿。他后头跟着钻出一个脑袋,笑得嘴咧到两边,眼都快要没了,一副憨傻模样,却是个头丝毫不输小叔,骨架还要厚实几分的颜皞熙。
“赢了么?是不是我们赢了?”颜皞熙兴奋得直跺脚,大声喊道。
安裕容与颜幼卿相视一笑,甚觉有趣:“没错,是我们赢了。”
“我就说得我跟小叔上么。安叔你一个花架子,舞什么狮,弄个绣球顶天了!”颜皞熙情绪上头,大放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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