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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自春且夏,郑徽无日不醉。
骏马和家童都在东市卖掉了,因为他无法从家里得到接济——他也不想从家里得到接济,他自以为已不是父亲所期望的能够出人头地,以及母亲所钟爱的能够谨饬自守的儿子,所以他用贾兴的名义,请东市卖卦的老人代写一封信回家,说他在回南途中遇劫,下落不明,如果——
如果他能在第二年的礼闱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将可掩盖他的一切咎戾,而带给父母以意外的惊喜;如果依然落第,父母便将永远失去他这个不孝之子了。
然而,这样的打算,在他还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距离下一年的进士试,还有大半年的日子,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挨得过去。当他清醒时,他也曾想过这些事,却只是一筹莫展,徒然带来了莫可言喻的痛苦。所以到后来他索性不想了,过一天算一天,等李姥真的下了逐客令再说。
唯一能使他从痛苦中汲取若干自慰的是,阿娃对他的态度,始终未变。
她自然不会高兴,但从未对他有过怨言。她深切了解他内心的感觉,对于他的颓废不振,是抱着可怜、可惜的心情来看待的。所以总是想办法供给他所需要的酒,也总是告诫侍儿们不可流露轻视的神色,或者言语怠慢,触怒了他。
不过她无从去想象,这样下去会发生一个怎么样的结局。在这一点上——“过一天算一天”,她跟他的想法是一样的。
而李姥的想法完全不同,照她看,郑徽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身败名裂,自绝于父母,也没有一个朋友,不可能还有出息。她在三曲混了这么多年,类似的情形很看到过几次。那些人的结局,十分不堪:不是流落至于乞讨为生,就是成了人所不齿的“庙客”——受娼家豢养的寄生虫。以李姥这样年纪的假母,弄个“庙客”在家里,是件相当头痛的事。
因此,李姥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摆脱郑徽。她不敢公然驱逐他,因为,一则他到底花过大钱,说不出翻脸无情的话;再则要防备郑徽真的赖着不肯走,她拿不出进一步的强硬有效的办法,那么打草惊蛇,反而会把局面闹僵。
李姥还有一层说不出的苦,那就是阿娃根本不支持她的想法。为了这件事,母女俩不晓得争执过多少次。李姥苦口婆心地劝她:三曲中人,一生的黄金时代,不过三五年,后半世的生活,就是这三五年中的聚积,现在让郑徽霸占住了,豪客绝迹,转眼三五年过去,好花将谢,一无所有,会悔恨一辈子。
“我不悔!”阿娃斩钉截铁地答说。
“你自己不悔,你也得替我想想!”李姥恨恨地骂道,“死没有良心的东西,我白疼了你!”
“姥姥!”阿娃决定表示一种鲜明的态度,“你看开些吧!”声音是清晰而坚定的,“我替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说句忤逆的话,你老人家还有二十年的日子,存着的那些钱,生养死葬都够了,何苦还要操心?”
这话算是说到头了,老谋深算的李姥,气在心里,表面装作被驳得哑口无言似的。她的思路很快、很深,当时她就想到,女心外向,逼得急了,阿娃说不定会跟郑徽私奔,那一来岂不大糟其糕?
于是,她暗暗盘算,秘密部署,决意走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子。
一切都停当了,她仍旧声色不动,等阿娃自己谈起郑徽,她才接下去说道:“我也想开了,随你的意思。不过凡事总有个打算。难道你就这样守着他一辈子?眼前,他是落魄了,可究竟是五姓家的子弟,你想他娶你做正室,怕不容易!”
“我没有那个打算!我只是于心不忍,盼望他振作起来,好好读书,等明年进士及第,良心上有个交代。”
“那你该劝劝他呀!”
“何尝不劝?”阿娃欲语又止地以一声叹息作为尽在不言中的表示。
李姥也黯然不欢,好久才说:“只有求菩萨保佑了!”
“那天刘三姨说,竹林寺的菩萨有求必应,灵得很。”李姥的心腹侍儿说,“小娘子何不去烧个香。”
“对了!”李姥的神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我去烧香,遇见刘三姨,她搬家了,搬在金光门口群贤坊,问起你,再三叮嘱,叫你去玩,到竹林寺烧香,你是顺路,就去看看她吧!”说到这里,她回头问道:“我记得竹林寺在金光门外?”
“是的。”那侍儿答说,“出金光门就是。”
“你跟一郎一起去烧吧!好好求一求菩萨,许个愿。今晚上斋戒沐浴,明天一早就去,先到刘三姨家歇脚吃午饭,下午到竹林寺宿山,起早烧个头香,才见得你们俩的诚心。”
阿娃毫不迟疑地应诺。她并不像李姥那样对烧香有兴趣,只是不忍拂逆,同时想到,借这个机会让郑徽去散散心,也不是件坏事而已。
回到西堂,郑徽正一杯在手,顿然无语。她转述了李姥的话,劝他听从。
这无论如何是李姥的一番好意,郑徽再也不能不识抬举了,便以一半高兴,一半牢骚的语气答说:“好啊!烧完香再去问个卦,看看倒霉要倒到什么时候?”
“那得准备牲醴……”
郑徽一高兴,豪富公子好事的脾气又发作了,不等她说完站起来说:“我去办。你别管了。”
话是说出了口,备办牲醴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想一想,秋天的衣服此刻用不着,便拣了一包,悄悄送到东市的质肆,当了两贯钱,才能备办三牲、醴酒、香烛。
这夜,李姥邀郑徽到她那里去吃饭。为了斋戒,吃素,也不喝酒。李姥视如子侄般,对郑徽特别亲切,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这是郑徽自韦庆度遭遇不幸以后,第一次感到的温暖。
于是,他度过恬静的一夜,第二天趁午前比较凉爽,早早出发。阿娃带着绣春坐一辆车,他骑一匹小川马,穿过皇城大街,向西而去。
群贤坊是金光门以南第一坊,离平康坊总在十五里路左右,犊车走得慢,费了两个多时辰才到。
刘三姨的住处,郑徽已听李姥仔细说过,进群贤坊西门,往南第二条街,朝北第五家。找到那里,一看宅第宏敞,门口有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在买甜瓜,郑徽便上前问讯:“请问府上可是姓刘?”
“是啊!”那女郎说,“你找哪一位?”
“鸣珂曲李家来探望刘三姨。”
那女郎未及答话,忽然视线落于郑徽身后,高高兴兴地喊道:“绣春姐!”
这就找对了。郑徽听绣春叫那女郎“阿青妹妹”,她们先叽叽喳喳,抢着问好,然后把阿娃扶下车来,再介绍了郑徽。车马另有那里的人照料,阿青把他们引到客厅来见刘三姨。
刘三姨是李姥二十多年前在三曲的姐妹,但看上去比李姥年轻得多,四十出头的半老佳人,见了阿娃,十分亲热。略略寒暄过后,便指着郑徽,含笑问道:“这位想来就是郑郎了?”
郑徽不待阿娃介绍,便敛襟作揖,微笑着说:“我是郑徽,三姨好!”
那刘三姨却不答话,只堆满了笑意,不住端详着,左看右看,把郑徽看得有些发了窘,她才点点头,说了句:“好俊的人物!”接着殷勤地让座,待茶。
刚说了有三五句话,忽然厅外脚步匆促,郑徽探头一看,是李姥家的工人张二宝,满头大汗,一脸惊惶,跨进厅来,也顾不得行礼,便向阿娃说道:“小娘子,你快请回去吧!姥姥得了急病了!”
一厅的人都发愣了!阿娃慌乱地问道:“怎么?怎么回事?”
“姥姥今天也高兴,自己带着小珠到后园去摘栀子花插瓶,摘着摘着,忽然捏住手说:‘我的指头发麻!’一句话没有完,人就倒了下去,嘴里吐白沫,人事不省。”
“哎呀!”刘三姨在一旁失声叫道,“那是中风啊!”
“怎么会出这种事?”阿娃茫然四顾,哭着喊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别着急!”郑徽转脸问张二宝,“请了大夫没有?”
“到东市去请了。”张二宝说,“情形怕不大好,小娘子得赶快回去看看。”
“三姨!”阿娃愁眉苦脸地说,“真没有想到出这种事,我得赶快坐车回去……”
“车太慢了,得骑马回去才好。”张二宝说。
“马只有一匹,我骑了,一郎就没有了。噢,”阿娃向刘三姨说,“三姨这里借一匹吧!”
“我们家也没有马。你们先别乱,听我说!”刘三姨从从容容地说,“出了意外,第一要镇静。中风并不一定没有救,阿娃先骑马回去看看,郑郎跟绣春留在这里听消息。没事最好,万一真的倒了下去,办后事自然要郑郎来主持,我们先好好商量一下,有备无患,才不会乱了步骤。”
这番话说得郑徽大为佩服,心想刘三姨胸中倒有些丘壑,不可小看了她。于是安慰阿娃道:“三姨的话不错,你先定下心来,回去看一看再说。不管好歹,派人给我个信,带一匹马来,顺便再接绣春回去。”
阿娃方寸大乱,失去了主意,郑徽怎么说,她怎么答应,匆匆地由张二宝护送着,骑马赶回鸣珂曲。
于是,郑徽一个人做了素昧平生的刘三姨的上宾。她听说郑徽正在斋戒,特为叫厨子备了素筵,一面吃,一面谈长安丧葬的风俗。郑徽都默默记在心里,因为他觉得刘三姨的话不错,李姥一死,主持后事在他是责无旁贷的,那就得先把一切情况,弄个清楚。
饭后,刘三姨叫一名侍儿,把他引入一所槐荫小院去午睡。郑徽骑了一上午的马,原也有些累了,但心中有事,无法合眼。他在想,李姥真的死了,阿娃当家,自己就可以安心在西堂住了下去,这是个意想不到的好转变……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他忽然省悟,痛恨自己用心卑劣,以期望别人的不幸,来解决自己的生活,这是多么可耻的想法!
然而,他跟李姥究竟没有多少感情,她的生死并不能引起他的太多的关切,他只能从阿娃身上去想。李姥跟阿娃亲如母女,看到阿娃刚才那副惊惶焦忧的神情,可以想象得到,李姥一死,对于阿娃必是异常沉重的打击。为了阿娃,他衷心祈望李姥能够化险为夷。
想是这样想,希望究竟是渺茫的。他忽然想到,李姥真的去世了,他以什么资格来替她办后事?是半子之谊的女婿身份吗?五姓家的子弟,替三曲的假母发丧服孝,这不成了笑柄了吗?
为了阿娃,别人笑还不要紧,只怕风声传到父母耳朵里去,那就糟了!他想,落魄至此,已大不孝,再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那真是杀身不足以赎其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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