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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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是再一次逃跑。荆轲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自己何以总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里不再那样抑郁了,朝曦影里,放马疾驰,有着一种急于开拓前途的兴奋。

这一带他从未到过,可是他无心浏览沿途的景色。晓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见一条大河,向路人动问:“这条河何名?”

“这是南易水,又名两色河。”

“啊,易水!”他又惊又喜,“到了燕国京城了!”

“还早。”路人告诉他,“要过了中易水,才到燕国京城。”

“这样说,还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国河,出穷独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

接着,热心的路人,为他指点古迹:有“将台”,是燕昭王练兵的地方;“仙台”,燕昭主求仙之处;“候台”,周武王在此筑台以占天象,其后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筑聚乐台。

一切的古迹,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内;一代雄主,死后的声名犹在。荆轲心想,燕太子丹会不会成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谁是他的乐毅?

他又想到,这疑问其实可由他来解答。燕昭王的伟绩,是来自魏国的乐毅、齐国的邹衍、赵国的剧辛,帮助他创造的。要问燕太子丹,能不能成为第二个燕昭王,先要问他是不是第二个邹衍、剧辛,或者乐毅?

意会到这一层,荆轲的雄心,陡然高涨,而且内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形容的庄严感觉。当他渡越南易水,舍舟登岸时,他仿佛踏上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样,有着无限的亲切之感,但也有无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臻燕国于富强之境的责任,隐隐然担负在双肩上面了。

于是,他开始感到他的身份十分尊贵。原来准备一到燕国,便去拜访太子丹的计划,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礼贤下士的诚意,一定会派人在注意奇才异能之士,也一定会发现他的踪迹,登门求教。否则,他宁可埋没,不必自荐。

然而有件事却不易处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简怎么办?这是一块进身之阶,但也是受人之托,必须得尽的义务;不想用它为进身之阶,是自己的事,受人之托,总得有个交代,却是做人起码的道理。

不费什么手脚的一回事,此时却成了极大的难题,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块竹简,又细细看了一会儿。那是一张药方——他不太懂药性,只知道其中有几味药,具有剧毒。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张开列着毒药的药方,托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转交另一个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动,也实在诡秘得很。

由于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决定到了燕国京城,先弄清这张药方的作用再说。

策马疾驰,近午时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过。不久,便到了燕国京城。

城不大,但墙垣高大坚固,形势相当雄壮。荆轲自南门进城,缓缓策骑,闲闲浏览,一直往闹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么事。荆轲不由得勒住了马,俯身向正在翘首观望的一个路人问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外乡人?”

“是的。初临贵国,不谙礼俗,请多指教。”

“那你快请躲开吧!”

“呃,”荆轲要问个清楚,“为什么呢?”

“唉!”那人面有惭色,“敝处民风强悍,子弟失教,不说也罢。”

既有难言之痛,荆轲便不肯多问,放开了马缰,刚走得两步,那人抢上前来,抓住了嚼环。

“请听我一句话,不必再往前走!”

荆轲刚要答话,只见前面一阵大乱:人群四散,视界显豁,他看到一个生得异样雄壮的少年,挥舞着一把钢刀,正在追逐一个中年汉子。

怪不得说“子弟失教”。但是,一个强悍的少年,如此横行,竟无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议了。心念动处,侠气大发,他毫不考虑地跳下马来,把缰绳往劝他躲避的那人一丢,迎面向那中年汉子走去。

终于晚了一步。一声凄厉的嘶喊,中年汉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注。而那少年还不肯饶他,跳起来又是一刀。

正作势欲下时,荆轲已赶到他面前,用极冷峻的声音说:“住手!”

少年的视线向下注视着中年汉子,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看。荆轲屹立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便这声色不动,反倒像蕴蓄着一种强大莫测的力量,把那少年震慑住了。

于是,荆轲投以抚慰的眼光,谴责中含着友爱,并有一种代为担当的意味。这使得杀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静——那只举着钢刀的手,慢慢地,软弱地垂了下来。

荆轲微微点一点头,仿佛示意他等待。然后,他俯下身去看视那被杀伤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见骨,创口的皮肉翻了过来;再看他的脸,色如金纸,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咧着嘴,只会吸气,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

这样流血不止,不久就会送命。荆轲抬眼看了看,想找人来帮忙救伤。

那些路人原来畏惧少年的凶悍,怕受误伤,四散奔逃,这时已都站住了脚在观望。有些人在替荆轲担心,因为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之下,那少年只从他背后一刀,便可劈开脑袋;但是,他们怕那少年,不敢对荆轲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对荆轲是有信心的,他们认为杀人少年的凶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们懂得荆轲的眼光,并且有那热心而胆大的人,走了上来。

“得赶快找医士。”荆轲很快地说,声音仍是十分清晰沉着。

“是的,是的。”有人说,“多亏你救了他。”

同时,有几个壮汉合力抬起受伤的中年汉子——他,尽力转过脸,投荆轲以感激的一瞥。

围观的路人一分为二,有的跟着伤者去了,有的在当地围着荆轲和杀人少年。看荆轲是用钦佩的眼光;而看杀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和想得之而后快的感觉。

于是杀人少年宽广的胸脯起伏着,嘴唇闭得更紧,同时把头慢慢抬了起来。

这又要出事了!荆轲赶快把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轻轻一按,问道:“你姓什么?”

少年尚未答话,旁边有人替他报名:“他叫秦舞阳。”

“好名字!”荆轲赞了这一句,又问,“你知道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秦舞阳大声回答。

“无故杀人……。”

“怎说是无故杀人?”秦舞阳抢着分辩,“那该死的家伙,欺侮我的姐姐。”

“哼!”人丛中有人冷笑,“他姐姐!”

秦舞阳的脸色发白,由白转青,叫人害怕。荆轲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示意大家禁声,才转脸向秦舞阳说:“我是路人,管了这桩闲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没有杀人,罪不至死,听我的话,去受国法判决!”

秦舞阳一愣,接着发怒地问道:“你凭什么叫我这么做?”

“凭天下的正道。”

“还有呢?”秦舞阳冷冷地又问,同时偷眼四觑,似乎在盘算,能不能杀出重围?

荆轲知道他的心意,想飞起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刀再说。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就这踌躇的片刻,看到围观的人纷纷让路,同时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来了!”

人丛中闪开了一条路,一位白发皤然的老者,正蹒跚地策杖而来。“又是谁闹事?”他问,声音苍劲得很。

“是秦舞阳。把白七的脚砍坏了。”

“你为什么不说白七调戏良家妇女?”秦舞阳厉声抗议。

“调戏了谁?”老者又问。

“我姐姐。”

“噢。白七呢?”

“送去医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着荆轲说,“多亏得他制住了秦舞阳,否则,一定要出人命。”

“噢!”田先生很注意地看着荆轲。

为了尊贤敬老,荆轲躬身自陈:“在下姓荆。”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点一点头,作为答礼。

交换了这简短的寒暄,他们彼此都在观察对方。荆轲看他,须眉皓然,但是说话的声音,和那双蕴含着极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众对他的尊敬,可知是个有道之士。此来燕国,若想有所作为,这是一位必须结交的长者。

而同样地,田先生对他,一面初识,也极欣赏。他平生不知见过多少豪杰,但从未见过荆轲这样子的气质——神闲气定,却隐隐然有着睥睨一切的傲态,看他手无寸铁,却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恶少年秦舞阳,这份潜在无形的力量,令人难以测度。

于是他说:“荆兄请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来请教。”

“是。”荆轲向秦舞阳平静地看了一眼,挤出人丛。

“舞阳!”田先生用一种老祖父告诫顽劣的孙儿的姿态说,“你可知罪?一个人立身处世,为何要叫人人侧目,避之唯恐不速、不远?”

秦舞阳不答。

“说呀!”

“别人自己要躲,管我什么事?”

“诡辩!”田先生大喝一声,“若非你动辄拿刀杀人,别人会躲开你么?把刀给我!”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将那把钢刀递了出来。有人接了过去,代田先生拿着。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若是平常殴斗,我还有个担待;如今你伤了人,不服国法,那还成什么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话在荆轲一听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讲国法,实际上会替秦舞阳打点,让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荆轲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负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拧了,不容易扭得过来。

幸好,秦舞阳倒也硬气:“他娘的什么国法!我不怕。”悻悻然骂了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着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后。

围观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着秦舞阳的背影,显得很满意似的。然后,他回过头来,向荆轲招呼:“荆兄,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辱蒙宠召,敢不如命!”荆轲答了这一句,回头去张望。

“足下的马在那里系着。”替他保管马匹的那人,抢出来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荆轲自我介绍:“我叫高渐离。”

“啊,幸会、幸会!”荆轲高兴地笑着——那在他是极少有的表情,“久闻燕市高渐离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让我饱一饱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为接口说了这一句,又问,“听口气,荆兄是初临敝地?”

“正是慕名来游上国。”

“上国,是的,上国!”田先生闭上了眼,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忆往的神情,想来是在回忆燕昭王的时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陈迹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请吧!”

“好,好!渐离,你也来!”

于是,高渐离替荆轲牵着马,追随着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阶登堂,重新见礼,荆轲这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从高渐离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称田光为先生,虽无官职,却享大名。

刚刚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渐离一桩差使:“渐离,烦你到鞠太傅那里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阳。”

“是。”高渐离问道,“如何措辞?”

“秦舞阳尚未成年,兼且父母双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语气说,“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导之以正,不失为国家可用之才。我的话,你可理会得?”

“我理会得。是请鞠太傅转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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