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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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自恃酒量好,才会喝醉。”

“那必是跟蒙嘉很投机的缘故。”任姜冷笑道,“那是一头有名的老狐狸,你就不怕酒后露真言?”

这一说叫荆轲惊出一身冷汗,霍地坐了起来,急急问道:“我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场。”

“那你怎说‘酒后露真言’?自然有所知而云然。”

“一定要等你说错了话,才来劝你么?”

原来只是规劝!荆轲感激地说:“不错。亏得有你提醒我。”但想想到底不安,又说:“你替我把舞阳去请来!”

“深更半夜的,干什么?”

“我要问问舞阳,到底我醉后失言没有?”

“不用问他,我听他说了。”任姜答道,“他说亏得说醉就醉,不然就话到口边留不住了。”

“那还好。”荆轲刚说了这一句,听得窗外仿佛有人声,赶紧拉着任姜一起卧下,两人都屏息静听着。

人声是有的,但不知是谁,也不知起来干什么。等了一会儿,再无动静,任姜悄悄说道:“天快破晓了,我走吧!”

“托你的事如何?”

“此刻没有工夫说。”

荆轲稍稍想了想,便有了主意:“上午你多睡一会,叫舞阳也别起来。”

任姜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没有时间去问,答应一声匆匆走了。

荆轲宿醉犹在,喝些水又睡了一觉,醒来掀帷一看,淡金色的日光,已洒上窗格,赶紧起身,略略收拾,便往前院走去。

一进垂花门,便有舍中伺候那个院子的僮仆迎了上来,问了早安,随即指着紧闭的屏门,略带诡秘地微笑着说:“副使还没有起来。”

荆轲点点头,也笑了,径自去叩屏门,一面大声地开着玩笑:“嗨,日影都下地了,还在温存么?”

秦舞阳和任姜早就醒了,不能起身,又不能谈话,更不知荆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份无聊气闷,实在难受。这里一听荆轲的话,心里才都明白,他是用这样一个方式闯了进来,才好顺其自然地留住任姜谈话,瞒过他人的耳目。

于是,他俩装作好梦初回,隔窗答话,先请荆轲等一等,再慢条斯理地开了门,把他请了进去。彼此招呼过了,任姜先避入内室去梳洗。秦舞阳一面盥洗,一面陪着荆轲谈话。然后又在一起朝食,自然是任姜伺候。

吃完,撤去食具。看看外面没有人,荆轲使了个眼色,秦舞阳会意,把目光专注在窗外,不断来回监视,以防有人偷听。要这样子,荆轲与任姜才敢放心谈话。

在去看蒙嘉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曾作第二度的枕边密语,荆轲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任姜能安排一个机会,让他跟她的秘密组织中的首脑,见一次面。此刻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我已经去说过了。”任姜摇摇头说,“他们的意思,说见面用不着,有什么话,让我转达。”

“是不是他们不相信我?”

“不!”任姜一口否认,“他们大概知道你的名字,说你决不会做出什么卑贱的事来。只是认为你的身份,到处有人注意,暗底下见一面,万一为人发觉,于你、于我们这方面都很不利。”

荆轲原想当面观察任姜这个组织中,究竟是些什么人在主持?可靠不可靠?现在是失望了。不过转念想一想,任姜的忠实,已一无可疑,那么他就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

“到底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何妨说出来商议。”

“好,我跟你说。”荆轲越发放低了声音,“我带来的那些人,想托你们设法,让他们能够逃出咸阳。”

“为什么要逃?不跟你一起回去吗?就算……”

“任姜!”他有力地挥一挥手,“抱歉之至,你所提出的疑问,我都不能回答。”

任姜忧疑莫释,好半天才问了句:“什么时候逃?”

“等我进秦宫的那一天。”

“噢!”任姜用手指敲敲太阳穴说,“容我想一想,我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慢慢去想吧!”荆轲向她警告,“想到了什么,搁在心里,千万别对别人去说,也别放在脸上。”

“那当然。”任姜点点头,暂且把这个疑问丢开,继续谈他所托的事,“你有多少人要交给我们?”

“我想想看!”

荆轲屈指计算,从人一共三十五名,二十四名是驭者和杂役,辎重一卸,该放空车回去,可以公然向秦国典客说明遣走;另外十一名是侍应的僮仆,说要叫人回去送信,报告旅途平安,至少又可走掉两个,余下的便得要设法助他们脱险了。

于是他说:“大概有九个人。”

任姜看他仆从簇拥,不下三四十人之多,都要设法掩护,是件极烦难的事,听说只有九个人,心头顿觉轻松,立即答道:“这一定办得到。”

荆轲没有想到,她回答得如此痛快!欣慰之余,转生疑惑,倒要问个清楚:“你有把握吗?”

“虽没有十分把握,六七分是有的。”任姜紧接着又说,“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有那反抗秦国暴政的义士,走投无路,我们总帮他设法逃出关隘。万一不行,也还有别的办法。”

“说我听听!”

“办法多得很。最简单的是,让他混在服苦役的队伍当中。我想,你那九个人,第一步便这么做,慢慢等机会再帮他们逃出去。”

这是个行得通的办法。荆轲在想,数十万人在营造的大工程中,混进去九个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秦法严峻,若是下令大索,又当别论。因为这九个人而替数十万义民带来了灾祸,于心是无论如何不能安贴的。

于是,他很恳切地说:“任姜,我不愿连累你们。这九个人当初在挑选时,原曾说明,此去关塞艰难,旅途中不测之事甚多,所以遇险是他们意中之事,也是分内之事,能救则救,不能救大家死而无怨。为救他们,而害了许多人可不好。”

他这番话,又引起了任姜的强烈的困惑:“到底什么事,你说得如此严重!”

“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

“想是我自己的事。要救那九个人,我总要有个理由跟别人去说。你该知道,像我们这样子做事,最要紧的是一个‘诚’字。说话吞吞吐吐,最犯忌的。”

荆轲深为为难,想了半天,答道:“我见秦王有所折冲,言语会很激烈,可能获罪下狱。等我身入囹圄,那九个人自然也会被捕。此所以在我入宫之初,就得帮他们脱逃。”

“你说的不全是真话。”

“是的。”荆轲一口承认,“你也不妨跟他们说,我说的并非真话,谅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一切的一切——”他指一指她的心,又指自己的心,表示一切心照不宣。

“好。就这样吧!”任姜站了起来,走到秦舞阳面前说道,“把你们燕国的名物给我些!”

“燕国的名物?”秦舞阳说了这一句,才想起来她指的是什么,赶紧连连答应,“噢,有,有!”

开了箱笼,秦舞阳找出燕支来,拿了些给她。任姜说不够,他又添了,添了还是不够,叫秦舞阳奇怪了。

“你一个人哪用得了这么多?我找找,有别的土仪送你些。”

“傻瓜!”任姜笑道,“我是拿去分送这里的姐妹的。”接着又放低了声音:“我要叫大家知道,你跟我好。这样子,就是你不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跑来串门子。”

“噢,原来如此!”秦舞阳深深自惭,觉得世界上似乎每一个人都比他聪明。

不仅是秦舞阳,就是旁观的荆轲,也有着微微的惭愧。他实在太看低了任姜。回想榆次至邯郸道上,她一往情深,甚至多年未见的爱子,都可以暂时抛却,可见得是如何浑浑噩噩,毫无机心?而如今呢,处事又精细、又有魄力,深沉老练,足可担负重任。恶劣的环境,可以把一个弱者磨炼得智慧而坚强,这是嬴政之流的独夫,永远所不能理解的——他们总以为黎庶百姓像牛一样笨,像羊一样驯顺,矛头所指,予取予求,这便注定了要覆灭,其兴也暴,其亡也速,遗憾的是,他无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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