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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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还未有所表示,驭者已用手势示意。等后面的车辆,放慢了速度,荆轲才能渐渐收住辔头。终于,隆隆然的车声,归于静止,泼剌剌的马蹄声却格外清脆可闻。不久,东宫舍人疾驰而至,勒住缰绳,滚鞍下马,肃立车前。

“噢,是你!”荆轲问道,“有何话说?”

“荆先生!”东宫舍人气喘如牛,很吃力地回答,“请暂回传舍,公主还要见荆先生一面。”

这消息来得太突兀了!莫非夷姞要留住我?荆轲这样在心里自语,觉很需要把事情弄个清楚再定行止。

“公主何时到传舍的?太子可知道?”

“就在荆先生刚一走,公主便渡河过来了。那时太子还在传舍,两人悄悄谈了一会儿,太子遂即吩咐,来请荆先生回去,跟公主见一面。”说到这里,东宫舍人加上他自己的看法,“想来是话别之意。”

“太子呢?”

“太子先渡河回城了。留下话,命我护送公主回宫。”

荆轲前后想了一遍,觉得东宫舍人的看法不错,只是离情大浓,难以割舍,还想见一面,倾诉未尽的离衷别意。转念到此,想见夷姞的心思,亦复如饥如渴,便即叮嘱秦舞阳,率领车队继续前进,照预定的行程,投驿歇宿。他无论多么晚,这一夜一定赶回来会合,第二天照常出发。

于是,由东宫舍人的从人,让出一匹马来,荆轲骑了,猛挥一鞭,又回传舍。

这去而复来,得与夷姞再见,在他是一件太意外的事。见了面,她是什么样子?会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回答?一切都感茫然。同时,他也没有工夫去细想,马行甚疾,转眼之间,传舍已经在望了。

荆轲突生怯意,手里一紧,带住了马,望着传舍发愣。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朝错误的路上走?如果夷姞哭哭啼啼,不忍分离,何以应付,何以安慰?那么,这一见,只有更增加她的痛苦。万一自己在这最后关头,再还把握不住,陷溺在她的深情之中,把平生的雄心壮志,一齐付诸东流,这还成个什么人!

然而,他不肯承认自己是如此软弱!换一面来看,这也正是对自己的一重考验,极严格的一重考验!要成大事,不可畏怯——他这样自我鼓励着,勉强把隐隐然的忐忑不安压制下去。

放马又走,来到传舍前面,四周静悄悄地,刚才贵人云集,高歌慷慨的大场面,转眼间已成陈迹了。

“荆先生!”有人在喊。

刚跨下马的荆轲,回头一看,是季子在招呼,便问:“公主呢?”

“请随我来!”

季子领着荆轲,绕过传舍,屋后偏西,有间精致的小屋,季子指了指,站住了脚。荆轲会意,踏上台阶,把虚掩着的门推开,只见夷姞静静地坐着,面前放了一张琴,一具香炉,炉中青烟,正袅袅升起。

四目相视,都没有说话,但他们彼此也都了解,是由于极其珍视这意外的一见,找不出一句最好的话来形容此时的心境,所以才沉默着。

结果还是荆轲先开口,那是出于直觉的关切:“你的脸色不好!”

“大概是吹了风的缘故。”

“你何必还老远赶了来?秋风多厉,着了凉,得了咳嗽,不容易好!”荆轲在她身旁坐下,一摸她的手,冰凉,越发又要说她了,“你看!你的手!”他拿她的手笼入袖中,紧紧握着。

夷姞凄然地一笑:“老远赶了来,听你这两句话,就着了凉也值得。”

荆轲心里又发酸,又发热。他意识到自己在遭受考验了。但是,他矛盾得很,觉得这样的考验,就算通不过,也不是件坏事!起这样的念头,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自觉地身子一抖。夷姞发觉了,凝神看着他。

他惭愧而痛苦地低下头去,轻轻说道:“看来我是到死都忘不掉你的。”

“此所以我要跟你见最后一面。”夷姞平静地答道,“本来早就该到了。东宫换了关符,我不知道,到了西城挡驾;再去领新关符又麻烦了半天,等赶到这里,你已走了。这样把你追回来也好,可以容咱们静静说话。而且,送别不也总是亲人在最后分手的么?”

多少年来,轲荆还是第一次听见“亲人”两字,入耳陌生,但咀嚼不尽。家亡国破,天涯茫茫,幸而有个亲人,却又转眼间便要生离;牵肠挂肚,萦梦惊魂,直到死别为止。遥想奋击秦宫,功成身殉,自己一瞑不视,留下了英雄名声,血食燕庙,千秋景仰,倒也罢了。苦的是夷姞,有生之年,无以为欢?除非——

荆轲心念一动,自觉蔽境忽开。当此永诀之时,他觉得他对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该有句话交代,即使这句话要伤她的心,也顾不得了。

“妹妹,请鉴纳我一片诚心!”他的语音极重,右手紧抓着胸前的衣服,好像要撕裂胸膛,把那颗血淋淋的心掏出来给她看似的,“从此刻起,我要不断祷告上苍,希望你遇见另一个知音,一切都比我好,也比我更爱你。”

夷姞有着忍俊不禁的神情。“有了这么一个人,便又如何?”她问。

“希望你爱他,嫁他。若能如此,我才真的是死而无憾。否则,就算你们在燕国替我造庙,我也不忍来享血食。”

“为什么呢?”夷姞的声音虽仍保持着平静,眼中却已含着亮晶晶的泪珠,“难道你连到燕国来跟我梦中相见都不肯么?”

“不!”荆轲从牙缝中狠狠地迸出几个字来,“一绝永绝!我不会托梦给你,我愿你早早把我忘掉。”

“不!”夷姞的声音跟他同样地坚决,“没有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

糟了!荆轲在心里着慌,说来说去要把他所怕听的那句话逼出来了!这句话千万不能让她说,一说出来,便是怒马奔险崖,不能有好收场!

于是,他抢在前面警告:“妹妹,你万万不可陷我于不义!”

夷姞一愣,旋即明白。“你以为我又要逼你私奔么?”说到这里,突然一阵腹痛,心跳气喘,她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极力忍着,可是话却说不下去了。

荆轲看她神色有异,急急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夷姞闭眼不答,等腹痛缓和了些,睁开眼,用她那白如玉笋的手指往琴弦上一按,一拨,信手弹了数声,就这数声,便造成了一个空山鸟语,闲云出岫的恬淡意境,把荆轲的奔腾起伏的心潮,安抚下来了。

纤纤两指,抹过琴弦,消除了悠然的远韵,夷姞抬起眼来,问道:“轲,你知道我为何特地赶了来?”

“自然是有话说。可是,你我的话,怕一辈子都说不完。”

“正是这话,所以我携了琴来。说不尽的话,都在琴曲中了!”

说着,素手调弦,以琴写心,那韵味的高超幽远,与雅俗皆能共赏的高渐离的筑,在深谙音律的荆轲心目中,评价自是大不相同的。

随意弹了一个小段,夷姞皱眉说:“七弦不谐,你可曾听出来?”

“‘下羽’似乎高了些。”

“下羽”是第二弦,夷姞略略调整,欣然笑道:“果然是知音。”

荆轲并不因听到这句赞语而觉得欣慰,他只是在奇怪,何以她连第二弦不协都未听出来,心神恍惚到这地步,却是可虑。

“轲!”夷姞又抬眼看着他说,“知音一去,我再不奏琴了。此是绝响,请仔细领略。”

荆轲悚然、肃然,挺一挺腰,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在淡淡的沉榆香味中,听得一缕清香,仿佛自天外飘来,系住了他的心,又飘然远扬,顿觉此身不复再在人间了。

神往的荆轲,突然一惊,冷汗淋漓。他听出琴曲名为《思归引》,是卫国女子所作——昔日卫侯有女,邵王慕她贤美的名声,求聘为妃,未婚而邵王薨,太子想留住她,卫女不从,于是被拘于深宫,欲归不得,因而援琴作歌,曲终自缢。这是不祥之声,荆轲忧疑不止,无法想象她奏此曲的用意。

果然,一曲既罢,夷姞哀声高唱,是《思归引》的曲文:

涓涓泉水,流及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行不隳……

歌声低了,琴声乱了!荆轲大为诧异,抬头一看。夷姞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一双澄澈如秋水的眼睛,完全失神了!

“蓬”的一声乱响,夷姞一手打在琴上,一手紧按着小腹,把头垂了下去!

“妹妹,妹妹!”荆轲失声大喊,伸出双手把她抱在怀中,脸上、手上已经发青紫了!

“轲!”夷姞喊,声音很低。

为了要听清她的话,荆轲屏息着不敢哭出声来。

“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告诉哥哥,我要归葬卫国!”

荆轲陡感彻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间,还未大乱,大声问道:“你吃了什么?快说!”

夷姞没有说话,却听得门口一声狂喊:“公主!”接着,一阵风似的卷进一条影子——季子扑倒在夷姞身旁,痛哭失声!

“别哭!”荆轲厉声喝住,“公主服毒了,叫东宫舍人快找医师来,越快越好!”

“噢,噢!”季子哭着答应,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妹妹!”荆轲转脸又问,“到底服了什么?快说啊!”

夷姞无法回答,只看她把腹部按得越紧了,还紧咬着牙,紧闭着眼,极力熬忍痛苦,荆轲看在眼里,冷汗直冒,跟夷姞一样觉得九曲回肠,寸寸断裂。

夷姞的脸色居然缓和些了,她疲倦地睁开眼,凄然摇头:“用不着找医师!趁这一刻,我还有口气,要问你句话。”

“你说,你说!”荆轲屏息着静听。

“你可知道我为何特地赶了来?”

“只为,只为……”荆轲猛然省悟,“绝我想你的念头?”

夷姞浮现了极欣慰的微笑:“你果然是明白人。明白我决不肯陷你于不义。”

“妹妹!”荆轲痛心疾首地说,“多怪我!若非我意志不坚,有动摇的迹象,你不会走此绝路。说起来又是我害了你!”

“你莫如此说!”气息微弱的夷姞,用尽全力来把她的声音提高,“你死我不独活。此志早决!”

是的!她不是一时冲动——荆轲回想这两天相处,她的话中,时时流露出必死之心,只恨自己气浮心粗,忽略她话中的深意,终于造成了永难弥补的遗憾。此刻,无论如何要把她的生命挽救过来;但荒村野驿,哪里去找医生?如等东宫舍人,渡河回城,把宫中侍医请来,只怕早已香消玉殒。一念及此,他内心的焦灼痛楚,自觉受鼎烹的酷刑,亦不过如此!

像头病猫似的蜷缩在荆轲怀中的夷姞,此时正抬起抖颤的手,向他左胸去探索,很快地,她把手停住了,按着那包特制的毒药——荆轲贴肉衣衫上有个口袋,是夷姞亲手缝制,并且当着他的面,亲手把那包毒药放了进去的。

“记住!”气息仅属的夷姞,挣扎着嘱咐,“药方发作的时间——我是正午服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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