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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出了命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乃武。

此人是个生员,俗称秀才。提起杨秀才,余杭县城里城外,无不尽知,但提到此人的表情,并不相同,有的跷起拇指,有的噤口不语,有的面有恨色,有的掉首不顾。吴家老大是属于跷拇指的那一类。

吴家是余杭有名的富户,起家才五六年,做的是米生意。洪杨乱平,最感缺乏的就是粮食,吴家与“胡财神”胡雪岩有旧,领了胡雪岩独资开设、分号遍布海内的“阜康”钱庄的本钱,到江西、湖南贩米来卖,发了大财。又有人说,吴家是掘着了长毛的“藏”,金银珠宝,不下百万之多。不管怎么样,说起来,吴家总是个暴发户,暴发户常有许多叫人看不上眼的行径,所以吴家的钱虽多,名声却很坏,尤其是对吴老大。

吴老大好色,且专喜勾引蓬门荜窦的幼孀少妇。有一次着了人家的“仙人跳”,少不得磕头求饶,耗财遮羞,身上只带得十来两散碎银子,当然了不得事,说好说歹,讲定了二百两银子,但是得回家去取。

一去不来怎么办?有道是“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奸夫着好衣衫出门,就奈何他不得了。扎局的主家原是预先计划好的,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将吴老大的辫子剪了半条。

吴老大大惊失色!这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且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编发为辫,是清朝特有的制度,当年清兵入关,为了剃发结辫,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如今剃头挑子上还留着具体而微的悬首示众的旗杆,一想起没有辫子就可能没有脑袋,吴老大岂能不惊?

“你拿二百两银子来赎你这半条辫子!”

“是,是!”吴老大一迭连声地说,“一定来赎,一定来赎!”

回家一想,二百两银子倒是小事,就怕银子捧了去,人家还是不肯给辫子,留着这个把柄,慢慢勒索,后患无穷。无论如何要想个一劳永逸之计。

于是,有人建议:“这一劳永逸之计,除非杨秀才,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请教。”

备了一桌盛筵,将杨乃武请了来。酒到一半,吴老大吐露本意。杨乃武却是面有难色。

“真个整条辫子都剪掉了,反倒好办。”

“怎么呢?”吴老大急急探问,“杨大哥,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整条辫子剪掉了,就索性去做和尚,过些日子再还俗,有何不可?”

吴老大啼笑皆非,“杨大哥!”他怨怼地说,“我心里像油煎火烧一样,你还跟我开玩笑?”

“不开玩笑怎么样?事情实在很难。”杨乃武说着,意态悠闲地干了一杯酒。

“杨大哥,没有事难得倒你的。”

“你不要急!”杨乃武复又悠然引杯,“事缓则圆。”

这是胸有成竹的神情。吴老大心里有数,告个罪离席。不一会儿,领着两个下人,端了两个红托盘出来,盘中堆着耀眼生光的大元宝——藩库所铸,名为“官宝”,每个五十两,共是二十个。

“杨大哥,这一千两银子,我先叫人送到府上去。你慢慢喝酒动脑筋。”

“也好!”杨乃武作个孺子可教的表情,“等我慢慢喝酒动脑筋。”

喝不多久,杨乃武的书童小喜悄悄掩了进来,四目相接,见他点一点头,知道一千两银子妥收无误了。

于是他问:“小喜,城隍庙演神戏是哪一天?”

“后天起,一连三天。”

“好,你下去。”说完,杨乃武向吴老大努一努嘴。

吴老大会意,向左右吩咐:“你们也下去!”

等言不入六耳了,杨乃武方始开口:“后天你带一把好剪刀到城隍庙去看戏。等小宝顺的‘三本铁公鸡’上场,一定挤得水泄不通,你就剪人家的辫子,剪得跟你一样,只剩半条。剪个四五个人,拿剪刀跟辫子都丢掉。”他停了一下问,“你懂了吧?”

吴老大想了一下说:“还不大懂,以后呢?”

“以后?你当然摸一摸脑袋瓜,喊将起来,说是辫子叫人偷剪了。”

“啊,啊,我懂了,我懂了!”吴老大很高兴地,但一转念间,又有疑问,“可是,我自己的半条辫子,还在人家手里,那个人来找我怎么办?”

“那个人怎么还敢来找你?如果敢来找,正好!你劈脸先打他两个大嘴巴,扭他到县衙门里,要他赔你的辫子。”

吴老大离席而起,长揖到地,起身跷一跷拇指说:“杨大哥,我服了你了。”

“吴老大,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说实话!”

“是这样的——”

吴老大吞吞吐吐地,有着难言之隐的模样,不过等他说完,大致已可了解。吴家未发财之前曾借过金寡妇一笔钱,总数不过一百两银子,金寡妇本是富孀,亦不在乎此戋戋之数,一直没有追索过本金,连利钱都没有讨过。这几年,金寡妇的儿子不成材,吃喝嫖赌,把好好一份人家败得光光,自己远走他乡,去向不明,丢下老娘,苦得就快要讨饭了。

这天卖破烂,金寡妇无意间发现吴家的借据,才想起还有这样一笔财富。一百两银子当初挥手即忘,如今却成了养命之源,便喜滋滋地上门索欠,说明不计利息,只要本金。吴家为富不仁,不肯认这笔账,却又怕吵将起来,面子不好看,好言安着,将借据骗到手中,托词缺少现银,约金寡妇第二天去取。

到了第二天,吴家翻脸不认,金寡妇才知上了大当,无奈凭据已失,吵不出名堂,只得含泪而回。到了黄昏,悄悄来到吴家位在僻巷中的后门,一索子吊死了。

发现金寡妇上吊的是地保王林,戒慎恐惧地伸手去摸了一把,身子已经发硬了。他心里在想,这件事如果出在别家,上门报信,代为料理,多少有几两银子谢礼可得,吴家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必生此妄想,且顾公事要紧。

于是,王林走出僻巷,绕到吴家前门,大声嚷道:“你家后门有人上吊了!尸首不要动,等我报案回来再说。”

说完,拔脚便走,自然是直奔县衙门。

吴家可大起恐慌了!金寡妇因何自尽?哑子吃馄饨,自己肚子里有数。虽说死者索债,已无证据,但吴家早年跟金寡妇借过钱,并不是没有人知道,而这几天金寡妇两次上门,亦有邻居得见。如果县官从这些事实上去追究死者自尽的原因,岂能脱得了干系?

有道是“灭门县令”!老百姓遇着这样的命案,足以倾家荡产。因此,吴老大亲自去求教杨乃武时,一见面便双膝下跪,磕了一个响头。

“杨大哥,”他说,“凭空遭一场飞来横祸,无论如何要求你解救。”

“起来,起来!什么事,这样子着慌?”

“金寡妇在我家后门吊死了——”

听吴老大约略说知经过,杨乃武毫无表情,只说:“等我去看了再说。”

陪着到家,恰好王林亦从县衙门报了案,折回来通知:“县大老爷明天一早来相验。”又说,“巷子太狭,摆不下公案,只好在你家大门口相验了!”

等王林一走,杨乃武说出一句话来,是吴老大再也想不到的:“找两个人来打牌。”

此时何有打牌的工夫,更何有打牌的兴致?吴老大心想,这不是开得玩笑的事,因而赔笑说道:“杨大哥,这时候怕找不到牌搭子了。”

“你家里总有人吧?”

吴老大不敢再作声了。自己上桌,再找了米店里的两个伙计来陪杨乃武打牌。心里在想,这大概是故意示人以闲豫的作用。对左右邻居来说,倒是显示问心无愧的好办法。无奈故作镇静,并不能渡过难关,因此牌声噼啪,惊得他更加心神不宁。

十二圈打完,时近午夜,杨乃武将筹码一推:“吴老大,烦你结一结账,看我输了多少?”

吴老大如逢皇恩大赦,一迭连声地说:“小事,小事!杨大哥,你不必管了,请来吃宵夜。”

这该谈正事了吧?他在心中自语。谁知杨乃武依旧绝口不谈命案。直到宵夜吃完,才悄悄跟吴老大说:“我们俩看看去。”

“是!”

吴老大带两个男佣,打着灯笼,出大门往东,便是那条僻巷。杨乃武关照佣人,守住巷子两头,见有路人行近,举灯为号。

安排已毕,方与吴老大来到金寡妇尸首前面,他向两头看了看,很清楚地说:“你把尸首抱下来!”

“尸首抱下来?”

“不要多问!”杨乃武很不客气地,近乎呵斥地说,“照我的话做。快!”

吴老大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抱住金寡妇的尸体,往上一耸,刚将披头散发的一个脑袋从圈套中卸出来,杨乃武却又开口了。

“再吊上去!越快越好!”

于是,吴老大匆匆将金寡妇的头又往圈套中一挂,迅速地退后两步,望着摇荡的尸体喘气发愣。

“走吧!”杨乃武拉着他说,“回家说去。”

“回老爷的话,门上去打听过了,金寡妇确是到吴家讨过债。去了两次,据看见的人说,头一天去,出来的时候笑嘻嘻很高兴;第二天就完全不对了,两眼泪汪汪,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听得亲信门丁沈彩泉的话,刘锡彤拈着两撇灰黄的、形如鼠须的八字胡子笑了,“那姓吴的,好不知趣!”他说,“想不到也有犯在我手里时候。”

“是啊!”沈彩泉说,“大少爷的喜事,照他的身家,起码也要送个一百两银子的贺礼,哪知道只要八两头!”

这一下,刘锡彤在想,就送八百两银子来,也未见得能许他安然无事。这样想着,便正一正脸色说道:“这可是一桩大案,你不要随便答应人家什么!”

“老爷请放心!”沈彩泉很快地答说,“门上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好大一块肥肉,哪舍得一顿就吃光?”

“你知道就好。”刘锡彤看一看自鸣钟吩咐,“传轿!”

轿子是早就抬到大堂滴水檐前了,应带的人亦已伺候多时——县官验尸,律有明文,只准带四个人:刑房书办、仵作、两名差役。刑房书办简称“刑书”,权柄极大,花样极多,在哪一个州县,都是提起来令人畏惮的人物,唯独余杭县的这个刑书张士镇例外,为人极其老实无用,一切都听沈彩泉的指使。

刑书尚且如此,仵作更不在话下,一见沈彩泉从角门中出现,两人都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招呼一声:“二爷!”

“今天这一案,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张士镇答说,“吴家太刻薄,报应!”

“也不见得。”沈彩泉淡淡地说,“一切都要看案情说话。”

“是!是!看案情说话。”张士镇说,“我听二爷的招呼。”

沈彩泉点点头,将嘴一努,等张士镇跟着他到了走廊另一头,轻声问道:“吴家有人来过没有?”

“没有!”张士镇很明确地回答,“什么人也没有。”

这就是怪事了!像这样的命案,事主不论是理屈或者受累,一定会赶紧托人来打点,哪怕是空口白话,也总有一句。吴家竟然视为无事,理不可解。

“那,”沈彩泉问,“吴家倒是什么意思呢?”

“我也不懂。听他们邻居说,昨天晚上还打了半夜的牌,三更过了,才送客出门。”

“知道不知道是哪些客?”

“只知道有个杨乃武。”

“怪不得了!”沈彩泉停了一会儿,冷笑说道,“事情摆明了在那里,神仙也救不得他这场官司。老张,这件案子顶要紧的是,要有尸亲出头。金寡妇是绝户,她娘家总有人啰?”

“有个侄儿,今天会到场。”

“那就好了!”沈彩泉很有把握地说,“杨乃武天大的本事,也挡不住我们的财路。”

吴家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尽管鸣锣喝道,老远就知道县官驾到,却没有人愿意让路。直到差役扬起皮鞭子要抽了,方始从人丛中闪出一条路来,勉强容轿子通过。

层层叠叠的人墙,圈出四五丈方圆一块地朝南摆一张系着红桌围的方桌,是县官的公案,旁边斜放一张半桌,供录供填尸格之用。公案右前方一扇门板,上覆草荐,草荐之下就挺着金寡妇的尸首。

刘锡彤一下轿便升公堂,大声问道:“地保呢?”

王林闻声闪了出来,跪在地上报名:“地保王林,给大老爷磕头。”

“这件命案是怎么回事?”

“死的是金寡妇。昨天黄昏时分,即死在吴家后门口。地保一面通知吴家,关照他们不准动尸首,等大老爷来相验,一面到衙门里报了案。”

“你第一个看见的?”

“是!”

“你怎么知道已经死了呢?”

“地保伸手摸了摸,小腿上的肉都发硬了。”

“嗯,嗯!”刘锡彤吩咐,“验吧!”

于是刑书张士镇就位,取出“尸格”,濡笔以待,仵作沈祥上前揭开草荐细看了一会儿,又拿软尺比画了一会儿,走回来单腿跪在公案前面。

大家都有些奇怪。向来验尸的规矩是,仵作照“尸格”上规定的项目,一项一项检验,一面验,一面大声报告结果,称为“喝报”,不许有丝毫含糊。如今沈祥不照规矩办,却去跪在县官面前干什么?

念头都还不曾转完,只听沈祥在说:“回大老爷,这金寡妇是上吊死的,舌头拖出来三寸三分长。”

刘锡彤见他当差这样子马虎,大为不悦,板着脸问道:“你这么看了一下,就敢断定是上吊死的?作兴身上有伤呢!”

“身上没有验。”沈祥嗫嚅着说,“是女尸,不便动手。”

这下将刘锡彤惹恼了,“知道是女尸,为什么不带‘官媒’来?”他拍着醒木喝道,“当差如此颟顸。来啊!赏他二十板子!”

“喳!”差役刘声答应,身子却都不动。

“大老爷!”张士镇起身为他求情,“沈祥糊涂,该打!不过,在这里打了他屁股,就不能当差了,耽误大老爷的工夫。请大老爷饶他一回。”

“也罢!拿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刘锡彤说,“快传官媒。”

“是!”张士镇向沈祥喝道,“还不马上去找马二娘!”

马二娘就是“官媒”,在她未传唤到场以前,无法进一步验尸。刘锡彤便先传讯事主与苦主两造。苦主是金寡妇的远房侄子,名叫夏本江,平时不务正业,与金寡妇早就绝了往来。这天是为刑房的差役寻到,心知打这场官司,赢了有很大的好处,就输了,吴家至少要替死者买棺盛殓,经一经手亦有几文可以捞摸,便乐得出头了。

供词是早就由刑房差役教过的,他说:“吴家从前很穷,欠我姑妈的钱,是大家都知道的。前两天她跟我说,要到吴家讨债,我就劝她,吴家做人刻薄,未见得肯还。不要讨债讨不到,讨一肚子气回来。我姑妈说:‘我穷得没饭吃了!你做侄儿的境况不好,又不能养我,我不向吴家讨债,难道活活饿死?’哪知道饿都没有饿死,让吴家气死、逼死了!”说到这里,大声干号,硬挤出两滴眼泪。

“夏本江!”刘锡彤问道,“你说你姑妈是给吴家气死、逼死的,有什么证据?”

“大老爷明鉴万里,我姑妈要寻死,哪里不好寻,偏偏要到他吴家去上吊?明明是怨气不出,做了鬼都要跟吴家算账,请大老爷做主申冤!”夏本江磕着响头说,“大老爷明镜高悬,公侯万代。”

“果然是吴家气死你姑妈,本县自然替你做主。”刘锡彤接着传问事主,“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吴治。”吴老大答说。

“金寡妇可是在你们后门口上吊死的?”

“小的不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刘锡彤拍着桌子说,“在你家出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吴老大不慌不忙地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地保来通知,说金寡妇吊死在我家后门口,到底是不是在我家后门口上的吊,小的没有看见,不敢瞎说。”

“那么,金寡妇的尸首,怎么会吊在你家后门口的呢?”

吴老大仍然是一句:“小的不知道。”

“哼!”刘锡彤冷笑着说,“问下去你就知道了。我问你,你家可曾跟金寡妇借过钱?”

“借过。”吴老大答说,“是多年前,小的父亲经手借的。”

这下提醒了刘锡彤,“对了!”他问,“你父亲怎么不到案?”

“小的父亲病在床上——”

“咄!”刘锡彤将醒木一拍,“为什么早不禀明,等我问到才说?”

“大老爷明鉴,小的还来不及说,绝不敢故意欺瞒。请大老爷饶恕。”

“也罢,下次不饶!”刘锡彤问,“当初借了多少钱?”

“一百两银子。”

“可曾还清?”

“早就还清了!”

“借钱的时候,有没有中保、笔据?”

“有的。”吴老大答说,“是东街上张裁缝做的中,也立了笔据。张裁缝前年亡故了。”

“这样说,原中已经不在。”刘锡彤问,“你还钱的时候,可有见证?”

“没有!”吴老大又加了一句,“早知有今天这种麻烦,当初倒应该请一位见证。”

“你好利口!”刘锡彤问,“我再问你,借钱时候所立的笔据,可曾收回?”

“自然收回了!”

“在哪里?”

“在——”

刚说了一个字,只听有人大嚷:“不要挤,不要挤!”

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县官问案,骤然听得这一喊,无不一惊,也无不循声去望,只见是杨乃武在向一个乡人呵斥。

刘锡彤很生气,正想发作,而杨乃武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大老爷在这里,这里就是公堂。”他向那乡人告诫,“扰乱公堂,当心大老爷动怒,一顿板子打得你求饶都来不及。”接着,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刘锡彤一揖,“乡愚无知,求老父母宽恕他一遭。”

明明是他自己扰乱公堂,却故意栽在别人身上,只是一番做作,煞有介事,于父母官的尊严,丝毫无损,既然丝毫无损,刘锡彤也就不便再计较了。

而就在这个小小的波折中,杨乃武已向吴老大递了眼色——从金寡妇那里骗来的笔据,不宜呈堂,因为作废的借据,不会保存多年,一交出来,便是破绽。他怕吴老大一时想不明白,说一句“在家里”,事情就糟不可言了,因而故意惊扰,阻断了吴老大的口供。

于是当刘锡彤重新询问,吴老大很从容地答道:“在收回笔据的时候,就把它撕掉了!”

答得不错,错在话刚说完,向杨乃武遥遥望了一眼,仿佛在问,可是应该这样回答?这个眼色为刘锡彤所见,越发了解,果然是杨乃武在捣鬼。

因此,他不肯放松,紧接着又问:“这两天金寡妇到你家来讨过债没有?”

“来过。”吴老大答说,“来过几次,都是无理取闹。”

“怎么样的无理取闹?”

“无非纠缠不清。一会儿说有借据,一会儿说有人证。结果一样都没有,只赖着不走。”

“你家里怎么样呢?”刘锡彤问,“把她撵了出去?”

这是所谓“套问”,一不小心,就会上当。吴老大是受过教育的,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家没有撵她。她自己看看没有意思,只好走了。”

“这是第一次的事?”

“是!”

“第二次呢?”刘锡彤紧接着问,“既然金寡妇自己觉得没意思,何以又来吵闹?”

“那就不知道了。想来是穷极无聊的缘故。”

“金寡妇虽穷,当初到底也曾借过钱给你家,莫非你家就一点不念以前的情分,周济周济她?”

这似乎是题外之话,其实是问在要害上,吴老大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而就在这时候,官媒马二娘到了。

刘锡彤先不理她,拉长了嗓子喊一声:“来啊!”

“喳!”左右差役齐声答应。

“把姓吴的押起来,带回衙门慢慢儿问。”刘锡彤又指着吴老大说,“你家为富不仁,受过人家的好处,如今翻脸无情,看起来金寡妇是怨气不出,所以吊死在你家后门口。你虽不杀伯仁,伯仁由你而死!”

“大老爷,冤枉!大老爷,冤枉!”

任凭吴老大极口喊冤,差役们却不由分说,上前拖起他来,加上一副手铐,前曳后推,押到一边。

等马二娘上前行过了礼,刘锡彤吩咐:“你要好生验,看尸首身上有伤无伤,不可马虎!”

“是!”马二娘答道,“回大老爷的话,女尸不便在这里验。”

“是啊!这里怎么可以验女尸!”刘锡彤问道,“附近可有尼姑庵?”

“老爷!”沈彩泉低下头,在刘锡彤耳际说了两个字,“吴家。”

这提醒了刘锡彤,大声说道:“就在事主家找间屋子,把尸首抬进去验。”

这是大干禁例的事。《大清会典》载明县官相验准带的人数,用意即在防止骚扰事主,如今指定在事主家验尸,那就不止于骚扰,直是有意与事主为仇——从来尸首只能抬出门,不能抬进门。甚至一二品大员病故任上,盘灵回乡,灵柩进城,亦须奉旨特许。这件事情是看得如此郑重,而刘锡彤不顾律令,不恤人情,如有言官参上一本,包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此时在场的百姓,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吴家当然更为不满,心知这是刘锡彤为门丁胥吏开了条捞钱的路子,只好央出人来跟沈彩泉打交道,说好说歹,讲定六十两银子免了在他家验尸。

于是,在附近找了一处败落人家的废园,将金寡妇的尸首抬到那里。马二娘婆媳俩上前动手。身上倒没有验出什么伤痕,却在喉头验出两道缢痕。

消息一传出来,已被收押的吴老大,扯开嗓子喊:“明明是金寡妇家移尸来敲诈!请大老爷申冤!”

“不要闹!”刘锡彤喝道,“等本县亲自来验。”

未验之前,先要看一本书,这本书名叫《洗冤录》,是研究验尸的专著,县官相验必携之书。刘锡彤叫人从轿子里将《洗冤录》取了来,翻到第三卷“自缢”这一门,其中有一条讲移尸:“多有人家女使人力,或外人于家中自缢,其人不晓法,避见臭秽及避检验,遂移尸出外,吊挂旧痕移动,致有两痕。旧痕紫赤有血荫,移动痕只白色无血荫。移尸事理甚分明。”

看完书再去看尸首,果然有两条缢痕,虽都勒到肉里,但新旧痕迹,极其分明。一条从喉头过耳后,皮下瘀血,所以色呈深紫,是致命的缢痕;另一条只是一道白印子,自是死后移动吊挂的新痕。

其事可疑,但刘锡彤只能疑在心里,众目昭彰之下,不能不因为那道白印子而释放吴老大,否则往上一告,后患无穷。但夏本江直待他姑母死后,方闻噩耗,绝无移尸诈索情事,亦是他听沈彩泉说过的,因而亦不便如吴老大的指控,反过来收禁夏本江。

“两造都交保释放!”他只能这样处置,“改天候审。金寡妇的尸首,发交尸亲殓葬。”

吴老大自然没话说,夏本江却不甘于偷鸡不着蚀把米,好处没有捞摸到,还赔上一具棺材。所以当堂表示,家无隔宿之粮,无法为金寡妇来买棺材盛殓。

“吴治!”刘锡彤反要向被告说好话了,“行善得福,你拿几两银子出来给人买棺材。”

“是!大老爷的吩咐,小的不敢不遵。不过,金寡妇那面的人,移尸首想来害小的一家,倘或小的拿钱出来替金寡妇买棺材,事后说小的情虚,急于了事,小的反倒落了个把柄在人家手里。这一层关系小的身家性命,要请大老爷做主。”

“不相干!不会因你行善,反倒定你的罪。”

“是!”吴老大慨然答说,“小的遵大老爷吩咐,送夏本江十两银子就是。”

吴老大的声音中,有着掩抑不住的轻松的意味。刘锡彤如梦方醒似的在心中自语:“啊!我说了些什么?那不就等于判他无罪了吗!”

理解到此,他觉得很不是味道。草草收场,打道回衙,召集亲属谈论案情,一致判断是杨乃武授意吴家,在金寡妇尸首上动了手脚。如果当时有意忽略那道白印子,只从金寡妇何以自缢在吴家门口这点上去着力追究,将吴老大先下了监狱再说,这一案中便大有生发。无奈当众验尸,已承认了有移尸的确证,一着已错,满盘皆输了!

刘锡彤还不死心,要请一个人来商量。这个人名叫陈湖,字竹山,他的身份、行径与杨乃武相仿,也是秀才,也是包揽讼词,以刀笔为生。所不同的是,杨乃武专与刘锡彤作对,而陈却是刘锡彤的“狗头军师”,当然也是他的鹰犬。

不必刘锡彤细说经过,陈湖先就大摇其头,“老公祖,你吃了哑巴亏了!”他说,“这件案子决不能翻。”

“何以见得?”

“杨乃武是条毒蛇,打蛇要打在七寸上,不然一定被蛇咬。老公祖,你请想一想看,当时抓不住他的把柄,反倒是夏本江有移尸敲诈的嫌疑。更何况老公祖拿吴治捉了又放,就是判他无罪。如今除非有吴治自己移动尸首的铁证,是无奈他何了!”陈湖停了一下又说,“此案首尾,我已经打听清楚,错在地保报了案,没有派人彻夜看守在吴家后门口,以致只要一举手之劳就脱了罪。杨乃武那五百两银子,来得好容易噢!”

“怎么?”刘锡彤急急问说,“吴家送了他五百两?”

“白花花五百两现银。”

这五百两银子应该是送到县衙门来的!刘锡彤心里在想,杨乃武不除,不会有好日子过,这件事非想办法不可。

看他脸上,猜到心里,陈湖跟杨乃武原是死对头,此时,不借刀杀人更待何时?想到这里,随即说道:“这件案子所以不能翻,还有一个道理在内。吴治已经有话了,杨乃武说的:‘铁案如山,谁也拿吴家莫奈何。如果县官想无风起浪,拼着一两千银子不要,到省里去告他一状,哪怕他有军机大臣的靠山,也要叫他丢纱帽!’”

听得这话,刘锡彤气得脸色发白,只是吹胡子,“不错,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宝中堂,是我乡榜同年。我的靠山硬不硬,他总会知道。”刘锡彤越想越气,拍着桌子吼道,“我倒要看看,是我丢纱帽,还是他剥蓝衫?”

蓝衫是秀才专用的袍服,刘锡彤的意思是,要找机会行文学官,革他的秀才。那一下变成了一介老百姓,见了县官,不能作揖要磕头,不能称“老公祖”,要叫“大老爷”,而且县官可以剥他的裤子打屁股,身份地位大不相同了!

在刘锡彤想革掉杨乃武的秀才,贬低他的身份,好叫他有所警惕顾忌,不敢再与官府作对;而在杨乃武的想法,正好相反,不以得着一领青衿为已足,思量着更上层楼,变成举人,跻入缙绅之列,那一来,县里如有与公益有关的大事,便可发言干预。而且,刘锡彤也是举人出身,彼此便可平起平坐,称呼改用“前辈”,与秀才见县官,如晚辈见长辈,身份上矮了一截,又自不同。

如果秋闱得意,接下来还有件得意的乐事:藏娇之愿,可以实现!因此,杨乃武自从收到吴老大的那笔谢礼,估量一年的家用开销,已有着落,便决定闭门谢客,为秋天上省乡试,好好做个准备。

杨乃武家住南门,妻子姓詹,在娘家行二,都叫她詹二姑,为人贤惠能干,对丈夫的起居饮食,照料得很周到。可是,杨乃武总是说孩子太吵,不能静心用功,要另外找地方读书。

大家子弟,为了便于读书,摒绝繁荣,带个书童住在深山古寺里,也是常有的事。詹二姑便作此建议,谁知做丈夫的却又嫌不便,这样商议了几次,终于将她逼出一番杨乃武所期待的话来。

“我们县衙门后面的那所房子,姓朱的房客,租期快满了,早早通知他,自己要用,请他搬家,你看好不好?”

哪有不好之理?杨乃武的打算就是如此,却不肯说出口来。此时喜在心里,而表面上仍是淡淡地,“不知道姓朱的肯不肯搬?”他说,“如果他赖着不肯走,我亦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他打官司。”

詹二姑心想,丈夫的名声在外,姓朱的房客岂敢无理占屋?不过她存心忠厚,平常总劝丈夫,替人设法挡灾申冤,是件好事,不过手段不可太毒辣。“公门里面好修行”,干这一行,又何独不然?所以明知租约到期,姓朱的如果不搬,诉之于法,必占上风,却不肯撺掇丈夫打官司,只说:“倘或他赖着不肯走,无非想几个钱,就贴补他几文,好来好散算了!”

“你倒大方!”杨乃武趁势落篷,“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跟房客交涉。”说罢,回卧房去换出门的衣服。

二月十几的天气,春寒犹劲。杨乃武着一件宝蓝湖绉的薄棉袍,上套一件玄色宁绸琵琶襟的背心;直贡呢的套裤,裤腿扎得极其俏刮;下面是雪白细竹布的袜子,穿一双簇新的双梁缎鞋。一派纨绔子弟的装束。

杨乃武本来生得高身材,长隆脸,腰挺臂长,称得上英俊二字;加上这一身装束,更有玉树临风之致。詹二姑看在眼里,心中得意,一时有兴,便即笑道:“倒像个花花公子!我索性打扮打扮你。来!坐下!”

等杨乃武坐了下来,詹二姑为他解发梳辫子,刨花水抹了又抹,梳成一根儇薄子弟所喜爱的油松大辫。

打扮整齐,杨乃武揣上几两碎散银子,带着书童兴儿,潇潇洒洒地出门,直往县衙后街而去。

一路走,一路想,想的只是一个女人——整个印象并不清晰,就像享用过一席水陆杂陈的盛筵,记不得从头到底的每一样菜,但随便想起一样,便觉舌体留芳,余味津津。

最容易想起的是,她的白得出奇的皮肤和黑得出奇的长发;最难令人忘怀的是,她的临去秋波一转与同时抛来的甜笑;而一想起来便觉血脉偾张,惊心动魄的是她的背影。

那是一个只许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杨乃武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晚来无事,去收房租,但见光晕在窗,而双扉紧闭,正待开口叫门,听得水声汤汤,一时心动,舔破了窗纸往里张望,真个眼福不浅,恰好看到那个只许丈夫略得一睹的背影!

明明长身玉立,怎么叫“小白菜”呢?杨乃武在想,大概是形容她身材苗条的意思。纤腰一捻,揽在怀中,不知是何滋味?

“大爷!”

他突然听到兴儿立住脚喊,茫然地问道:“做什么?”

“大爷要到哪里去?”

杨乃武定神看了看左右,才发觉自己想得出了神,已走过头了。于是转身折回,吩咐兴儿:“到后门去看看,门是开着还是关着?”

杨乃武的这幢房子,租给两户人家,一户姓朱,一户就是小白菜,各由前后门出入。兴儿知道他是跟姓朱的房客来办交涉,应该去叩前门,所以听得他的话,未免困惑。

“不要多问多想!”杨乃武呵斥着,“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兴儿不敢多一句话,掉头就走,杨乃武却又将他喊住了。

这一次说话的语气很柔和了,“你去看,如果门关着就算了。倘或开着,你就进去看一看,看葛小大在家不在家?回来告诉我。”他接着又说,“兴儿,你也不小了,应该懂事。外面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回去不要跟大奶奶说。你听我的话,秋天带你去杭州,不然,你就不必想逛西湖了。”

逛西湖是兴儿最大的心愿,所以听得主人有此许诺,笑逐颜开,一迭连声地说答说:“听,听!我不听大爷的话,听哪个的话?”

“对了!这才乖。”

“大爷,”兴儿想了想问道,“如果葛小大在家,问我来做什么,我怎么说?”

“你说:我叫你去通知一声,房钱三个月一付,快到期了,要早早预备好。”

“如果,小白菜问我,是不是也这样说?”

这话问得好!杨乃武心想,兴儿确是懂事了,倒不妨再试一试他,因而反问一句:“你看呢?”

兴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笑嘻嘻地说道:“大爷!你看我这么说好不好,我说,大爷叫我来说,房钱快到期了,没有也不要紧,不用着急。”

杨乃武笑了,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她不会问的。如果真的问,你告诉她实话就是!”他又加了一句,“告诉她,我快搬过来了。”

兴儿答应着,直奔后门。门是虚掩着,一推即开,“呀”的一声响,里面便有人问:“哪个?”

正是小白菜的声音,兴儿高声地答应:“是我!”

一个走进门,一个迎出来。小白菜梳头正梳到一半,反手握着头发,站在门口说道:“原来是你!兴儿,有事吗?”

“没事,我家大爷在前面,我走过顺便来看看你。”兴儿问道,“老葛呢?”

“在店里。”小白菜一面回身入内,一面招呼,“你进来坐!”

等兴儿进屋,小白菜抓了一把花生摆在桌上,又要去倒茶,只为一只手握着头发,行动不便,兴儿便说:“葛大嫂,请你不要客气,你管你梳头,我坐一坐就走的。”

听他说话是大人的样子,小白菜问道:“兴儿,你今年几岁?”

“十二。”

“我当你有十四五岁了呢,”小白菜对着镜子问,“你家大爷来收房钱?日子还没有到啊!”

“不是到你们这来收房钱,是要请前面搬家。”

“为啥?”小白菜很关切地问。

“我家大爷要搬来住。”兴儿答说,“一个人搬过来。”

听得这一说,小白菜的动作加快了,很熟练地盘好一个髻,插上黄杨木的簪子,收拾镜箱,转起身到兴儿对面坐下。

“你说,你家大爷一个人搬来住?”

“是的。还有我。”

“我知道,当然会有你。”小白菜问,“这是为啥?”

“你是说,我家大爷为啥一个人搬来住?”

“是啊!莫非跟你家大奶奶怄气?”

“哪有这样的事?”兴儿笑道,“我家大爷跟大奶奶好得很!大奶奶很贤惠,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为什么一个人搬来住呢!种种不便。”

“大爷今年秋天,要到杭州赶考,家里太吵,搬到这里来用功。”

“原来是这样。”小白菜说了这一句。忽然微仰着脸,望着空中,只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就在这静寂之中,听得外面有人咳嗽,兴儿是听惯了的,站起身来说:“我家的大爷来了!”

“啊!”小白菜有些惊惶,“兴儿,你快出去,请大爷在外面坐一坐!”

这样的神色是为了什么?令人困惑,但不容他问,她已在推他出卧房了。

兴儿的脚步刚跨出门槛,小白菜便将房门从他身后关上了。杨乃武主仆都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张皇失措,只有在堂屋中,侧起耳朵细听动静,里面脚步往来,奔进奔出仿佛很忙碌似的。

听了一会儿,杨乃武猜知究竟,自己的产业,当然熟悉,小白菜是奔走于卧室、厨房之间。所谓“厨房”,就是前面廊下,杨乃武很想绕过去看一看,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又觉此举有欠庄重,所以还是静静坐等。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终于“呀”的一声开了,杨乃武转身一看,顿觉眼中一亮,小白菜梳得极亮的头,薄施脂粉,越显得唇红肤白,似乎可以掐得出水来。

打量未毕,小白菜已盈盈含笑地在招呼,“杨大爷,”她说,“哪阵风把你吹来的?请里面坐!”

这是个不寻常的举动,杨乃武心想:她倒真胆大,居然敢在内寝接待男客,不怕她丈夫回来撞见会打饥荒?一念未毕,一念又生,她既如此,自己又顾忌些什么,莫非胆量还输给她不成?

这样想着,已迈开了脚步,一跨进去,随即明白她奔走于卧室与厨房之间的缘故。原来是现烧了开水泡茶,方桌上还有四个干果碟子,桂圆、柿饼、瓜子、寸金糖。穷家小户,这就是接待贵客的排场了!

“阿嫂,”杨乃武笑道,“为啥这样子客气?”

“杨大爷难得来!”小白菜一眼瞥见兴儿在门外张望,赶紧胡乱抓了些干果,送到堂屋里,又问,“你要不要吃茶?”

“不要,不要!要吃我自己会倒。”

“对!要吃自己倒,你不要客气,在我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里面的杨乃武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心想,若照《水浒》上王婆的说法,这就至少有“五分光”了!

因此,等小白菜重新进门,他便毫不客气地盯着她看,她也不大避忌,一面走,一面看,一面说:“杨大爷,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真的?”

“我从来不说瞎话。”

“我常说瞎话,不过那是为了帮人家打官司。至于在自己人面前,我也像你一样,不说瞎话。”

听得针锋相对的“自己人”三字,小白菜抬起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很快地在他脸上一转,然后走过来,拿茶碗推一推,抓些干果放在他面前。

“阿嫂,你一双手好白!”杨乃武装作去拈糖,揿住了她的手。

小白菜脸一红,向外努一努嘴,暗示有兴儿在外,要防他看见。

杨乃武笑一笑,知道又加了“两分光”了。

久经风月的杨乃武,想起一句俗语:“千肯万肯,只怕男的嘴不紧。”

小白菜此时的表情,正就是这句俗语的注解。初下手便有这样的成就,实在已超出估计,如果操之过急,使得她心存疑虑,好事反倒难谐。如今最要紧的是,要让她安心。

这样想着,便松开了手,也收敛了轻佻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说:“你请坐!”

小白菜挑了个正对门口的位置坐下,拈粒瓜子去嗑。菱角样的红唇中,露出雪白的两排门牙。本来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也恢复正常了。

“听说杨大爷要搬来住?”

“是啊!家里孩子多,太吵,想看看书都不成,更莫谈做文章。”杨乃武说,“今年是大比之年,要趁早用一用功。”

“啥叫大比之年?”

“今年乡试,秋天要到省城里去赶考。”

“那一定高高考中!”小白菜问道,“考中了就是举人老爷,那时候——”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杨乃武当然要追问。

“那时候,杨大爷的身份更加尊贵,只怕再也不会理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了!”

“大错,大错!第一,我不是那种人。第二,你也不是什么低三下四。我真——”

这下轮到小白菜追问了:“话怎么不说完?”

“有句话我实在不该说,不过实在忍不住。”杨乃武右手掐着左手的脉息,十分痛心似的,“我真替你可惜!‘巧妇常伴拙夫眠’。”

语声未终,小白菜的眼圈便红了,赶紧转身过去,抽出掖在衣襟中的一块蓝绸手绢,悄悄拭泪。

“唉!”杨乃武一半真心,一半做作,重重地叹气说,“老天爷瞎了眼!”

“咄!”小白菜倏地转身,惊惶地呵责,“罪过!罪过!你真是没轻没重,老天爷都好骂的?”

“实在是老天爷不公平。”杨乃武又微喟着,“这也不去说它了!唯有逆来顺受,自己寻自己的快乐。”

这也正是小白菜平时常常想到的一句话,如今听杨乃武也是这样相劝,证明自己的想法不差,所以抑郁的心情,立刻就开朗了些。

“杨大爷,”小白菜谈到正事,“刚才听兴儿说,杨大爷要搬了来,我好高兴。杨大爷,不是我派人家的不是,前面姓朱的人家太刻薄了,硬将中门关闭,独霸那口甜水井。啥叫‘远亲不如近邻’?像这种邻舍,真替我省省吧!”

“原来是这么件事!”杨乃武答说,“照这样子,我更要请他搬家了。等他一搬,我马上拿中门打开,随你什么时候来打井水。”

“阿弥陀佛!”小白菜合十当胸,高兴地说,“从此不必为吃碗水苦恼了!”

“一幢房子里,何必关断了门?说句不嫌忌讳的话,倘或寒冬腊月,火烛不小心,关断了门,自己就少一条出路。邻舍本来要相互照应的,不过,”杨乃武下了个转语,“有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关断了不往来也好。”

“怪不得!像我们这种邻舍,就该拿中门关断。”

杨乃武玩味她的语气,似乎有误会之意,误会他口中大方,其实不愿往来,这当然需要立即解释,但语气却不宜太急切。

于是,他笑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恰恰相反,像阿嫂你这样的邻舍,我巴不得多两个。”

小白菜确有些误会,只是她的误会与杨乃武所想的不同。她不会惹他讨厌,是她所深知的,只怕他不愿跟她丈夫往来。如今听他的话,似乎根本没有想到她丈夫,看来是自己多疑了。

她一面这样转着念头,一面笑道:“多谢杨大爷抬举。”

杨乃武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因为她的笑容极甜,牙齿极美,心无二用,眼中整顿全神,耳中便听而不闻了。

“杨大爷,”小白菜看出他两眼何以发直的缘故,正一正脸色问道,“大奶奶可一起搬来?”

“她不搬。”

“那么,哪个照应你的饮食呢?”

“家里送饭来。”

“也只好这样,一个人没法子开伙食。”小白菜很诚恳地说,“杨大爷,将来要茶要水,尽管到后面来叫我!”

这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的一件事!杨乃武心想以后接近,也不愁没有借口。此行收获已多,留着长线放远鹞,第一次应该适可而止。

“阿嫂,”他起身说道,“多谢,多谢!”

小白菜也不留他,只问:“杨大爷,你哪天搬来?”

这一问,杨乃武需要考虑——他跟姓朱的房客谈判迁让,尚未定局,症结是姓朱的想多要几文搬家的津贴,而杨乃武决定软磨硬逼,不让姓朱的占便宜。如今情形不同了,决定满足对方的要求,催他尽快搬走。

想停了便即答说:“等前面房客一让,我马上搬来,至多十天半个月的事!”

“也要挑个黄道吉日。”说着,小白菜将挂在铜帐钩上的皇历取了来,翻一翻说,“三月初八是好日子。”

“阿嫂真了不起!”杨乃武大赞,“还知书识字,真正难得!”

“哪里!”对此不虞之誉,小白菜自觉受之有愧,双颊泛起一抹薄薄的红晕,“我只识得几个数目字。”

“这就怪了!那么,阿嫂,你何以晓得三月初八是黄道吉日?”

“‘呆子看长行’!这个诀窍你都不懂。”

杨乃武被提醒了。皇历上,日子不好,下面只缀“诸事不宜”四字,倘是好日子,“宜”这个、“宜”那个,长长的一行,一望而知。

于是,杨乃武细看皇历,三月初八是好日子,但却不宜于迁居,而下一天恰好相反,做别样事情都不好,最好破土、迁移。

等他说明了缘故,小白菜微有怅惘之意,“可惜,”她说,“三月初九我就帮不上忙了。”

“帮忙不敢当。不过为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杨大爷也不妨,那天是我爹的生日,已经说定了,要去上我爹的坟。”

“真是孝顺女儿,好,好!你尽管去。做了邻居,相处的日子很长,哪里少了请你帮忙的时候?”

听这一说,小白菜也释然了。亲自送杨乃武出门,到了门口却又要求暂停,匆匆回身入内,找了张草纸,将吃剩下的寸金糖与柿饼,包在一起,送给兴儿带回去吃。

这是买他的嘴,兴儿领会到此,觉得应该跟主人说出来,却不知如何措辞。想来想去,想到小白菜的丈夫,在豆腐店当伙计的葛小大,突然有所发现,很兴奋地说:“大爷,小白菜好比潘金莲!”

杨乃武一愣。由潘金莲想到武大郎,再想到葛小大肥短笨拙,走路摇摇摆摆,其形如鸭的那副模样,不由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但是,再想下去就不好笑了!如果说葛小大夫妇像武大郎与潘金莲,自己不就成了西门大官人了吗?

这一转念,心里有着无可言喻的厌恶,顺手就在兴儿后脑勺上打了一掌,“畜生!胡说八道。”他又正色告诫,“以后不准说!”

“我只是跟大爷说一说,哪里会去跟人家说?”兴儿哭丧着脸表白,“难道我不晓得,她是潘金莲,大爷就是西门庆。”

“放你狗屁!越说越好听了。”

兴儿不敢再响,不过虽挨了打,心里却是痛快的,因为想说的话到底说出来了。

杨乃武心里可是窝窝囊囊的,很不舒服。自己干的这一行,得罪的人很多,偶尔走一步桃花运,偏偏有这样巧的事,情景竟与《水浒》“武十回”约略相似。且不说真个做了入幕之宾,只要一搬过去,只怕就有人飞短流长,拿他与小白菜,编一段“挑帘裁衣”的故事。

算了!他想,省点事吧!要读书用功,另外找处清静的地方。

杨乃武已经决定罢手,而小白菜却是朝思暮想,一心盼望三月初九,早早到来。可是,一连数日,毫无动静,细细观察,前面姓朱的房客,一点没有搬家的样子。这天可忍不住了,决定找个借口,到朱家去查探一番。

她换件衣服,拢拢头发,正待出门,来了个客,一进门便喊:“小大嫂,小大嫂!”

小白菜不用看,就知道是以前的邻居桂金。她是捕役阮三的姐姐,三嫁妇人而又居孀,如今与个专门跑腿催钱粮的何春芳混在一起。这样的女人上门,小白菜自然是有戒心的,所以赶紧迎了出来,不愿意她闯进卧房。

“桂金姐,好久不见。”小白菜看她四十岁的人,还学小姑娘梳两个丫髻,搽一脸怪粉,胭脂涂得像猴儿屁股一般,不由得笑着打趣,“你是越来越俏,越来越年轻了!”

“不要寻我老太婆开心。”桂金一伸手摸着她的左臂问道,“穿这么一件薄棉袄,冷不冷?”

“不冷!”

“还说不冷,看你脸都冻得发青了,真是,‘若要俏,冻得跳’。不过,”她又捏一捏她的臂膀,“俏归俏,瘦倒不瘦,雪白粉嫩的肉,馋杀多少男人!”

小白菜脸一红,“桂金姐,”她白了她一眼,“你酒吃醉了?”

“我中上难得吃酒的。小大嫂,”桂金急转直下地说,“走,走,到我家去坐,我有好些东西给你看。”

这话是第二次说了。第一次是半个月之前,说有个阔少爷,从上海带来好些洋广杂货,不为做生意,只是好玩而已。那些杂货中,有衣料,有胭脂花粉,也有新奇实用之物,譬如可以折叠的梳子,打开来有十来格,贮放各种杂物的皮夹子之类。如果小白菜喜爱,先拿来用,价款以后再说。

世上有这样的好事!小白菜霍霍心动,而终于辞谢了她的好意,怕用时痛快,将来讨账还不起,吵将起来,面子上不好看。

此时旧事重提,小白菜不由得想起一句第一次就想问的话:“桂金姐,你说的那位阔少爷是哪个?”

“你不认识的。是我的老东家。”

“老东家也不至于把那许多值钱的东西,随随便便交给你,连本钱都不要。”

“哪个说本钱都不要?我又不发疯!”桂金大声答说,“我还靠它好好挣一票,替我儿子讨老婆呢!”

“那,”小白菜很有兴趣地问,“你怎么又说,我先拿来用,该多少钱,以后再算?”

“你当然不同啰!其中有个道理在内。”桂金沉吟了一下,带点不好意思的神气,“说实话,我是拿你当个活招牌。你小白菜走出去,哪一个男人不盯你两眼?看你戴的、穿的,都跟别人不大一样,少不得要打听打听。一问起来,是桂金那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我的生意不就来了?大户人家我也走动得好几家,不过那些小姐、少奶奶难得出门,就是出门,轿帘遮得风雨不透,人家也看不到。我说,张家二少奶奶用我的生发油梳的头,又亮又黑,人家不晓得是啥样子?如果说:喏,你看小白菜梳的头多俏括,一半靠我的生发油。人家想一想,就要买了。”

叽叽呱呱一大堆话,无一字不灌入小白菜耳中,听得浑身轻松,好生得意!

“桂金姐,你也是!”她是其词有憾的语气,“什么活招牌不活招牌,难听不难听?”

“我这个人说话最直,你不要生气。话又说回来,我认识的年轻姐妹也不少,除非你这分人才,别人要想替我当活招牌,我还嫌不好呢!”

“好了,好了,承你的情,不要捧我了。”

“那就走吧!”桂金怜惜地摸一摸她的衣服,“真的,像你的相貌、身材,穿这种毛蓝布的袄儿,用这种黄杨木的簪子,真正委屈到头了。”

听得这话,小白菜心里又难过,又感激,是千肯万肯要跟着她去了,只是有一层顾虑,“天不早了,”她说,“那里又远,一去一来,怕赶不上替小大烧饭。”

“那容易!我有法子。”

桂金说完,掉头就走了。走得极快,以至于小白菜想拉住她问一声都不能够。她不知道她有何法子,且先预备起来再说。

于是,擦把脸拉开镜箱,细细扑粉,轻染胭脂,用刨花水将头发抹光,在毛蓝布薄棉袄上,加上一件直贡呢的罩衫。正在换鞋,听得外面有声响,是桂金去而复回了。

“你看,不必替小大烧饭了。”桂金将采办来的食物都放在桌上,“荷叶包的猪头肉,熏肠子,六个烧饼,还有四两烧酒。”

“费心,费心!”小白菜问道,“多少钱啊?”

“不要管它!我请你家小大。”桂金问道,“平时你出去,总要托人照应门户吧?”

“托隔壁孙大妈。”

“那好,你把钥匙交给她,叫她告诉小大,说你有要紧事回娘家去了,要晚上才回来。”

小白菜听她的摆布,一一照办。到了桂金家,第一件大事,便是看她的“洋广杂货”,衣料、洋胰子、粉盒、“咕咕”会叫的洋娃娃,见所未见,样样可爱,真个目迷五色了。

“挑啊!”桂金催促着,“怎么不动手?”

“不知道从哪里挑起?”小白菜腼腆地笑,“说实话,有些东西,我还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我也有些不识货,只好先拣识货的挑。你看,这块玄色印度绸,好不好?”

“自然好,又软又滑。”

“还不容易打皱。”说着,桂金捏起绸子一角,使劲揉搓了一会儿,一松手放开,绸子上的皱痕似有若无。

“真好!”小白菜不胜艳羡地,“比杭州的纺绸还好。只怕不便宜。”

“管它呢!这种货色也只配你穿。”

桂金一面说,一面将那块印度绸放在一边,接着又拈起另一块衣料,征询小白菜的观感,只要她说一声“好”,桂金随手就拣出。

“好了,好了!”小白菜突然警觉,“我哪里买得起。”

于是桂金歇下手来,端张椅子,倒杯茶来,与小白菜谈论怎么穿、怎么戴,什么料子该镶什么花边,什么衣服该配什么首饰。一个说,一个想,片刻之间,小白菜饱享了一段梦想不到的风光。

白日梦毕竟醒了!“我可怎么穿呀?”她伤心地问,“就凭我们那种人家,穿这种衣服,不都要奇怪吗?”

桂金心想,她能问出这句话来,就是有脑筋的人,胡哄瞎骗没有用!得要有句话,直刺到她心里。

于是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唉!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如果你不是嫁的小大,嫁到有身份的人家,穿罗着缎、戴金佩玉,哪个敢说你不配?”

这两句话就像兜胸一拳,痛得她连话都说不出,心里只有恨!第一个恨她再醮的母亲,不该为了贪图六十块银洋的聘礼,拿她嫁给葛小大。第二个恨她丈夫,有六十块银洋,一半用来开爿豆腐店,自己做老板,一半用来娶房平头整脸的妻室,也都够了!何苦自不量力,娶个漂亮老婆却又供养不起,自己起早落夜,做人家豆腐店的伙计,苦得要命,又能苦出什么名堂来?

她在心潮起伏,默默地自怨自艾,桂金冷眼旁观,却从她脸上看到心里,拉着她的手,用那种为了关切特深,什么都不顾忌的语气,悄悄说道:“我是三嫁过的人,说的话,你也许听不进去,不过,我还是要说,哪个叫我从心里喜欢你呢?人生在世,总有一样贪图,你嫁了小大,贪图点啥?如果生得麻皮瞎眼,那也没有话说,偏偏又是这样的人才!或者有个一儿半女,日后享享儿女的福,虽然渺渺茫茫,总也是一个想头。而你又没有!那么,你说,你是为了啥要受委屈?”

这番话说得小白菜傻了!咀嚼着她的话,只觉得每一句都是自己隐隐然感觉到,而说不出来的,如今居然有个人替自己说了出来,正像一下子搔着了痒处那样,痛快得想流眼泪。

“人家都说,凡事都是命。我就不大相信!人活在世界上,受苦还是享福,都是自己找的。我跟你说个笑话,我十二岁那年,我娘替我请城隍庙的张瞎子算命,他道我命里有座贞节牌坊,你说,是不是瞎子说瞎话,去贪那么座贞节牌坊,到现在还在受苦。年纪轻轻,不过几天快活日子,就算老来有福享,牙齿掉了,想吃吃不动,有啥意思?”

“是啊!”小白菜心动了,想了想,试探着说,“快活日子也要有啊!不能说‘年纪轻轻’,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

桂金无端一笑,“别人,我不敢说,只要是你,年纪轻轻,就一定有快活日子过。”她随手取起一块玫瑰紫暗花的洋缎,拉起小白菜,拿衣料在她身上比试,“你看,这块料子做夹袄,好不好?”

小白菜要待自己看了,才能答复,谁知窗外有个男人接口:“好!太好了。”

小白菜吓一跳,脸都白了,不住拍着胸口,目瞪口呆地望着房门——门口出现一个二十来岁,穿着华丽的男人,脸极白,看上去长得很清秀,一双眼睛很活,嘴角似笑非笑的,一望而知是个花花公子。

“唷!”桂金急忙起身招呼,“大少爷,你怎么这个时候跑了来?”

“路过顺便进来看看。”话是对桂金说,眼只盯着小白菜看,看得她不好意思,便待躲避,却为桂金一把拉住。

“这位,”她指着花花公子说,“就是刘大老爷的大少爷。刘大老爷就这么一位少爷,四十开外才生的,宝贝得要命。”

原来这就是余杭县的第一阔少爷!小白菜久已闻名,却未见过,不想竟会在此识面,不由得又惊又喜,红着脸福了福,叫一声:“大少爷!”

“不敢当,不敢当!”刘大少爷甩一甩手,将雪白纺绸小桂袖口放了下来,连连作揖,同时问桂金:“这位是?”

“这位,”桂金故意诡秘地一笑,“大少爷,你倒猜一猜看!”

“我只会看,不会猜。”

“那么你看我这个妹子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刘少爷跷起拇指说,“只知道是余杭县第一美人!”

“一点不错。”桂金笑道,“小白菜不是余杭县第一美人,哪个是?”

“啊!”刘大少爷的一双眼睛,越发亮了,“怪不得,今天总算让我遇到了。”说着,恣意平视,像赏鉴一件久想得到手的古玩那样,笑得合不拢口。

小白菜又得意,又心慌,打了桂金一下,埋怨她说:“什么小白菜不小白菜?不管有人没人乱说!”

“你要我叫你——”桂金忽又改口,“算了!算了!我宁愿改称呼。”然后又对刘大少爷说:“我这个妹子,娘家姓毕。”

“呃,是毕家姐姐!”

“不敢当。大少爷,不敢当你这个称呼。”

“我亦不敢当。我号叫海升,四海升平的海升。你叫我的号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

“好了,好了!都不必客气。大少爷本来是大少爷,不过,我这个妹子,大少爷叫她姐姐就不对了!大少爷,你跟着我叫好了。”桂金又说,“大少爷,你请坐。我晓得你喜欢吃好茶,我去烧开水。”

“好!费心,费心。”

“妹妹!”桂金真的改了称呼,不叫她“小大嫂”了,“这些东西,都是大少爷的。你替我陪陪,我马上就来。”

说完,桂金起身便走。小白菜愣了一愣,有些心慌,赶紧喊道:“桂金姐,桂金姐!”

她越喊,桂金走得越快,小白菜急急赶出房门。桂金听得人声,方始停步相待。

“桂金姐,我要走了。”

“要走?”桂金故意问道,“为什么?”

孤男寡女,单独相处,自然不便。这个理由莫非桂金不知道?小白菜正在迟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说实话时,刘海升也跟着出来了。

“桂金,”他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还是我走吧!”

桂金一听这话,便微有不耐烦的神色,“好了,好了,大少爷!”她动手去推他,“你替我请到里面去坐着。”

一面说,一面真的使劲去推,刘海升苦笑着,不肯往里走,但又似乎不便与妇人拉拉扯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而最后终于被她推回房中。

桂金走回来,将小白菜拉到一边,埋怨她说:“你看,刘大少爷生气了!回头说一句:我的东西不想卖了,要拿回去。你说怎么办?”

小白菜大惊,“桂金姐,”急急辩白,“这不是我的过错!我又没有得罪他。”

“这还叫‘没有得罪他’?好了,现在也不必去说它了,你算帮我的忙,替我陪一陪。”

小白菜心想,如果自己一定要走,当然就是得罪了刘海升,那一大包至少值一二百两银子的洋广杂货,说不定就不会在桂金手里。这一来不是得罪刘海升,而是得罪了桂金,未免说不过去,并且于自己也没有好处。

见她沉吟不语,桂金故意激她:“我也不勉强,你要走就走,啥叫要好姐妹,连这点忙都不肯帮!算了,算了,我自己心里有数就是。”

“桂金姐,桂金姐,”小白菜大为不安,“我替你陪他就是,我是怕有人来,见了不便。”

“有哪个来?老阮下乡催租去了,要后天才回得来,如果,”桂金沉吟了一下说,“你怕有闲人来,我弄把锁在外面锁上,倘有人叫门,你在里面不要响,哪个知道有人在?”

“这——!”小白菜一下子想到很远了!

桂金偷觑着她的脸,见她脸上倏地飞红,知道她是想到了与刘海升被锁在一间屋子里的情形。心里在说:成功了!索性再交代几句话。

于是她扳着她的肩,悄悄说道:“这刘大少爷嘴很紧,人又爽气,事情做过就算,决不会拉拉扯扯。你放心好了!”

“桂金姐,”小白菜红着脸说,“你在说啥?啥叫放心好了?我不懂。”

“你不懂去问他!”桂金指一指卧室,又从墙上取下一把锁,“我总得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说完,她向小白菜看一眼,笑一笑,迈动一双鲇鱼脚,拉开大门一条缝,挨身而去,接着“咔嗒”一声,把大门锁上了。

小白菜心里七上八下,就像小孩想玩火那样,既兴奋,又害怕,几番踌躇,不敢下手。那件直贡呢的罩衫小了些,压紧了里面的一件薄棉衫,也压紧了胸前面的两堆肉,只觉得胀得难过,而且,头上发晕,口中发干,喉头发声,“咕咕”地不住干咽着。

这时候,突然发觉有只手搭在肩上,小白菜惊得一阵抖!等她一转身想闪避时,刘海升已趁势将她一拉,双手环抱,胸前两堆肉紧紧贴住人家的身子,而灼热的红唇,已为另一张温润的嘴压住了。

这个嘴亲得她透不过气来。挣扎无用,想咬又不忍,要喊更不敢,为刘海升一面亲嘴一面拖,拖到桂金床上。

回到家已经起更了,葛小大当然早已上床,再一个更次,他就得起身上工,去磨豆腐,不能不早睡。

推一推门,应手而启,小白菜大大地松了口气。一路上她就在担心,倘或门在里面闩住,拍门将丈夫惊醒了来拔闩,一定会挨顿骂,现在,这顿骂可以豁免了。

蹑手蹑脚提着包裹进入客房,一灯如豆,照出乱七八糟的一张饭桌,猪头肉、酒、烧饼都已吃得光光。小白菜又松了口气,葛小大只要一顿晚饭吃得舒服,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二更多天起身出门,她就有个清清静静的一夜。否则,往往突然醒来,拖手拖脚地纠缠不休。她一想起他那臃肿蠢笨的身子,一口黄板牙,还有经常因“流火”发肿的那条右腿,心里就腻烦了。

尤其是这天,她连上床挨着他睡都不愿。一个人坐在那里,思前想后,越想越委屈,眼泪就断线珍珠似的,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流湿了衣襟一大片,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这一哭将葛小大哭醒了,翻个身撩开帐子,怔怔地往外看了一会儿,大声问道:“喂,是你在哭?”

小白菜是他翻身撩帐子时,听见帐钩响动就知道他醒了,所以听得他发问,并不觉得意外,也不回头答话,只取一方手绢,悄悄拭干了眼泪。

“你哭什么?”葛小大问,“回一趟娘家哭一趟,何苦?哭坏眼睛,自己晦气。”

回一趟娘家哭一趟,自然是因为所适非人,自伤命薄,平常如果听见他这样说,会起反感,而这天却觉得有点对不起丈夫,却又不便作何表示,唯有依旧保持沉默。

“啥辰光了?”

小白菜看一看那只旧自鸣钟说:“十二点!”

这只钟经常要快半个钟头,十二点就是十一点半,二更早过,三更将到,葛小大颇为惊慌,急急起身,口中连连说道:“迟了,迟了!豪燥,豪燥!”

“豪燥”是杭州府一带的土话,通常是用来催促脚步加快些。小白菜便起身为他递衣服,冲盐汤——据说可以消火消滞。

葛小大口中的“豪燥”,也是一种自我催促,无奈腿短而肥,又登“流火”,七颠八冲地,样子笨拙得丑陋了。小白菜看在眼里,将她刚才内心中因为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而起的疚歉之意,冲得干干净净。

送走丈夫关上门,依然是独倚孤灯。那件“对不起丈夫的事”,虽然浮上心头,却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是没有什么余味。就像饿了时随便找点东西塞肚子那样,饱了就丢开了,不会去多想它。

可想的还是杨秀才。说要搬了来,怎的又不搬?挑定的好日子,早已过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骗人的话。

哼!男人,尤其是这种油头光棍,没有一个好东西!小白菜想想气了起来,咬着牙咕噜咕噜在骂:看你再来了,会不会理你?

“大爷,你看!”兴儿指着对面檐下说,“小白菜,穿得好漂亮。”

杨乃武抬眼看时,只能摄取到一个背影。身段苗条,像是小白菜,可是别的就全不像了。她穿一件洋缎的夹袄,下面是玄色料子滚花边的散脚裤,那种料子似绸非绸,似缎非缎,虽叫不出名堂,但一望而知是洋货。头上梳个玲珑俏括的堕马髻,簪一根玳瑁簪子,上方插一柄高背细齿的小牙梳,光看形状就知道又是洋货。

“瞎说八道!”杨乃武心想,她身上这几样洋货,就在省城里,也是很少见的东西,凭葛小大起早落夜磨豆腐,就能替他老婆备办得来?“不是的!”那么是谁呢?对了,他想起来了,是北门有名的土娼“一夜红”。

兴儿却不承认是瞎说。“是啦,是啦!大爷,”他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

“如果不是呢?”

“大爷请我吃个‘栗爆’。”

“好!”杨乃武勾起食中两指,在兴儿额上比画出要凿栗爆的样子,“如果不是,看我饶你?”

“大爷,”兴儿反问一句,“如果是呢?”

“买块栗糕你吃。”

说了这一句,杨乃武加快脚步,赶过小白菜的头,在一家丝线店门口停了下来,装作看丝线,慢慢回过头,看得清清楚楚,输了东道了!

“阿嫂!”他脱口叫了出来。

小白菜本是低着头在走,闻声抬眼,想不理他却办不到,不过脸上并没有笑容。“我道是哪个?”她说,“原来是贵人!”

语气不大对劲,杨乃武愣了一下问:“阿嫂,多时不见,一见就挖苦我,说我是什么贵人?”

“不是贵人,自己说过的事情怎么会忘记?”

杨乃武诧异,是许了她什么事忘掉了?在这思索未答之际,只见小白菜已经翩然进了丝线店。

他不知道她本就要来买丝线呢,还是借此延挨辰光?如果是借此延挨辰光,又不知她是打算等他过去了再走,摆脱纠缠,还是因为路边相语,惹人注目,暂且避一避。

当然,他宁愿认为她是暂避。好在男人买丝线,亦是常有之事,所以接踵她的脚步,踏入店内。掌柜吴老头是素识,要过来招呼,他伸手一拦:“不忙,不忙!你先做完你那笔生意!”

看样子小白菜是特意来买丝线,只听她在关照,要哪种颜色,怎样粗细,一共几绞,显然是早就想好了来的。因此,这笔生意做得很快。等吴老头将丝线配齐,在拨算盘结账时,杨乃武终于明白了,小白菜所说的“贵人多忘事”是指什么。

就这时,店堂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是吴老头的续弦妻子,远远先叫一声:“杨大爷!好久不来了,是不是杨太太要丝线?”

“是啊。”

“来,来,阿毛娘!”吴老头已经结好账,对他妻子说道,“一共一两二钱四分银子,零头抹掉好了。你来包丝线,我去招呼杨大爷。”

“要绣一对枕头送人,是鸳鸯戏水的花样,请你配点丝线。”杨乃武口耳两用,一面跟吴老头说话,一面在听老板娘跟小白菜说什么。

“你这种料子倒没有见过。”老板娘移开包丝线的手,摸一摸小白菜的衣袖,“好细,好滑,是来路货?”

“嗯,来路货。”

“很贵吧?”

“我也不晓得,是人家送的。”

“你这件袄儿,要配洋花边才好看,我们店里有批货色,是人家来寄卖的,要不要看看?”

“好嘛。”

于是老板娘将一盒洋花边取了出来,一捧到面前,小白菜就知道了,摇手示意,不必打开。

“你这盒花边,我看过。”

“看过?”老板娘愕然。

“是不是桂金来寄卖的?”

“不错,是桂金。”

“那就对了!”小白菜矜持地微笑着,“桂金先给我看过。”

“噢,那就不必看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杨乃武说一句:“丝线挑好了。派个人送到我家!”随即扬长出去。

他是去找何春芳,找何春芳是为了打听桂金手里的货色,何春芳在杨乃武面前不敢说假话:“东西是有一批,刘大少爷从上海带来的。先说叫桂金卖,后来又说不卖了。”又说:“送了桂金一盒洋花边,现在放在丝线店里寄卖。”

这就不必再问了!杨乃武心里在想,如果像兴儿所说的,小白菜与葛小大,就像潘金莲与武大郎,那么西门庆也有了,是刘海升,而桂金,无疑是王婆。再想下来,就要问问自己了,扮个什么角色?

无亲无故自然不必扮武松,想起西门庆曾求何九:“一床锦被遮盖这个!”突然会意,自己什么都不必扮,只躲在旁边看,刘海升与小白菜少不得仍旧明来暗往,拿情形看明白了,布置一番教“刘大少爷”落入机关,那时拿住了他的把柄,看他不受自己摆布?或者同为入幕之宾,双演西门庆,亦无不可。

主意一打定,第二天上午备好银子,带上租约,去访姓朱的房客,三言两语就谈定了,十天以后迁让。最后,杨乃武要求,先将隔断的中门打开,姓朱的也答应了。

看他用钥匙开启了生锈的铁锁,杨乃武关照兴儿,去通知小白菜,前后已可通行。

“真的?”小白菜将信将疑,“谁跟你说的?”

兴儿不答,只奔了去拔开门闩,大声喊道:“你自己来看!”

中门由外和里开,门环在外,门闩在里,门环既已去锁,里面拔闩,外面一推,双扉即洞开,但见杨乃武笑嘻嘻地轻摇纸扇,缓步而来。

“杨大爷!”小白菜惊喜地喊。

“把门来关好!”杨乃武吩咐了兴儿,方跟小白菜招呼,“阿嫂,我说话算话吧?”

小白菜有些不好意思,“杨大爷,”她双手按在腰际,福一福说,“昨天言语冒犯,得罪,得罪!”

“言重,言重。”杨乃武从容解释,“不是我自己说过,哪天搬了来会忘记。这也是件不大不小的事,哪里会忘?只为前面的房客牵丝扳藤,太不爽快,我只好拿事情冷一冷再说。我已经在县里备了案,到时候请差人上门,不怕他不乖乖搬家。不过——”他故意不再说下去。

“不过怎么样?杨大爷,你说嘛!”

“不过,既然你那样子说,我也知道用水不便的苦楚,所以我今天特地来一趟,姓朱的要我贴补搬家费,我就贴补。那一来,他就没话说了。”

“嗐!杨大爷,”小白菜不安地说,“那又何必?我是一句顽话,你太认真了,白白耗费几两银子,我都替你心痛。”

“那也无所谓。只要你方便,几两银子算什么?”

“多谢,多谢!”小白菜问,“那么杨大爷,你什么时候搬来?”

“我想一时不搬。”

“为什么呢?”

“还是为了起居没有人照应,太不便。”

“搬了来嘛!要茶要水,我这里现成,你们主仆两个,没有多少事,要照应也容易。”小白菜沉吟了一下,似乎自告奋勇,但终于只是再请一下,“你搬了来嘛!搬了来再说。”

这种含有深意的敦促,与说他“贵人多忘事”的怨责,同样地有咀嚼不尽的情味。杨乃武得意地在心里说:“西门大官人其实是区区,刘大少不过顶个名而已!”

搬来的第一天,小白菜到晚上方始悄悄来到前面。这有两个缘故,一个是白天有杨乃武的家人在为他布置新居,走进走出,十分嘈杂,她觉得不宜露面;一个是葛小大流火大发,回来得很早,呻吟床褥,她不能不加照料。只是身在这个男人床前,心却早已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直到葛小大服了药,痛苦已减,呼呼大睡,她才薄施脂粉,换件干净衣服来看个究竟。

看到杨乃武时,他正坐在灯下发怔,等听得门响,转眼发现小白菜,他脸上萧索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眉开眼笑地起身相迎。

“搬停当了?”

“草草定局。”杨乃武问道,“要不要看看?”

不待她回答,他已在指点了。中间堂屋兼饭厅,东面书房,西面卧房。东西两间都是套房,兴儿住在西面的套房里。书房后面的套房,却摆了一张极大的床,挂着雪白的江西夏布帐子,一领细篾席,一床紫罗薄被,再就是簇新的一个长枕头。

“我懂了!这是预备杨太太来住的。”小白菜指着西面说,“兴儿住在后头,许多不便,所以拿大床摆在这里。”

“不是!”杨乃武摇摇头,“这是我歇午觉的地方。我每天睡得很晚,早晨起得很早,全靠午觉来补足,所以床铺要弄得宽敞些,才能睡得舒服。”

这个说法,是小白菜所想不到的,“睡得晚,晚到什么时候呢?”她问。

“没有一定。”杨乃武问道,“小大每天晚上什么时候上工?”

“总在十一点以后,最迟不会过十二点。”

“噢,”杨乃武紧接着说,“我最早也要过了十二点才睡。”

小白菜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四目相接,发觉杨乃武眼中有着诡秘莫测的神色,心里一阵慌,急忙又低下头去。

“阿嫂,”杨乃武问道,“你每天要送了小大上工才睡?”

“没有这话,我睡我的,他走他的。”

“那么,他走了谁替他闩门呢?”

“不闩!不过关一关拢。”

“你不怕闹贼?”

“那也没法子!”小白菜一脸的莫奈何,“他倒说过几次,不过办不到!正好睡的当口,哪里能爬起来替他关门?”

“我倒有个好法子,可以做个活络门闩。”

小白菜不懂什么叫活络门闩,任凭杨乃武如何解说,依然不明究竟。这就只好画图示意了。

铺张白纸,揭开砚盖,杨乃武一面画,一面讲,这下小白菜就很容易懂了。原来活络门闩是在门内做个活动横档,另一扇门上安个承受横档的槽口,用根绳子一头吊起横档,一头通到门外,在钉子上扣住。人出门外,将绳子一松,横档下落,嵌合槽口,自然就闩住了。

“这个法子倒巧妙!”站在他身后的小白菜高兴地说,“不过,外面绳子一拉,不又拉起来了吗?”

“那又有诀窍,要看绳子系在横槽上的啥部位。”杨乃武用笔将所画的横档,隔成两半,“如果你要能放能收,绳子就该系在靠槽口的一面,只要放,不要收,绳子系在后面一点,这一来,有力用不上,本事再大都拉不起。不相信你倒试试!”

“用不着试,你说明白,我就懂了。当然要只能放,不能收,不然有啥用处?”小白菜又说,“明天我就要叫木匠去做一个。”

“慢点,慢点!”杨乃武急忙阻止,“第一,不必忙,最好过些日子再做;第二,这个法子你绝不可以说是我教你的!你只说是人家家里看来的好了。”

“这,”小白菜不解,“杨大爷,为啥不可以说是你教我的?”

“这个道理嘛,你自己去想。”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明白了,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晕,斜睨着他说:“你好坏!怪不得帮人家打官司总是赢。”

一面说,一面抬手去撂鬓发。时入初夏,她穿一件宽袖的淡青竹布衫,衣袖褪落,露出白嫩圆润的一弯手臂,真像削了皮的藕一般,馋得杨乃武又干咽了一阵。

葛小大因病不曾上工,是杨乃武知道的,就因为他不曾上工才特意去相访。中门虽已打通,他却仍旧出前门绕到后面去叩门。

来开门的正是葛小大,见了面不先招呼,却向里大喊:“喂,喂,杨大爷来了。”

杨乃武知道那些猥琐丈夫的毛病,自觉上不得台盘,遇有客来,总是唤妻子出面招呼,所以不以为异,只用关切的声音说:“小大,后半夜听你在哼,想来老毛病又发了。”

“是啊!听说杨大爷搬了来了,想去看看都不成。”

说到这里,小白菜已经露面,很庄重地叫一声:“杨大爷!”接着便问起杨乃武迁过来的情形,就像前一天根本不曾见过面那样。

“你看,”小白菜又跟她丈夫说,“平常都亏杨大爷照应。现在杨大爷因家里少爷、小姐多,静不下来用功,特为搬到这里来读书,我们礼也没有送,人也不上门,反而杨大爷先来看你的病。你说,好意思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杨乃武说,“以后大家住得近了,少不得请你们夫妇照应的地方。”

“杨大爷在说反话。只有我们请杨大爷照应,我们哪里照应得上杨大爷?”

杨乃武是在“套近乎”,由彼此照应,说到时常走动,踪迹便可渐密,无奈葛小大答语谦卑,变成话不投机,有些接不下去。小白菜心里明白,立刻又将话头拉了回来。

“这倒也不是这么说的!”她看一看她丈夫说,“我们托杨大爷的福,请人家照应的地方很多,起码杨大爷住在这里,就没有人看你老实,敢来欺侮你!至于我们照应杨大爷,当然也有的,好比说,杨大爷不在家,有客人来,说不定倒是要紧事情,那时候留句把话,回头告诉杨大爷,可以接得上头,这也就是照应。”

“这也不算照应,是我们应该做的。”葛小大说,“啥叫远亲不如近邻?”

“原就是这种照应!你道啥?莫非杨大爷还有啥大不了的事,要来求教你?”小白菜接着又说,“杨大爷请里面坐!”

穷家小户张罗比较有身份的客人,是件宾主都深感局促的事。杨乃武觉得此行收获已多,便很知趣地说:

“谢谢、谢谢!我不坐了!”说罢转身,袖子一甩,一条雪白的手帕,掉在稀脏的泥土里。

“杨大爷,”葛小大说,“手帕儿掉了!”

“你去捡起来嘛!”小白菜立即接口,“回头我来洗。”

等杨乃武回头去看时,葛小大已经将手帕捡了起来,便即说道:“我带回去洗,不敢麻烦阿嫂。”

“一点不麻烦。”小白菜突然很高兴地对丈夫说,“今天我省事省气力了!衣服用不着到河埠头去洗了!”

衣服虽不多,隔一两天到数百步外的小河边去洗一次,一来一往,亦颇累人,葛小大对花朵样的妻子,最感疚歉的就是这件事。尤其使他心里觉得窝窝囊囊不舒服的是,只要妻子在河边出现,行人就不断地会用一双色眼紧盯着看,甚至有人看得忘了形,失足掉在河里,传为笑柄。此刻,能够出中门,利用前面的一口井洗衣服,不但妻子省力,也使丈夫省心,转念到此,葛小大也很高兴了。

“真是!杨大爷搬了来,太好了。”葛小大知恩图报地说,“以后杨大爷的衣服,你就顺便洗一洗!”

杨乃武不等小白菜有所表示,立即拱手答道:“不敢当,不敢当。”接着又说,“前面天井比较大,有些衣服就晒在前面好了。”

“那是求之不得!”小白菜越发高兴了,“多谢杨大爷!”

于是从此以后,只要是好天气,小白菜一天总要到前面去两次,早晨洗好衣服晒上,傍晚将衣服收下来,而杨乃武却始终不肯拿衣服出来让她洗。

说了几次,杨乃武总是谦辞,有些不知好歹的模样,小白菜不免生气,自怨自责地说:“我也是!看不出眉高眼低,只讨人厌!”

这话很重了!杨乃武就是在这样一个时机,才便于将早就想好的话说出来,“阿嫂!”他是很惶恐的神情,“不是我不识好歹,实在是于心不忍。常时看你在井边,那样一双雪白粉嫩的手,在搓龌里龌龊的粗布衣裳,实在心痛!都恨不得去替你洗,哪里还忍心再拿我的脏衣服交给你?”

听到一半,小白菜的眼圈已经红了,乃至听完,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甜,一阵一阵发麻,忍不住双泪直流。同时又感到有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在推她,推她扑到他的胸前,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这样的反应,原是杨乃武估计之中,话不必多,有一两句打入她心坎就够了!此时亦更不须多说,只搂住她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这天下午等葛小大回来,小白菜便跟他谈活络门闩,一如杨乃武所教的那样。葛小大当然很高兴,即时出门,去唤了相熟的王木匠来。

“喂,喂!”葛小大进门大喊,“怎么做法,你来告诉老王。”

他们夫妇之间,彼此用个“喂”字作为称呼。小白菜走将出来,跟王木匠招呼过了,接着便讲活络门闩的做法。

话说不到三五句,便为王木匠打断,“好了,好了,小大嫂,你用不着再说了!”接着转脸埋怨葛小大,“你不早说!这种东西,我现成有做好在那里的,你要早说,我随手就带了来,用不着多走一趟冤枉路!”

“我怕我说不清楚。”葛小大歉然地笑着,“辛苦,辛苦,工钱多算。”

“要啥工钱?送你一个。”说完王木匠就走了。

葛小大为人老实,觉得过意不去,便跟妻子商量,说,“不好意思叫老王白送,而且来回还走了两趟。”他说,“老王喜欢酒,弄点菜请他一请,好不好?”

小白菜不即回答,看一看天色说道:“那就要快!迟了买不到啥东西了。”

“好!你说,买点啥?我马上就去。”

“买斤肉,要五花。这两天鲈鱼上市了,弄个春笋炒鲈鱼。”小白菜说,“两个荤菜够了!另外,再弄两个素菜,你自己去看。”

葛小大提着菜篮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说:“喂!杨大爷搬来,我们还没有请过他,要不要顺便邀他一声?”

“不要,不要!”小白菜毫不考虑地回答,“又没有啥好菜,王木匠的身份又不配,请了人家来,倒是怠慢了!”

葛小大碰了个钉子,默默地走了,矮胖子提个大菜篮,行动越发蹒跚。小白菜看在眼里,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厌恶的感觉。

不过,她已学会了驱除这种感觉的法子,就是尽力不去想他。起头很难,自己不在意还好,不过片刻,便可淡忘;越是在意,那丑陋的影子越是在心中盘踞不去,使她更加苦恼。但自二月底杨乃武说要搬来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只要一想到他,别的什么念头都能丢开。

这是什么道理呢?她常常在自问,一遍二遍地考究,终于豁然省悟:原来人是无时无刻不在想事的,哪怕梦中亦不例外。如果没有什么人可想,自然是丑丈夫填补心中的空白;若有人可以代替,便能轻易地转变念头。

尤其是此刻,只一想到那道活络门闩,丈夫便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只觉得胸中胀满得有些难受,仿佛有股什么劲道,渴待发泄,头上发晕,摸一摸脸,好烫,莫非病了?不是。她自己知道,坐下来将心静一静就好了。

喝一杯茶,静坐片刻,果然好得多了。于是她起身取一支晒衣服用的木杈,将挂在檐下的一段火腿取了下来。这段东阳火腿,挂在那里两年了,烟熏尘封,垢污不堪。她用纳鞋底的钉锥一刺,香味随即扑鼻而至,拔出钉锥,香味越浓,而且有极清的油渗出来。小白菜很高兴,这是一块就算是摆在杭州第一家南货里,都算头挑货色的好火腿。

于是烧滚了水,将火腿泡了一会儿,然后取出来切割磨刮,刚刚收拾干净,葛小大回来了。

“鲈鱼、春笋、肉,都买到了。顺便拿了几块豆腐来,肉片雪里红烧豆腐,要烧得透,吃得熟。”葛小大“咕嘟”一声,咽了口唾沫。

“看你的馋相!”小白菜狠狠白了他一眼。

葛小大视而不见,却看到了妻子手里的东西,“请王木匠吃火腿?”他有些好笑的表情。

“要请他也来不及!火腿要煮两个时辰,才会烂;倘使是蒸,更加费辰光。”

“那么,你弄来做啥呢?”

“你不是说要请一请杨大爷?我想不如送他一块火腿。‘腰封’待客,‘滴油’等你来吃,也补一补!”

葛小大又咽了口唾沫,正待答言,外面有人声,是王木匠来了。

小白菜放下火腿,迎了出去,她关心的是那道活络门闩,系绳子的部位,一定要看清楚。

“老王,”她说,“这个门闩,一定要放下来以后,外面没法子开的,不然半夜里有贼,一拉就开,装跟不装一样!”

“不会!”王木匠将那道活络门闩托在手里,“你倒试试看!”

小白菜果然试了一下,怎么样也拉不起,方始放心满意地,仍旧回到厨房。

王木匠是个快手,小白菜在厨房里的手艺也不弱。等他将活络门闩装好,她的菜也做得差不多了,唤丈夫摆好杯筷,将菜端了出去,请王木匠洗了手来喝酒。

客人上座,葛小大打横相陪,宾主二人先是欢然对饮,到后来却都不大开心了。王木匠闻见蒸火腿的香味,而等了半天,始终不见火腿上桌,不免怏怏,心中在骂他们夫妇待客不诚。

葛小大的不高兴,是为了那春笋炒鲈鱼,“我买回来的鲈鱼好几条,”他拿筷子在碗里乱拨着,“怎么只有三个鱼头,而且都是小的。”

“野猫来偷嘴,当然拣大的咬,等我看到,已经偷剩三条了。”小白菜骂道,“这只死野猫!总有一天打杀它。”

“笋呢?”葛小大又问,“都是老头!”意思是问:笋尖到哪里去了呢?

这不能归咎于野猫偷嘴,“我看鱼少,配头用不着那么多。”她很机警地说,“嫩头用麻酱油凉拌,又鲜又爽口,马上拿来。”

端来一盘凉拌笋尖,数量虽然不多,总算有了交代。而且小白菜也看到王木匠的脸色不十分好看,知道是火腿香味的怪,特意表白:蒸的辰光不够,肉硬得咬不动,请王木匠明天再来吃“滴油”。这一来,总算宾主尽欢,吃到起更时分方散。

“今天晚了,只怕十二点,又起不来!”葛小大抹一抹嘴,和衣倒在床上,“豪燥要睡了。”

“十二点起不来,要不要叫醒你?”

“怎么不要叫?要叫!”话一说完,鼾声渐起了。

小白菜却还有得忙,收拾残肴,抹桌洗碗,烧了一壶水,抹身洗脚。看火腿蒸烂了,又歇火封炉。诸事停当,静静坐着,想起一件最要紧的事,还没有办。

踌躇半晌,看床上鼾声如雷,料想丈夫一时不得醒,决意冒险一行,提把铜铫子,悄悄去开了中门。

门一开,倒将自己吓了一跳,“嘎吱、嘎吱”声音甚响。但事已如此,不能退缩,侧耳静听,葛小大的鼾声如故,才算放了心。

“哪个?”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将惊魂甫定的小白菜,吓得差点连铜铫子都脱手。定定神一看,原来是兴儿。

这时杨乃武已闻声从书房中赶出来,小白菜便说:“我家小大煮药,医生关照,要用刚打起来的井水。”

这是解释她半夜闯来的缘故,而话是说给兴儿听的。杨乃武心内明白,随即答道:“叫兴儿替你去打水。”接着从她手里接过铜铫子顺手递了给兴儿。

等他走到井边,“扑通”一声将吊桶抛入井中,小白菜很快地说:“活络门闩装好了。”

“我知道。是王木匠来装的。”

“你要关照兴儿,不要乱叫!”

“好!我回头就告诉他。”

“还有件事,那扇门‘嘎吱、嘎吱’响。”

“不要紧,门臼里加点菜油就可以了。”

“最好马上就办。”

“好的。”杨乃武说,“你提着水走好了,我来料理。”

此时兴儿已新汲一铜铫子井水,小白菜依他的话,管自己提了进中门。杨乃武这时才发觉,不开伙食,哪里来的菜油?静静心再想,想起有瓶西洋来的生发油,本意要送小白菜的,这时候说不得只好开瓶救急了。

门臼中一注上油,果然启闭无声,关好中门,他将兴儿唤到书房中,指着壁上所悬的一幅字问:“前面八个字,你念给我听听。”

兴儿执役之暇,也跟主人识字念书,像这种考问功课的事是常有的事,当即念道:“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是哪个说过的话?”

“朱熹。”

“咄!”杨乃武叱道,“要称朱夫子!”接着又问:“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叫人不可乱说话,就好比这瓶生发油一样,盖子要塞紧,不塞紧油倒得满地,就闯祸了。”

他能即景生情,就现成的事物取譬,杨乃武觉得孺子可教,颇为欣慰,“不错!”他说,“不过你要知道,守口如瓶不够,还要防意如城!话虽没有说出口,平时的态度上也还要当心,有时不知不觉会泄露秘密。或者,心里知道这句话不能说,可是说了另外一句话,就等于说了这句话。所以守口如瓶容易,防意如城来得难,要时时刻刻当心。”

这段话说得不够清楚,兴儿眨着眼想了一会儿,困惑地问:“大爷,怎么叫‘说了另一句话,就等于说了这句话’?”

“问得好!”杨乃武点点头,“譬如说,葛小大的娘子,半夜里开中门过来,不愿意人家知道,你就不好对任何人去说。是不是?”

“是!守口如瓶。”

“可是,你如果去问葛小大,昨天晚上你发病,药吃下去好些了没有?就可能会泄露秘密。因为葛小大也许根本没有发病,她说打井水煎药是句假话,这一来西洋镜不是就戳穿了?”

兴儿怔怔地不作声,只是在想主人的话。想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我懂了!”他说,“她晚上过来,我只当没有看见,心里根本没有这件事。”

这下,杨乃武才真的感到欣慰,“你确是懂事了!以后好好跟我用功。”他说,“我收你做徒弟,教你打官司的诀窍,包你一世吃着不穷!”

等葛小大出了门,听得活络门闩落实的声音,小白菜立即起床,剔亮油灯到厨房,料理停当,然后又回卧室,细细装饰了一番,提着食盒去开中门。

门一开,小白菜便觉欣慰,果然不再“嘎吱、嘎吱”作响了!这不仅消除了她的顾虑不安,而且觉得杨乃武很听话,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证明是可以信赖依靠的。

当然,开门的声音只是减得极低,并非完全消失。夜静更深,而且杨乃武是一直在注意着的,所以当她在里面拔闩时,他已觉察到了,随即起身迎了出来,持着一盏美孚洋灯,立即赶过去替手。

“是什么?”

“到里头打开来看,就知道了。”小白菜低声问说,“兴儿呢?”

“睡了!”杨乃武答说,“就是没睡,他也不会过来。”

“为什么?”

“我跟他说过了。他很懂事,你放心。”

小白菜甜甜地一笑,接过他手里的洋灯,高高地照着,一前一后进入书房,杨乃武将食盒放在进门的地上,回过身来,双手一张,恰好抱个正着。

这么迫不及待,是小白菜不曾料到的。因为如此,不免心慌;而也因为如此,备感兴奋,脸红气促,想挣扎又不想挣扎,变成只在他怀中揉来揉去了。

“好了!”她说。

杨乃武却还是不放,从她头上闻起,一直闻到脖子上。小白菜怕痒想笑,却又不敢,这样硬憋住了一口气,非常难受,只使劲在他下巴上推了一把,才得脱身。

“你这个人真是惹不得!”她撂着微微散乱的鬓发,白了他一眼,“清清静静吃吃酒,谈谈天,倒不好?”

“哪个说不好?”杨乃武四面看了看,书房里只有书桌、茶几,独酌犹可,对饮就太局促了,因而提起食盒说道,“到里面来!”

一进套房,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张大床,小白菜心中好笑,暂且不言,接过食盒,揭开盖子说门面话。

“晚上请王木匠吃酒,小大说,请你也一起坐坐。我想,王木匠是什么身份,哪里好委屈你去做陪客?倒不如弄几样菜,送来请你。”她又说道,“四样菜都凑不齐,真不好意思。”

菜只有三样,一碟色如胭脂的火腿,一碟形似象牙的拌春笋,另外一碗就是她说被野猫偷吃的炒鲈鱼。

“可惜冷了!不知道会不会腥气?”小白菜指着碗说,“想热一热,又怕半夜里动锅铲,惊动邻舍,只好请你将就将就了。”

“就是冷的好!我不怕腥气。”杨乃武答道,“猫儿怕腥气就不敢偷嘴了。”

小白菜将脸一沉,“你把我当啥?”她说,“你嫌腥气,少来惹我。”

说着,夺门要走。杨乃武大吃一惊,急忙拦住说好话:“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说错了,饶我头一回。”

小白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倒不是她有意装作,只是怒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而已。

杨乃武透了一口气,拍拍自己胸口,学大人抚慰小儿的口吻说:“不怕,不怕!”

小白菜不觉得意,“原来你杨大爷也有怕的时候!”她说。

杨乃武笑笑不响,转身出了套房。小白菜侧耳静听,外面是橱门响动的声音,不知在取什么东西。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去而复转,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有两副杯筷,一个白瓷罐子,罐口扎着红布,但仍能隐隐闻得酒香。

“是杨梅烧?”小白菜问。

“对!”杨乃武一面开封,一面答说,“我泡的杨梅烧与众不同,补中益气,能治百病。”

“杨梅烧治痢疾,是大家晓得的;能治百病,从没有听说过。”

“好就好在这里,酒里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功效自然不同。还有一样好处,常吃我的杨梅烧,皮肤白,光滑,你要不要试试?”

“好啊!”小白菜欣然色喜,“你抄张方子给我,我也要泡它一罐。”

“我泡好送你就是。”杨乃武倒出一杯来,“你先尝一尝。”

小白菜尝了一口,甜甜的,带着些杨梅的香味,与一般的杨梅烧一样,颇易上口,却无他异。

他从她的脸色中,察知她的感觉,便即说道:“要吃杨梅,才有功效。”

杨梅烧,向来有酒量好的吃杨梅,酒量不好的喝酒,因为酒精都为杨梅所吸收了。小白菜量浅,畏缩地笑道:“我不敢!”

“吃一颗!”杨乃武夹一粒杨梅直送到小白菜唇边,“吃一颗不会醉的,只会觉得舒服。”

小白菜受了鼓励,张开口来,一咬之下,便觉舌头发烫,一股辛辣之味,直冲鼻脑。只为相信他所说的,吃下去会觉得舒服这句话,勉强吞下肚去。顿觉火辣辣的一线,自咽喉直贯小腹,心里在说:上了他的当了!

“怎么样?”杨乃武问。

“我要醉了!”

“不会的。我怎么会拿你灌醉?”杨乃武说,“我也舍不得捉弄你。”

本来不醉,听得这句话却飘飘然大有醉意了,一颗心晃荡晃荡地,只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按捺得它安静下来。

“你好像心跳得很厉害?”

“是啊!”小白菜用眼梢看着他,似怨非怨地说,“都是你害的!”

“不要紧!我有一样本事,专医心跳。”说着,身子凑了过来,一只手伸到她喉头下面,轻轻地抹着。

听起来像是戏谑,不过他的动作倒像煞一本正经,只用食中两指,一下又一下地抹,快慢轻重,始终如一,而且只沿着喉头以下那两三寸的地位抹,手指很谨慎地,绝不去碰她胸前隆起的两堆肉。

小白菜有些迷惑了,真的当他在医她的心跳,她不知道这种心跳是不是一种病,有没有医治的必要?更不知道他用这种手法能不能使得她不心跳?

说也奇怪,这样几个念头一转,自己确确实实觉得心跳得慢了,呼吸也比较畅通了。杨乃武当然也能觉察得到,温柔地说道:“好得多了!你不要说话,拿眼睛闭上。”

“唔,”小白菜闭着嘴哼了一下,听他的话,将眼睛闭上。

“女人容易心跳,因为胆子比较小。”他一面说话,一面用左手在她项背之间托住,让她微微向后仰,然后又说,“要练胆子,先要练得不容易心跳。这话好像不通,其实有道理的。不容易心跳,心就不会乱,遇到什么意外,该怎么样应付就怎么样应付,不会出错。这样一来,胆子慢慢就大了。”

小白菜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就想:如果这个时候丈夫突然闯了进来,怎么应付?话很难说!如果心不跳,脸就不会红,脸不红就表示跟杨乃武到底没有做啥事情。只要丈夫有这样的想法,话总好说了。

正这样想着,发觉最上面的一个纽子已被解开,正在疑惑想发问时,一下子都明白了!心跳当然也更快了!

回到自己那里,天蒙蒙亮,残焰微明,什么都看不真切,那些似有若无的影子,越发为小白菜增添了如梦似幻的感觉。

她倦得很,而心里却是一阵阵地兴奋,头上昏昏的像喝醉了酒,可是并不想睡,一看到那张床,她就厌恶了,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张床。也只有这样,才能使她立刻驱逐那种厌恶的感觉。

“你不要怕!”耳际响起杨乃武在枕上跟她说的话,“我们这样子往来,人不知,鬼不觉!就算有人知道了,也不要紧,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有那道活络门闩在那里,怎么捉得到?”

接下来是自己的回答:“这样子下去,总不是一桩事!我怕迟早会闯祸。”

“闯祸决不会!你说长此以往,不是一桩事,这话倒实在的。我太太很贤惠!”

“贤惠又怎么样呢?”

“问你啊!你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过日子?”

现在要想的就是这件事!小白菜静下心来开始考虑这件“终身大事”。

刚转到这个念头,只听有人敲门,隐隐在喊:“开门、开门!”

是丈夫的声音!小白菜不由得有些心跳,但马上就想起杨乃武的教导,自己对自己说:“不要慌!随他多敲一会儿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要检点。”

这样一想,随即伸手到脑后,拔去簪子,一下就将头发拉散,取梳子时,顺便照一照脸,残脂剩粉犹在,一望而知是“隔夜面孔”。打水洗脸来不及了,只能取块湿手巾,使劲擦一擦,然后一手持梳,一手握发,走去开门,临出房门还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被褥凌乱,恰是刚起来的样子,越发觉得一无破绽,胆也就更大了。

开开门来,葛小大口发怨言:“怎么叫了半天的门不开?”

“我在上马桶。”小白菜问,“这时候怎么回来了?”

“后街上,从杭州来了一个做好事的医生,看病不要钱。店里劝我去看,我想把以前的几张方子带去。”葛小大一面说,一面走进房,忽然声音变粗了,“大白天亮还点灯,你当油不要钱买,是偷来的?”

小白菜这才发觉,百密一疏,到底还留下一个漏洞,不过,只要觉得不在乎就不要紧,“油灯脏得那样子,要擦了!剩下一点点灯油让它点光了,擦起来好擦。”她自觉这几句辩解天衣无缝,得理不让人,便又嗔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气急败坏地做啥?”

葛小大自觉理亏,不敢作声,开抽斗找到了药方,随又转身出门。

“慢点!”小白菜追在后面问道,“你看完病回来不回来?”

“自然要回来!”葛小大答说,“带药回来煎。”

小白菜无奈,只好不睡,一夜缱绻,双腿发软,眼皮涩重,勉强支持着,实在是苦楚。于是,又想起杨乃武的话,决定跟杨太太一起去“过日子”。

幸好,葛小大很快地就回来了。可是进门的脸色不对,阴沉沉地,一言不发只坐在堂屋里发怔。

“看了怎么说?”小白菜问,“为啥这副样子?”

“说我的流火,是因为身子亏,开了张方子,到药店里一问,”葛小大伤心地摇摇头,“吃不起!”

“开的什么贵重药?”小白菜说,“有病总要医!只要方子好,吃一帖胜十帖,贵点还是划算的。”

这几句话鼓舞了葛小大,脸色开朗了些,“也就是两味药贵,”他说,“一味是西洋参,一味是桂圆。”

“要多少钱呢?”

“光是这两味药,就要一千铜钱。”

一千铜钱差不多要一两半银子,是半个月的开销,小白菜一时无从开口了。

“随它去!”葛小大将药方往桌上一丢,“死不了的!”说完起身出门,自然是到店里去了。

小白菜心想,他倒是死不了,自己可受了活罪,这件事得跟杨乃武好好商量。

到晚来又是情热如火,吃完夜饭,巴不得丈夫早早上床,上了床又巴不得他早早起床去上工。好不容易鼓打三更,听得葛小大出门,“吧嗒”一声活络门闩落槽,小白菜翻身坐了起来,摸索下床,剔亮油灯,擦把脸,扑点粉,倒些杨乃武所送的玫瑰生发油在手心里,抹在头发上略略一梳,照一照镜子,忽然心里凄凄恻恻地自己可怜自己了。

坐了好一会儿,直待那阵感觉过去,她才起身出门。这一次有早晨的教训在,临走之前,“噗”的一声,索性将油灯吹灭,在星月微茫中,扶墙摸壁地去开中门。

门一开便为杨乃武抱住了。小白菜猝不及防,吓得几乎喊出声来,恨不过在他腰上使劲拧了一把。

这一来,杨乃武不能不松开手,扶着她进了书房,歉然地说:“对不起,吓你一跳。”

“吓得魂都没有了!”小白菜狠狠白了他一眼,“人吓人,吓死人,不作兴这个样子的。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我摸摸看。”

一只手伸到胸前,“啪”的一声,挨了一下,杨乃武嘻嘻地笑了。

“犯贱!”小白菜说,“你先不要啰唆,我有件事跟你谈。”

谈的就是葛小大因为药太贵而生的烦恼。杨乃武很认真地听完,随即问道:“那么,你看,这帖药算不算贵呢?”

“药不管贵还是贱,只要医得好病就好!”

“一点不错!”杨乃武接口,“人来得不管早还是迟,只要医得好病就好。”

小白菜一听皱眉,“你说的啥怪话?”她大为摇头,“我不懂!”

“你不懂就不去说它了,我们谈小大的药。这副药要吃几帖?”

“不晓得!要问他自己。”

“你去问明了来告诉我。”

“告诉了你又怎么样呢?”小白菜正色说道,“你不要瞎疑心,我不是要你替小大买桂圆、西洋参。”

“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去管它。”

小白菜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好,我就不管。我只问你一句,你刚才那句话啥意思?”

“哪句话?”

“咦,你自己忘记了?什么早不早,病不病的!”

“我是说我自己。”杨乃武一把揽着她的腰,低声说,“你不来,医不好我的相思病。”

“啐!我就晓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着,脸微微向后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斜着往上看,嘴角似笑非笑地——到了医相思病的时候了。

“你今天的头发格外漂亮,又黑、又亮、又香。”

“那要谢谢你的生发水。真香!”

“别人闻见了怎么说?”杨乃武口中的“别人”,当然是指她的亲人。

这使得小白菜想起一件事,答非所问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笑话——”

所讲的“笑话”就是天亮忘记熄灯,为葛小大质问的那回事。直到此时,她还觉得好笑,也很得意,自诩有急智,不过老实承认,是由于杨乃武的教导。

“好极,好极!”杨乃武也很高兴,“你只要听我的话,包你越来越快活。”

一面说一面已揽着她的腰,扶向套房。春宵一刻,蜜爱轻怜,苦的是好梦初圆,晨鸡已唱,不能不强舍温馨的衾枕,带着涩重的双眼,拖着虚软的双腿,开中门回到自己那个冷冷清清的家。

不过个把月的工夫,左邻右舍都觉察到了。左邻赵大妈,右邻钱二嫂,还有对门的三干娘,在河埠头洗衣服,偶然谈了起来,都有很奇怪的经验。

“你们看出来没有,小白菜这一向神色不对!”三干娘说,“大天白亮,门关得实腾腾,且不去说它,不知道为什么,上半天看到她,总是懒洋洋的,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像夜里没有睡,在做啥?”

“哪晓得是在做啥?”钱二嫂说,“我起码听见两次了,半夜里动锅铲,有时候还闻得到香味。不信你问我们那个‘死鬼’,有天半夜里他推醒了问我:‘你在蒸火腿?’我骂他说梦话,哪知道真的有蒸火腿的味道,好香、好香!馋得我们那个死鬼流口水。”

“这不是新鲜话把戏?”三干娘问,“小大又不在家,半夜里蒸火腿给哪个吃?我再说一句,豆腐店里做帮工,也不是吃火腿的人家。”

“不要说,不要说!”赵大妈为人谨慎,摇着手警告,“闲言闲语惹是非,我们惹不起人家。”

三干娘与钱二嫂对看了一眼,都知她指的是谁,不过她们俩都不似赵大妈那么胆小,不约而同地撇一撇嘴,发一声冷笑。

“哼!怕他点啥?”钱二嫂说,“他有钱有势,也不能横行霸道。”

“不是这么说。”赵大妈又劝,“小白菜为人还不错,不要去说她,万一她也提了一篮衣裳来洗,听见我们在背后说她,难为情不难为情?”

“啊!”三干娘突然想起,“怎么好久不见小白菜来洗衣裳?”

“我问过她,”赵大妈答说,“从杨秀才搬来了,中门就打开了,前面天井有口井,用不着再到这里来了。”

“怪不得!”三干娘看着钱二嫂,“原来有这样一道门在那里!”

“我再告诉你,她家的门,本来通夜不关的,现在也上了门闩了。”

“这是防贼骨头!”三干娘接着钱二嫂的话,皮里阳秋地说,“可惜葛小大不晓得,家贼难防!雪白粉嫩的小白菜,菜心已经叫人偷吃掉了。”说罢,咯咯地笑了起来。

认识小白菜的人,像赵大妈那样忠厚的,少而又少。因此,她的这段秘密,自经钱二嫂与三干娘印证以后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葛小大,一个是葛小大的已经改嫁的生母沈媒婆。

不久又传到小白菜的生母耳中。她也是一个再醮妇人,后夫名叫喻敬添,算是个读书人,在西关土地庙设了一个蒙馆,大家都叫他“喻先生”。小白菜的生母“妻以夫贵”,为人尊称为“喻师母”。虽然只字不识,但听得多了,四个字一句的成语,居然也能朗朗上口,不愧为“师母”之名,只是她的居心行事,却全无半点书香的味道。

听得女儿的艳闻,喻师母决定去问个明白。这天上午上门,只见小白菜眼泡微肿,是刚起身不久的样子,心知外面的传闻不假。

“娘,你怎么两三个月不来?”

“你倒不说,你两三个月不来看我。”喻师母一面说,一面打量女儿。天正热的时候,她穿一件玄色布衫,看上去又软又薄,好像很凉快,便摸着她的衣袖问:“这是什么料子?”

“洋纱。桂金卖给我的。”

“你倒今非昔比,越来越阔气了。”

小白菜脸一红,“价钱不贵。”她说,“贵了我也穿不起。”

“这个呢?”喻师母拿起了一瓶雪花膏,打开盖子闻一闻,“也不贵?”

这是大家小姐、少奶奶的恩物,在蓬门之中,何能说不贵?小白菜含含糊糊地答道:“人家送的。”

喻师母紧接着问:“哪个?”

“你不认识的。”

“对!我不认识。”喻师母唤着女儿的小名说,“阿毛,你晓得不晓得,外面飞短流长,话难听得很呢!”

小白菜不懂什么叫“飞短流长”,将一双眼睛睁得圆鼓鼓地问:“外面说点啥?”

“说你们的房东杨秀才搬了来了!半夜里陈仓暗度——”

“娘,”小白菜又气又急,“你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好不好?”

喻师母的话被截断,有些不大高兴,不过不便为此发作,愣了一愣答道:“好!我也说得难听一点,外面都说你跟杨秀才‘有花头’,到底有没有?”

那疾言厉色、一本正经的神态,使得小白菜大起反感。她心里在想:别样事情你做娘的教训我,只好受你的;唯这件事,开口之前,先要自己想一想,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是不要说的好。

因为如此,便不想否认,但要诉诉委屈,发发牢骚,“你还要说,当初都是你跟他那个做媒婆的娘,害得我好苦!”想起往事,她的眼圈红了,“一个贪,一个骗,贪图她六十块洋钱的聘礼,拿我骗了来活受罪!你的女儿你自己卖掉了,有花头,没花头,你老人家又何苦去操心?”

“我也不过随便说得一句,你又何必大发雷霆?”喻师母嘴一瘪,两行眼泪挂了下来。

“你有啥好哭的?”小白菜越发不悦。

做娘的那副眼泪,一半做作,一半却是真的伤心,“你苦命,娘难道不是苦?”她说,“我难道不晓得抚孤守节有面子,可是贞节牌坊不能啃来当饭吃!当初也是没有法子,巴望到了喻家,有口苦饭好吃,能够拿你弟弟抚养成人。哪知道——”说到这里哽噎难言,终于放声大哭。

小白菜慌了手脚,“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她使劲推她母亲,“有话好说!”

喻师母且哭且诉,无非境况艰难。喻敬添本来只教得五个学生,其中只靠一个,是一家油坊的独子,书读得极好,油坊老板敬重老师,按季有束脩,送得比其余四个学生加起来的还多。哪知初夏嬉水,竟致灭顶夭亡,油坊老板夫妇痛不欲生,认为老师失于管教,学生才会逃学嬉戏,致生意外。因而对喻敬添颇为不谅,上门来大吵一场,一份恃以养家活口的束脩,当然也就此失去了。

“真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他从遭到这场祸——”

“他”是指喻敬添,既失养命之源,又痛高足之殇,不堪此双重打击,以致好了多年的肺疾复发,呕血盈盂。喻师母用了一句“贫病交加”的成语形容他的不幸。说到这里,又复号啕,害得小白菜也陪着她淌眼泪了。

“女婿是半子之靠,小大又是这个样子,从哪里靠起?想想是我当年一时糊涂,如果不是你弟弟还没有成人,真不如一头栽在河里,一了百了的好!”

“娘,你这个念头,可千万动不得!”

小白菜开始感到事态严重!因为她母亲在未改嫁前,确曾自杀过一次,是刮下一盒“洋火”头上的药,吞入腹中,幸亏发觉得早,费了好大的事,才能救活。如今又说想自尽,不见得是故意吓人的话。

然而小白菜也知道,空言慰藉,无济于事,想一想,找了两件衣服包一包,放在她娘手边。不必多话,喻师母就明白,是女儿借给她的“当头”。

那是两件好衣服,也是小白菜心爱的衣服,所以她终于还是叮嘱了一句:“只好当,不好卖!你先拿回去,另外我再想办法。”

喻师母揩眼泪问道:“你到哪里去想办法?”

“我劝你不要问了。”小白菜微微冷笑,“只要少听人家背后的闲话,少来管我的闲事!”

喻师母懂得言外之意,其实这也就是她此来的本意——杨秀才有势有财,找他去想办法,就一定有办法。

“那我就走了!家里一颗米都没有,大小四张嘴,都张开了在等我。”

等喻师母一走,小白菜懒懒的什么事都不想做,心里乱糟糟的,亦无法集中思虑去想,怎么样才能让杨乃武心甘情愿地拿一笔钱出来给她娘?只是里里外外,茫然地打转。

这天天气格外热,心情烦躁,更易出汗,浑身湿腻腻的非常难受,非得洗个浴不可。于是她烧了一大壶水,将洗衣服的大木盆搬到卧房中,关好大门,解衣入浴。洗到一半,有人敲门,心里不由得发恨,咬一咬牙骂道:“死鬼,早不回来,迟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

但细听敲门声,却不似丈夫回来。葛小大敲门总是重重地三四下,然后有一段时间休止,是在等待她去开门,倘或她手头有事放不开,门外等得久了,便会不耐烦地擂门如鼓。可是此刻敲门,却是“咚咚、咚咚”,节奏分明,而声音不大,是怕惊扰主人,很有礼貌的一种敲法。

那会是谁呢?小白菜怎么想也想不出,若是熟人,敲门敲不开会出声大喊,却又没有喊声。由此亦可想象得到,是位生客,不妨先问一问,有事隔门相谈,不一定开门。

想停当了,她便湿淋淋地从浴盆中起身,略略擦一擦身子,拿换下来要洗的一身湖色竹布衫裤套在身上,匆匆扣住腋下一粒纽子,一面盘头发,一面走出堂屋,向门外高声问道:“哪个?”

门外是刘海升,正从门中张望,但见水汽熏蒸的小白菜,脸上又红又白,艳如朝阳影里一朵含露的芍药,布衫的衣襟半搭下来,露出雪白一块胸脯,倒还不觉得怎么样,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双手高举在盘头发,两弯凝脂欺雪的浑圆手臂,衬着微露袖外的漆黑腋毛,蔚为平生未见的奇观。刘海升看得出火,直咽唾沫,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小白菜奇怪,怎么没有声音?正想再问时,突然警觉,又羞又气,急忙放下双手,环抱在胸,左手将大襟拉了起来。心里在想:这个家伙好不老实,要想句恶毒的话来骂,才能消气。

就在这个时候,听得门外有人在说:“咦!刘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入耳好熟,凝神一想,不由得又惊又喜,是杨乃武的声音。赶紧一闪身避开门外偷窥所及的视线,沿着走廊墙边,走到大门旁边去细听。

“啊,啊,是你!”果然是刘海升的声音,“府上怎么没有人?我敲了半天的门,没有回答。”

原来是来访杨乃武!小白菜的紧张消失了一大半,凝神再听:“刘公子你弄错了!舍间在前面。”杨乃武这样回答。

“这不是府上?”

“是我的产业,不过租出去了。”杨乃武问道,“贵人光临,有何见教?”

“有点小事。到府上去谈。”

“好,好!请这面走。”

小白菜又关切、又好奇,不知道刘海升有什么事跟杨乃武打交道,渴望着想弄明白。

门外已恢复平静,而小白菜心里却起了波澜,隐隐然有种大祸当头的感觉。于是,这个浴是白洗了,一阵一阵的汗,出个不停,除了拿把芭蕉扇大扇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

坐着扇了好一会儿,心静了些,这时她才能细辨心中不安的根源,两个有肌肤之亲的男人,聚在一起,会谈些什么?杨乃武那双眼睛很厉害,只要多看一下,就能看到人心里,自己跟刘海升那段露水姻缘,很可能就在今天让他看穿——一想到此,满心烦躁,刚收住的汗,像黄梅天的砖地一样,又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了!

如果他看穿了来问,怎么回答他?小白菜心想,要瞒瞒不住他,要承认又怎能承认?设身处地替他想,自己也会在心里看不起人家,是个一搭就可以上手的贱货,为她大费手脚,还特地搬了来住,真正犯不着!

念头转到这里,小白菜大为伤心,无法分辨自己的感觉是委屈还是悔恨?两行眼泪,流个不住。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发觉有敲门的声音了!

不过敲的地方不同,这次是在敲中门,那也不是第一次,敲门的多半是兴儿,隔门传话,必是有事方敲,当然要去接应。

“是兴儿?”

“是我。”兴儿在门外回答,“你可要来洗衣服?”

这是招呼她到前面去一趟的暗号。在平时,小白菜必是欣然乐从,此刻却有些怯意。转念一想,畏缩倒像自己情虚似的,还是该去。

不过,在到前面去以前,应该先问清楚:“你家的客人走了没有?”

“刚走。”

刚走就叫来,不言可知是自己所担心的那件事发作了!她心里一沉,闭着嘴用鼻孔喘了两口气,毅然答道:“好,我就来!”

于是收拾浴盆,换了衣服,梳好头发,带把扇子摇着,开了中门,极力放出从容的神态,走到书房窗外,向里张望。

杨乃武的神态也很闲逸,正摘下荷花瓣在擦一方砚台。小白菜对此还是初见,正好拿它做个掩饰尴尬的话题。

“这是做啥?”

杨乃武抬起眼来,先微笑着点一点头,等她轻摇着扇子,走了进来,直到他身边,方始掀起砚台一角,映光相示,“你看,”他说,“这块砚台的纹路,细得跟你的皮肤差不多,拿布去擦,都怕会伤了它。荷花瓣又软,又不像棉花会沾得丝丝缕缕,拿出来擦砚台,最妙不过。”

小白菜笑了,“亏你想得出,拿砚台来比人家的皮肤。”小白菜想想又觉得委屈,收敛笑容,撇一撇嘴说,“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宝贝砚台?”

“对不起,对不起,我比错了。你是活宝,再好的砚台也不能比!”

依然是平日那种欢愉调笑的神态,使得小白菜的紧张很快地缓和了,便矜持地笑一笑,站在杨乃武身旁,为的是风动满怀,让他也可沾光。

“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来二人凉……”

杨乃武在哼扬州小调,怪声怪气地,惹得小白菜大笑,一笑身体发软,不由得就倒在他身上。当然,他是一把抱住。

“身上好香!”他说,“怪不得有人馋。”

话中有话。小白菜倏地推开杨乃武往后退了两步,收起笑容问道:“你在说什么?”

杨乃武也换了副神色,是很深沉的样子,丢下手中的荷花瓣,“我们到里面来谈。”说完,他先进了套房,将窗户打开。

北窗之下,阴凉幽静,是谈心的好地方。小白菜每次进入这间套房,都会感到兴奋,而这天不同,觉得心中很静,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

“刚才刘大少爷敲你那里的门,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正在洗澡。”

就这句话,便证实了她与刘海升暧昧不假。杨乃武原是有意试探,倘或小白菜不认识刘海升,或者她为人厉害,有意否认,就会假作诧异地问:“哪个刘大少爷?他为什么来敲我的门?”而如今这样的回答,等于承认,她与刘海升是素识。

小白菜已经上当了!杨乃武心想,不可以让她知道自己上当,她才会合作。于是很谨慎地说:“你心里一定很急,人在澡盆里,不能去开门,他敲得又那样急,会惊动左右邻舍。”

“还好!”小白菜说,“我先不知道是他,正要开门的时候,听见你跟他说话,才知道是刘大少爷。”

“原来他跟我说的话,你已经听见了?”

“是的,听见了。”小白菜问,“他来看你什么事?”

“你真以为他来看我?”

问到这一句,小白菜才发觉自己说的话,完全不对,真是又悔又恨又不安,脸红心跳一身汗!正要拿扇子扇,而杨乃武的手快,已先拾起大芭蕉扇,使劲为她扇了两下。

“你心里不要急!你的事我都知道。我们两个是啥情分?比顶亲的人还要亲。所以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等我来想办法。”

听到这样的一番抚慰,小白菜的感觉,不止于安慰,而是感激,红着眼圈深深点头,身子移一移,向杨乃武更靠近了。

“办法我很多。不要说这种小小的麻烦,再大的祸,我也有法子把它平下去!这话,你总能相信,我不是吹牛!”

“从来没有说你吹牛。”

“那好!”杨乃武欣慰地说,“不过,你要听我的话,事情才会做得圆满。”

“那当然。不听你的,听哪个的话?”

“不但要听,还要照我的话做。”

听他的话,当然照他的话做,何用特为叮嘱?这样一想,小白菜倒有些答应不下了,“我做不做得来?”她说,“我现在应承了你,到时候做不到,你不是要怪我?”

“不会,不会!”杨乃武说,“第一,你一定做得到;第二,你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于是促膝相并,移肩相偎,两人低声密语,谈了好久。小白菜原有的一番话,也就不必再说,因为只要照他的话做,她母亲的困窘,亦可解消于一时,无须求助于杨乃武。

果然,杨乃武料事如神,不出十天,刘海升又来敲门了。

本在意中,要装得意外,“啊!”小白菜踌躇着说,“大少爷,是你!”

“是我!”刘海升很快地左右看了一下,闪身而入,两手往后一推,双扉合拢,接着转身便下了门闩。

“不要!不要!大少爷,”小白菜低声哀求,“会有人来!”

“你不要骗我!”刘海升笑嘻嘻地,一双色眼只盯在她胸前,“我访过好几次了,一早你不出门,你家也没有人上门。挑这个辰光来陪你,最好不过。”

“大少爷,你不要这样说!我是有夫之妇。”

一面答话,一面假作退缩,反倒是引人登堂入室,刘海升自然一步一步逼近,口中说道:“那天我来过了,可惜好事多磨。”

“你来过了?”小白菜假作诧异地说,“几时?”

“等我想想。”刘海升进了客堂,便去拉她的手。

小白菜一面缩手躲开,“大少爷,你请坐。”她说,“我去倒茶。”

说着,便进了卧房,转入厨房。刘海升只听砰然大响,倒吓一大跳,赶紧起身,向卧室张望。恰好小白菜捧茶从厨房中出来,那就不劳她再端到客堂,刘海升一脚跨了进去。

“刚才什么声音?”

“在厨房里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铜铫子。”

“噢,”刘海升把心定了下来,“你家的厨房,与众不同,进入很不方便。”

“没有法子!租人家的房子,只好迁就,实在也不是厨房,只不过在走廊上摆个风炉,将就烧饭,先前好不便,久了也就惯了。”

“住这样的房子委屈了你。几时我替你找个宽敞一点的地方。”

小白菜看了他一眼,眼色中似感动、似感激。然后低下头去,抑郁地说:“宽敞的地方住不起。”

“怕什么?有我!”

话到手到,这次小白菜没有闪避,让他在胸前轻薄了去。然后捏住他的手说:“好了!大少爷,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规规矩矩跟我说说话。”

“好!我们规规矩矩说说话。”刘海升站起来说,“天气真热!”说着,便卸了他那件上半截杭州纺绸,下半截江西夏布的长衫。

他就不脱,小白菜也要劝他宽衣,见此光景,正中下怀,将他的“中截衫”接过来叠好,放在床前的方凳上。

“你今年几岁?”

“你猜呢!”

“二十。”刘海升说,“最多二十二。”

“二十四了。”

“‘二十四番花信风’。所谓‘花信年华’,女人这个年头,是最好的时候。”

“为什么?”

“你只要自己到镜子里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好比一朵花,正开到盛的时候。”

小白菜妩媚地笑了。嘴唇刚动,还未开口,忽然听得敲门的声音,不由得一惊,刘海升当然更为紧张。

“糟糕了!”小白菜说,“中门没有关。”

“什么中门?”

“通前面的中门,前面住的是杨秀才。”

一听这话,刘海升颜色大变,手足无措。而中门呀然开启,是少年的声音在喊:“小大嫂,小大嫂!”

“不要紧!”小白菜很快地说,“是杨秀才的书童,大概来借什么东西,你不要响,我去打发他走。”

等她一出房门,兴儿已走进堂屋,却不止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轻摇纸扇的杨乃武——这是做好的圈套,中门特意不上闩,而打翻那个铜铫子,是一声暗号,告诉前面,刘海升已经到了。

话虽如此,也需小白菜有所做作,她用发抖的声音喊道:“杨大爷!”

她是假发抖,躲在里面的刘海升听得她这一声,却真的发抖了。极力保持镇静,屏气侧耳,听得杨乃武说道:“嫂子,有人告诉我,说县官的大少爷在你这里,进来好一会儿了!”

“没有!没有这事。”

“没有最好。你家小大为人老实,又是我的房客,托我照看门户,我不能不尽责任。说是有男人进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出去,这话我也不相信,不过,我不便到你房里去看。这件事,只有小大有资格!我已经拿你家的门,在外面暂且锁一锁,现在我叫兴儿去请小大回来,让他自己来搜。”

“杨大爷,你好喜欢管闲事!”小白菜恶声指责,“管闲事也有个分寸,你怎么好拿我的大门锁上?还瞎造谣言!女人的名节要紧,如果我家小大搜不出人来,你怎么说?”

“嫂子!你不要气急,我也晓得你冰清玉洁,我这样做是为你好。”

“哼!为我好?”小白菜冷笑,“谢谢你杨秀才!”

“嫂子,我说个道理你听。我是为你洗刷,还你清白。外面沸沸扬扬,话很难听,你家小大哑子吃黄连,有苦难言。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自己来搜一搜,就会知道,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话,无非瞎造谣言,那时候我就可以开导他了。你看,人家说得活龙活现,眼看刘大少爷进了你家的门,就没有再出来,其实哪里有这回事?你家嫂子冰清玉洁,从今以后,那些乱嚼舌头的话,你只当它耳边风,再也不要去听它,不然,你就是自寻烦恼!”

“你这番话多说了的!我们夫妻的事,用不着外人插手;再说,杨大爷,我一个人在这里,你无缘无故闯了进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莫非在打什么歪主意!”

“咦,咦,咦!”杨乃武变脸了,“嫂子,我一片好意,你反倒打一耙,真正最毒妇人心!兴儿,你快去,叫小大回家,关照邀地保一起来。我倒不相信,我的眼睛会看错。”

“晓得!”兴儿很起劲地答应。

“慢着!你把钥匙带去,叫他自己开门进来。”

说着,将一把钥匙丢去。兴儿没有接住,“锵琅琅”好响亮的一声。等他从地上捡起,拔脚要走时,刘海升出现了。

“老杨,”他说,“有话好说,用不着逼人太甚。”

杨乃武装出大感意外,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只朝小白菜去看;小白菜当然也要装出又羞又急,无限尴尬的模样。然后嗷然一声,掩面而遁,退到卧室去假哭。

“大爷,”是兴儿打破了沉默,“要不要去叫小大?”

“不要,不要!”刘海升先向兴儿说好话,“回头我赏你。”

“慢慢再说。”杨乃武也向兴儿摇一摇手,随即转脸问刘海升,“刘公子,你真是斯文扫地!就这么一副‘短打’来的?”

脱却长衫,谓之“短打”,读书人是不作兴这样子走出自家大门的。不过,杨乃武是明知故问,也是有意提醒他——等他想进去取那件“半截衫”时,小白菜已将房门闩上了,随他怎么敲,只报以嘤嘤啜泣之声。

事态严重了!刘海升知道中了圈套,自己的长衫,怎么会在人家的卧室之中?这件事再好的口才也解释不清楚!而且堂堂县官的大少爷,一身短打又怎么走得到街上?

他很机警,决定吃这个眼前亏,冷冷地问道:“老杨,你说好了!”

“我说什么?我没话好说。葛小大重托了我,看在房客的分上,不能不管闲事,我想,还是让葛小大自己跟你来说。”

“不必,不必!我看你可以做主,或者问问小白菜,看她有什么话说?”

语涉讥讽,杨乃武知道他已看破,这是生面别开的仙人跳。不过,这决不算意外,刘海升是帮他父亲搞钱的得力帮手,这些花样,当然也看得穿。杨乃武事先已经估计到此,早有安排,当即点点头,向屋内说道:“嫂子,你总听见了,你自己说吧!”

屋中不答,而且众声皆寂。杨乃武叫兴儿上前敲门,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刘海升倒困惑了。

“不好!恐怕出人命了!”杨乃武向刘海升说道,“莫非她一时想不开,上了吊了?”

听得这话,刘海升一惊,但念头一转,忽然面露狞笑,“那是你逼出来的人命!”他说,“这场官司够你打的。”

杨乃武正要他这句话,故意装得一愣,是自悔失计的样子,然后又摆出一切都豁了出去的姿态,顿一顿足说:“好吧,事情只有闹开来了,我为好管闲事,惹来一场人命官司,大家一起打吧!兴儿,去叫地保,把她的房门打开来。”

“噢!”兴儿仍然是响亮地答应,脚下却未动。

看杨乃武真要打官司,尤其是听得“事情只有闹开来了”这句话,刘海升又慌了手脚,“慢慢,慢慢!”他摇着手说,“如果真的上了吊,我们救人要紧,唤地保就来不及了!”

说着,刘海升奔到房门口,觅缝张望,却无所见。杨乃武走了过去,敲敲糊得很严密、外面不易窥探的窗子喊道:“嫂子!嫂子!你请开门,有话好说,千万不要寻短见!”

情势一下子变得很微妙了!杨乃武与刘海升本来站在对立的地位,此刻一思而为祸福相连,休戚相关,都盼望小白菜能够听劝,当然亦都害怕她已经上了自己所结的圈套。

“再迟就来不及了!”刘海升此时已进一步想到事态的严重,不但会使自己身败名裂,而且会影响到他父亲的前程,因而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提起一只脚伸两伸,招呼杨乃武说:“来,踢开门进去看看。”

“这怕不大好吧!”

方在迟疑之间,房内又起了哭声,刘海升大大地透了口气,从额上抹下一手心的汗。杨乃武照他的样子,亦露出轻松的表情。

侧耳听时,小白菜除了啜泣,还有诉说,断断续续,可以听得出来,她是在自怨命苦,丈夫有病,医生开的方子,用的是西洋参这种贵重药,穷家小户,哪里去筹措这笔医药之费;母亲不谅,又来逼着要钱;而一失身于刘海升,得寸进尺,居然威胁逼奸!偏偏还有好管闲事的房东,替丈夫出头来撞破奸情。种种苦难,汇集一身,做人真无趣味,不如一死,倒是解脱。

这一下,将刘海升搞迷糊了,因为小白菜骂杨乃武管闲事的话,十分恶毒,有“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话,似乎他真的是受了葛小大的重托,出头干预,并没有什么阴谋在内。

当然,僵局必得打开,即令小白菜是故意做作,但若无一个台阶可下,就会弄假成真,到头来还是拿她逼到死路上去。

这样一想,便向杨乃武说道:“老杨,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事到如今,我只好认倒霉,你问问她看,她要多少钱!”

“是,是!帮她过了关,大家就都没事了。”杨乃武接着又向里说,“嫂子,你总听见了,刘大少爷愿意帮个忙,你就说个数目吧?”

里面先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着急地哭了起来:“叫我怎么说,真难死人了!”

“不要紧!你说嘛!”

小白菜不作正面答复,只怨她母亲狮子大开口,又怨医生不通人情,明知穷家小户吃不起贵重药,偏偏不肯费心思换两样普通的药。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那样贵重的药,服了亦未必见效,这样一面埋怨,一面说数目,刘海升心里计算了一下,得要五百两银子才够。

“老杨,你来!”他将杨乃武拉到一边,铁青着脸说,“她的开价太离谱了!我五百两银子买个妾,比她要漂亮得多;如今不过替她遮遮羞,意思意思,她怎么好漫天要价?”

“刘公子,话不是这么说。五百两银子保住你的颜面,尊大人的前程,岂能说不值?”

刘海升一听这话,悚然一惊,“一身做事一身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做这种事,当然自己负责,与家父何干?老杨,”他凛然相责,“你的话太过分了。”

杨乃武的神色很平静,“我是就事论事,你不必生气。”他说,“忠言逆耳,听不听在你,肯不肯在她,与我何干?”

“我是说,”刘海升的态度又软了,“你能不能跟她商量,少要一点。”

“我不便去说。要说,你自己去说。”杨乃武解释他不便去说的原因,“她如果不肯,我白白碰个钉子;她如果肯了,你会疑心,我跟她串通好的,所以她才肯听我的话。不行,不行,我决不去碰她的钉子,太犯不着。”

是这样坚决的表示,刘海升知道再说也无用,可是要他自己去跟小白菜低声下气讲价钱,一则于心不甘,再则也抹不下面子。想了想,顿一顿只说:“好吧!我认倒霉。不过,我身上不会有这么多现银,你看怎么办?”

“那要问她。刘公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身上有百把两银子的银票,不足之数写张借据。我不会少她的!”

“这个办法不妥当。”杨乃武是为朋友设想,很负责任的态度,“你刘公子亲笔的借据,落在这样一个素有艳名的妇人手中,人家知道了会怎么想?对你刘公子的声名,当然有妨害。你想呢?”

这倒也不可不防!刘海升心想,眼前的杨乃武就可能会出花样,以不留笔迹为宜。可是,“此刻没有现银怎么办呢?”他问。

“这样吧,”杨乃武慨然说道,“我替你垫四百两银子,你写张借据给我好了!”

有借据落入杨乃武手中,还是不大妥当。但除了写借据以外,别无他法;而要写借据,写给杨乃武,总比写给“葛毕氏”冠冕得多。这样一想,便点点头说:“那就见你的情了。不知道怎么写法?”

杨乃武暂且不答,唤兴儿出中门去取来笔墨纸砚,安放在葛家堂屋中,请刘海升坐定,方始说道:“我念你写:‘兹收到杨乃武兄交来库平银四百两整。此据。’”

“怎么?”刘海升搁笔问道,“是收据。”

“对了!收据。”

“收据?”刘海升想了一下说,“收据不是借据,可以不还。”

“你不还也无所谓。”

刘海升心想,杨乃武在耍手腕,必是有什么官司,要托自己从中斡旋。这件官司不知大小,也许他有上千银子的好处,而自己不能不为他白白效劳,否则便拿这张收据作为自己曾经纳贿的证据,会惹起极大的麻烦。

了解到此,不敢贪这个便宜,拿起笔来说:“我还是写借据。”

“那也好!随你。”杨乃武接着又念,“兹借到本县生员杨乃武名下库平银四百两整,亲收无误。彼此至好,不需中保,不收利息,言明一个月内归还,此据。”

这张借据,字面上毫无毛病,刘海升心想,这笔钱暂时可以不还,就打官司,至多欠债还钱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而一挥而就。又取一百两的银票,一起交到杨乃武面前,说一声:“可以提我的长衫给我了!”

“对不起,请稍后。我要取现银来给人家,不然,你会疑心我设圈套叫你来上当。”杨乃武喊道,“兴儿,你把我的枕箱去取来。”

枕箱是一个福建漆的皮枕头,一端有扇可以上锁的小门。杨乃武取随身携带的钥匙,开枕箱,当着刘海升的面点了四百两的银票,唤兴儿去敲房门,将刘海升的半截衫“赎”了来。

大钱花了,小钱还不能省,刘海升取二两银子塞到兴儿手里,名为赏赐,其实是买他的口。兴儿这一阵经过杨乃武的教导,很懂了,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多谢大少爷!今天这件事,我马上就忘记掉了!”

刘海升唯有苦笑,向杨乃武说道:“名师高徒,佩服!佩服!”

杨乃武笑笑不答,自觉占尽上风,在踌躇满志之余,气量也变得大了。

“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刘公子,”杨乃武对这句话不能不辩,“你失言了!我并没有留你在这里的意思,就谈不到放走不放走。而况,我亦没有资格留你在别人家。”

一面说,一面去拔那道活络门闩,在“呀”的一声开门时,蓦然意会,悔不可言,然而已经晚了!

刘海升勃然变色——杨乃武从头到底都做得不算错,唯独从内向外开门这一着,走得大错特错!因为这是他自己戳穿了西洋镜,所谓已经从外面上了锁的话,无非虚诈而已。

“哼!”刘海升冷笑了一声,探头向外,看清了没有人,扬长而去。

“嫂子!”杨乃武大声关照,“大门没有关。”

这是故意做给刘海升看的,表示自己并未留在葛家。其实,绕道由前门回家,立刻又开了中门,到了小白菜那里。

“真是!”小白菜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想,只似笑非笑地说,“亏你想得出!一步一步好像牵着人家在走,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可惜最后大意了!”

“最后一步?”小白菜想了想说,“没有什么不对啊!”

“不!”杨乃武将说过外面上锁,便不应从内向外开门的道理说了给她听。

“那怎么办?”小白菜亦大为不安,“这一来,整套把戏他不都知道了吗?”

“当然。”

“那——”

“其实也无所谓,就没有这件事,他也会看得出来。一切有我,你不必怕。”

杨乃武的手段,她从这天的一套花样中,了解更多,信赖更深,当即答应说:“我不怕!不过,我在担心,他既然知道了,当然心里不甘,会不会赖那笔钱?”

“不会!”杨乃武说,“我在笔据上已下了埋伏,他敢不认账,我另有法子制他。”

“噢,”小白菜很有兴味地说,“怎么下了埋伏?”

杨乃武口念刘海升亲书的那张借据,“本县”与“彼此至好”这两处眼上有文章。既然“至好”,无须写明“本县生员”。就算写亦不妨,应该写“余杭县生员”。所谓“本县”是何县?这不就是刘海升在无意中露了马脚,他是以余杭县知县之子的身份,写下这张借据?进一步看,就不妨视作仗势勒索,或者受贿的证据。杨乃武的打算,本就是准备刘海升倘或翻悔,可以弄件什么官司架在他身上,说他勒逼索贿,进省上控。只要风声一传,刘锡彤怕出事,就会硬逼他儿子将银子送来。

这些舞文弄墨的刀笔,小白菜不会懂,说也是白说,所以杨乃武笑笑答道:“其中的奥妙,只有我自己知道。总之,你放心好了。”

小白菜自然不必再问。一转身从抽斗中取出一沓银票,兴奋异常地说:“我自出娘胎,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大爷,我们怎么分?”

“我不来分你的,不过‘谩藏诲盗’,刘海升心里一定不服气,随便跟捕快说一声,弄个手段高强的贼骨头来偷你一记,搞得你一场空,那就太犯不上了。所以,你最好早一点安置。”

“是的,是的!亏得你提醒。”小白菜不胜庆幸,也不胜负荷似的说,“大爷,怎么处置?你说!”

“你打算给你娘的钱,今天就送去;小大要吃西洋参、桂圆补身子,多买点摆在家里;此外该添什么、买什么,一次都弄齐它。余下的钱,放到钱庄里,动利不动本,按月补家用。”

小白菜怔怔地听着,并无表示——她是沉醉在这几句话中了!一下子将绝大的难题,尽皆解消,而且以后过日子也不再会艰窘,安排得如此妥当,想想都是有趣的!

“怎么?”杨乃武对她的神情,略感困惑,“你自己有啥打算?”

“我哪里能打算得这么好?大爷,”小白菜将一沓银票推了过去,“请你替我理一理。一百两银子给我娘,留下五十两,其余的请大爷替我存在钱庄里!”

“好!”杨乃武将银票清理了一下,分成三笔,交代清楚,将最大的一笔三百五十两捏在手中问道:

“存折上要个户名,用啥名义?”

“我不晓得。大爷替我做主。”

杨乃武点点头,“我马上替你去办。”他说,“你晚上来拿存折。”

午夜过后,杨乃武还在院子里纳凉,小白菜悄然而至。手里提着一个瓦罐,是冰糖百合绿豆汤,用井水浸得冰凉。杨乃武一口气吃了三碗,顿觉宿汗一收,浑身轻快。

“你到里面来!”为防隔墙有耳,杨乃武的声音极低,小白菜亦不作声,只跟着他走。

到了书房里,杨乃武取出来一个存折,一枚新刻的牙章,朱文“华福记”三字。

“我替你起的户名叫作‘华福记’,只认存折图章不认人,你要收好,最好两样东西分开来放。”

“嗯!”小白菜问,“是哪个钱庄?”

“裕丰钱庄。这家钱庄是‘胡财神’阜康钱庄的联号,招牌硬得不得了,不过,利息低一点,只有七厘;三百五十两就是二两四钱五,每个月初十去收。不收就拿它滚到本钱里去了。”

“有二两多银子贴补家用,日子就好过了。大爷!”

小白菜叫了这一声,却不往下说,灯下凝睇,盈盈欲泪。杨乃武倒不免奇怪,握着她的手问:“你有什么话说?”

“你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哪句话?我跟你说过的话很多,不知道你指哪一句?”

“你答应过我的那句话!”

杨乃武允许过她好几件事,已经践诺,就像为她母亲开一笔钱之类,话出即行的,固然不少;而有些事,或者没有工夫去办,或者要等机会,一时办不到的,也不是没有。因此,听了小白菜的话,他仍复茫然不知所答。

见此光景,小白菜误会了,“是不是,我晓得你是骗我的!罢,罢!”她转过脸去说,“我这一辈子苦不出头了!”

原来是她的“终身大事”!杨乃武总算摸到她的意思了。这是件大事,他当然不会置诸脑后,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同时要看运气。如果秋闱能够侥幸,他那詹氏夫人已经露过口风,“杨举人”想筑金屋,犹可商量,“杨秀才”想纳小星,断断不能。

于是他说:“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有三件没有办,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件?现在算是懂了!”

“懂了怎么样呢?”

“这件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也不是我一厢情愿,可以成其好事的。”

这番话要分两段来听,后半段她懂,意思是即令他有心,但她是有夫之妇,倘如本夫不肯离异,又如之奈何?这当然是个极大的障碍,却并非不可克服。不过她首先要了解的是前半段的话,“怎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问。

“远在天边,就要三年之后,才有希望;近在眼前,今年的大年三十,你就会在我家吃年夜饭。”杨乃武说,“只看八月里我到杭州赶考,运气怎么样。运气好,金榜题名下来,就是洞房花烛。你懂了吧。”

“懂了!”小白菜问,“是杨太太的意思?”

“对!是杨太太的意思。这是很正当的道理,不能不听。”

小白菜不作声,坐下来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也觉得杨太太的要求不算过分,或者还有奖励他上进的用意在内,如果他巴结上进,中了举人,她就是他该得的奖品。

“照此说来,倒是要看我的运气。”小白菜幽幽地说,“从小瞎子替我算命,说我有帮夫运,这话我以前不大小心,嫁了那么个人,再好的帮夫运,能帮出什么名堂来?现在看起来,倒像有些道理了。”

“你是说,你的帮夫运,会应在我身上?”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说:“不应在你身上,应在哪个身上?”

“对,对!”杨乃武很高兴地说,“你是这样的八字,话就更容易说了。把你的八字抄给我,我有用处。”

“八字我记不得了。”

“出生年月日总记得的!你属牛,今年应该二十四岁,是咸丰三年癸丑出生的。月份、日子、时辰呢?”

“我的生日大,正月初二。”小白菜说,“时辰想不起了,要问我娘。”

“那就不要忘记,替你娘送钱去的时候,就问一问。”

“不会,不会!”小白菜很高兴地,接着,屈起手指,念念有词地计算了一会儿,“你说八月里到杭州赶考,今天六月初四,下个月是闰月,算起来还有三个月的工夫。”

“三个月不到,七月二十几就该进省了。临阵磨枪,这个夏天非拼命不可。”

所谓“拼命”是拼命用功。小白菜知道他的想法,为了好事得谐,一定要考中一名举人,所以要拼命用功。这样静静坐着都会出汗的夏天,还要关在书房里读书做文章,真正是一大苦事。转念到此,兴起无限的爱惜怜痛,脱口说道:“我来此陪你。”

“你来陪我?”杨乃武大感意外,亦觉茫然,“怎么陪法?”

这一问,将她问住了。原是未经思考的一句话,不过既已出口,她亦不愿说了不算。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说不得,办不到的事,于是定定神细作思考,越想越有道理,很快地筹划停当了。

“我在想,我们是房东、房客,又是邻舍,而你杨大爷赶考是件大事,应该要帮忙。我就跟小大这么说:杨大爷一个人在这里用功,种种不便。今年夏天又长,家里送了饭菜来,天气热,都馊了,吃了不但不落胃,说不定还要坏肚皮。杨大爷的意思要我替他去烧饭。我们自己就不必开伙食了,他还说要算工钱给我。帮了人家的忙,又得实惠,我也有事可做,不会闲在家里发闷。你看,怎么样?”

她的话没有完,杨乃武已笑容满面,等她说完,连声夸赞:“你这个办法好,你这个办法好!这样做法,冠冕堂皇,哪个都不会说闲话。我想,你家小大一定也会答应。”

“一定会,我有把握。”

果然,一说就成功。得到通知,杨乃武这天傍晚时分,特地来向葛小大夫妇致谢,递过来圆鼓鼓的一个红包,里面包着簇新的十块鹰银,同时表示,这是从此刻到他七月下旬进省这两个多月的“工钱”。

于是,第二天开始,小白菜开始上工。新买的盘碗锅灶动用家具,又有兴儿做她的下手,兴兴头头地跟杨乃武做起人家来了。

头一顿中饭上桌,将杨乃武从书房请了出来,朝桌上一看,葫芦塞肉、鳓鲞烧豆腐、葱焖小鲫鱼、麻酱油拌茄子、一大碗冬瓜排骨,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不由得腹中咕噜噜一阵响。

“要不要吃酒?”

“中午不吃!”杨乃武说,“你也坐下来吃。”

“不要,不要!”小白菜双手乱摇。

“不要紧的!我说个道理你听,你的身份是管理,不是老妈子,一起吃有啥关系?”

想想他的话也不错,小白菜自无须坚拒。打横相陪,布菜添饭,更便于照料。杨乃武的这顿饭,自然吃得胃口大开。

睡过午觉起身,小白菜早已用布囊在井中吊着一个海宁“三白”西瓜,唤兴儿捞了起来,剖开吃过。杨乃武觉得精神十足,文思泉涌,本来预定的功课是温“四书”,特意改为做文章——做的是八股。自己在“四书”中定了一个题目,照功令限制,在五百五十字以内完篇,平时“窗课”,总要半天的工夫,这天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脱稿。自己从头到底,看了一遍,觉得笔酣意畅,不由得脱口自赞:“真不坏!”

话刚出口,听得“扑哧”一声,抬头看时,才发觉小白菜坐在旁边椅子上在绣花,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

“原来你在这里!我都不知道。”

“我在这里好半天。还端酸梅汤你吃,莫非你忘记了?”

书桌上果然有半盏吃残的酸梅汤,杨乃武想一想,仿佛记得有这回事,歉然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心思都在文章上头,听而不见,视而不闻,你不要怪我没有理你!”

“我哪里会怪你,高兴都来不及。”

“为啥呢?”

“大爷,”小白菜放下手里的绣件,正色说道,“我看你一定要中了!”

“何以见得?”

“只看你专心一志的样子就晓得了!”小白菜又说,“我看你摇头簸脑,不断在笑的神气,心里一直在想:读书做文章,一定有点儿乐趣。不然,你不会这样子。”

“说得不错。读书做文章当然有乐趣,乐趣大得很呢!”

“倒说给我听听看!”

“这,”杨乃武搔搔头,“这就难了!这里头的乐趣,只有自己去寻,才会知道。”

“怎么寻法?”

“自己去读书做文章啊!”

“做文章是不要谈了。谈读书也许能够。”小白菜说,“大爷,你教我读书好不好?”

“好啊!”杨乃武很高兴地说,“我收你做学生,不过,”他忽然踌躇了,“教你读什么书呢?《三字经》《千字文》,没意思;要么拿《唐诗三百首》做你的课本?”

“我也不想学什么诗,只要看得懂唱本儿就好了。”

“对!我就教你念唱本儿。”杨乃武想了一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这叫《再生缘》,是本很有趣的书。”

“啊!《再生缘》!”小白菜曼声唱道,“闺帏无事小窗前,秋夜初寒未转眠。灯影斜摇书案侧,雨声频滴曲栏边。”

原来小白菜娘家的左邻,是一座“家庵”,庵中带发修行的住持,本是年轻居孀而知书识字的富家小姐,闲来喜欢唱“宝卷”“弹词”之类的唱本。这部《再生缘》出于乾隆年间杭州一位才女陈端生的手笔,一百多年来,在浙江极其风行,大家闺阁,随处可见,但以词句比较雅驯,在小家碧玉之间,却不甚知名。因此,小白菜能唱这部《再生缘》,在杨乃武不免惊喜,便少不得动问缘故。

等她说知究竟,杨乃武很高兴地说:“这一来就省事得多了!所谓‘举一反三’,譬如一句之中,你只认识两个字,想一想那句怎么唱,其余五个字就容易记得。来,来,我马上教。”

从这天起,左右邻居就很了解小白菜的动态了!只听杨家有人在唱《再生缘》,便知她与杨乃武在一起。于是,有关他俩的流言,亦就更盛了。

这是可想而知的,杨乃武心里很明白,第一个刘海升就饶他不过。自己能玩那套帮作撞破奸情的把戏,人家就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很乖觉地做了一个打算。

“阿梅!”这是他替小白菜起的名字。他嫌她的小名“阿毛”太俗气,一音之转,改毛为梅,而梅与妹相近,等于在叫阿妹,“我们俩好,已经瞒不过人了!别的都不在乎,只怕刘海升拿你家小大搬出来,抓着我们的把柄。那时候,事情很麻烦。”

情热如火,意乱神迷的小白菜,一听这话,如梦方醒,惶急地问道:“那,那怎么办呢?”

“你不要慌!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不要紧,我绝不会有把柄让人家抓到。你在这里帮我烧饭,你家小大是知道的。我教你识字,也是冠冕堂皇,没有啥好批评的。只有一段辰光,我们绝不能在一起,你懂吧?”

小白菜听他这番话,将心定了下来,多想一想,自然能懂他的意思,只有平时幽会的那段辰光,不能在一起。否则,刘海升煽动丈夫,在后半夜逾墙而回,再由中门到前面,一下堵住了,由于套房别无出路,想逃都逃不掉。

转念到此,不寒而栗,拍拍胸说:“还好!就从今天起,我晚上再不来了!”

“对!你懂了。”杨乃武安慰她说,“好在只有几个月的工夫,等我赶考发榜回来,立刻就办我们那件大事。”

幸亏见机得早,就在这天晚上葛小大有了行动。他也是最近才听人说起,向他提出警告的,不是别人,是他的那已经改嫁的生母。说是外面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要他自己作个决断,或者禁止小白菜到杨家,或者索性搬家。

葛小大心里当然很难过,也还希望谣言只是谣言,所以决定先亲自来探明真相,再作道理。

于是这天晚上出门时,故意不落门闩。在店里做豆腐做到后半夜,找个借口回家,悄悄推开大门,蹑手蹑脚走到卧房窗下。天热不曾关窗,就着斜照的月光往里窥看,夏布帐子中隐绰绰的人影,自然是妻子在熟睡。葛小大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来了。

他正待转身离去,忽然心中一动,妻子虽然在家,杨乃武说不定移樽就教!隔着帐子,不容易看清楚人影是一条还是两条。不过也不要紧,杨乃武总不能赤脚走了来,这么热的天,也不至于穿了小褂裤睡觉。只看床前有没有这些东西,立见分明。

定睛一看,床前踏凳上有小白菜的一双青布鞋,床脚骨牌凳上空空的,什么衣衫亦没有。这可以确确实实断定,床上只有妻子一个人。

就这时,一阵风起,而且很大,直卷入屋,掀起了帐门,但见小白菜下身黑短裤,上身猩红肚兜,映得肌肤白如雪、润如脂。葛小大就算看惯了的,这时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真想推门进去,紧紧抱住了她。而一念未毕,“砰”然大响,将他想好合的念头,一下子吓了回去。定定神看,才知道是狂风撼窗,碰撞出来的响声。

这一下,当然也将小白菜惊醒了。一翻身而起,脸正对着窗户。葛小大不由自主地往下一蹲,避开了她的视线,心里一面怦怦地跳,一面在想,倘或妻子发觉,便会质问:半夜里回自己家来,为什么要这样子鬼鬼祟祟的像个贼骨头?倒说个道理出来听听!

这有什么道理好说?没道理就要打饥荒了!因此,葛小大越发谨慎,伏身窗下,连大气都不敢喘。直等小白菜关上窗户,重新上床,又等了一会,毫无动静,估量她已再续好梦,方始悄悄溜了出门,重回店里。

这样一连三夜,小白菜毕竟发觉了。先是发觉丈夫晚上出门,不曾下闩,心里已经起疑,到了第三天,半夜醒来,由帐子里往外看,窗前直挺挺一条人影!这一吓,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平时闲谈,她听杨乃武教导过,若遇到这种情形,千万不可出声,应该静以观变,若是鬼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倘或是贼,只有沉着镇静,才能想得出妥当的应付办法——杨乃武教过她一个办法,就地取材,是唾盂,便拿唾盂掷过去;是椅子,便拿椅子推倒,总而言之要突然之间弄出很大的响声,就可以将贼吓跑。

屏息注视,终于看出,既非鬼,亦非贼,是自己的丈夫,小白菜大为诧异,而旋即了然,由衷地佩服杨乃武有先见之明。心想:正好!原是要你自己来看看,才不会听信外面的那些闲言闲语!

于是,她拿扇子扇了两下,翻个身朝里而卧,调匀呼吸,故意发出微微的鼾声。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再翻身张眼朝外看时,“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窗下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秘密的发现,小白菜当然要告诉杨乃武。见机得早,未到悬崖,先自勒马,固然值得庆幸,但不幸而言中,更值得警惕!杨乃武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在嘀咕,他并不怕事,只是乡试期近,惹上麻烦,总要工夫去料理,那一来会影响心境,耽误用功。

而就在这天中午,正当饭菜上桌,相将落座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使得小白菜大为尴尬——这个不速之客是葛小大的生母,也就是她的婆婆。

“娘!”她赶紧站起来说,“你老人家今天怎么来了?”

杨乃武当然不必起身相迎,而且照平常一样,叫她:“沈媒婆,你来找你媳妇,还是看我?”

“我来拜托杨大爷一点事。”沈媒婆一面斜睨着儿媳,一面说道,“来得不巧,打搅杨大爷用午饭。”

“想来你也还没有吃饭。来,来!便菜便饭,一起吃!”

小白菜便不待她婆婆有何表示,赶紧去添了一双碗筷来,让出自己的座位,移坐下方。沈媒婆道个谢坐下来,少不得先有几句寒暄。

“我早就想来了!听我儿子说,杨大爷很照应他们小夫妻,小大老实无用,有杨大爷照应,我就可以放心了。真正感激不尽。”

“房东房客,又是邻居,应该互相照应。”杨乃武不愿多谈他们“小夫妻”,急转直下地问,“沈媒婆,你有事托我,我一定是那个‘舂梅浆’了!”

“舂梅浆”是杭州府一带的土话,为人说媒,其中有一造悔婚,或者有所不满,引起纠纷,唯媒人是问,叫作“舂梅浆”。沈媒婆皱着眉答说:“是呀!一个媒做了半年才做成功,哪知道做不成功还好,一做成功,苦字当头,真叫悔不当初。”

接着便讲缘由,男女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女家富、男家穷,弄到头来,男家要退婚。

“慢来,慢来!”杨乃武打断她的话问,“是你的话错了,还是我听错了?要退婚的是男家?”

“对,男家,没有错。”

“我当是女家嫌贫爱富要退婚。”

“不是,不是!”沈媒婆说,“女家有钱,小姐看上了男家的小倌;偏偏男家小倌倒有骨气,不愿娶富家小姐,我做了半年的媒才做成功,就是天天劝男家,好不容易才劝得他家写了庚帖。”

“既已送了庚帖,为什么又要退婚呢?”

因为男家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谣言,说女家小姐不规矩,不愿意做这头亲。当然,这话不好乱说,男家只推境况不好,没有钱办喜事;岳家有话:钱有的是,一切都是女家包办,另外还陪嫁两百亩田,一家典当。世界上有这样人财两得的好事?哪晓得男家小倌是个‘书踱头’,硬说不要!”

“这倒是新闻!”杨乃武想了想说,“不过,这也与你做媒的无关,何必要你伤脑筋?”

这是杨乃武不愿管闲事而说的风凉话,果有其事,沈媒婆当然脱不得关系,女家三天两头催问,做媒人的总得有个应付的法子。

“杨大爷,我想来请教你,能不能拿男家告一状?”

“哪个去告?你媒人,还是女家?”杨乃武大摇其头,“这种官司打不赢的。”

“这就难了!连你杨大爷都说打不赢,官司一定打不赢了。”

“只有另想别法。”杨乃武说,“世界上好的新郎官也多得很,女家何必非要结这头亲不可?”

“是呀!只好这样劝人家。”

这件事到此就算丢开了。沈媒婆叨扰了一顿便饭,抹抹嘴,道个谢,向小白菜说道:“我到你们那里去坐坐。”

小白菜当然要带路,而且一定要走近路。沈媒婆是有心人,经过中门,细看了一下,不免起疑,到后面坐定,便有话要问了。

“你每天到杨家,是走那道中门?”

“是的。”

“他前面锁上了怎么办?”

这是有意套她的话,如果小白菜回答一句:“锁上了可以叫他们开。”那就是个绝大的破绽,因为前面并无搭攀,光秃秃的两扇门,从何下锁?幸好,小白菜虽不知她别有用心,话却答得老实:“前面从来不锁的。”

“那,”沈媒婆说,“你进进出出倒方便!”

这句皮里阳秋的话,小白菜听懂了装作不懂,搭讪着说:“娘,要不要吃杯凉茶。”

一面说,一面去找茶杯倒凉茶。沈媒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在想,当初做错了!像她这样的人才,应该替她觅一家有钱人家,让她去做姨太太享福;自己挣个几十块洋钱的媒礼,另外老老实实讨一房的儿媳妇,规规矩矩做人家。如今儿子像武大郎,媳妇像潘金莲,偏偏“西门庆”就住在前面!看起来,不至于人财两空,说不定小大的一条命都会送在他们手中。

想到这里,沈媒婆不寒而栗,自己对自己说:这件事非管不可了!然而,是如何个管法呢?

“娘,吃凉茶!”

一杯凉茶下肚,脑筋清醒了。自己是媒婆,何不替儿媳妇做个媒?杨乃武弄了不少造孽钱,既然喜欢她,索性就“卖”了给他好了。

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沈媒婆便和颜悦色地问道:“杨大爷我跟他不熟,你看他为人好不好?”

这话很难回答,小白菜又是存着戒心的,便闪避着说:“我看不出来。”

“天天在一起,而且一桌吃饭,怎么会看不出来?”

这一逼,逼得小白菜无法,只好答道:“人家都说他为人厉害,我看倒还好!到底是读书的人,很讲道理的。他待小大也不错,像我去帮忙,他还先送了银子来。”

“既然你说得他那么好——”沈媒婆话说半句,沉吟片刻,看着儿媳笑一笑,“再说吧!”

小白菜惊疑不止,等婆婆一走,翻身又回到前面,细说其事。杨乃武一面听,一面打主意,说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哪里是有什么事来请教我,无非来看看我们的情形而已。”

“你看,她看出来什么没有?”

“做媒婆的人,与众不同。”

这意思是,沈媒婆已有所察觉。小白菜便问:“那么,以后怎么办呢?”

“不要把这件事摆在心上!”杨乃武安慰她说,“我们又没有把柄在她手里。”

话是如此,心中另有打算,杨乃武决定搬回老家。所踌躇的是,他不愿小白菜有这么个印象,以为他怕事逃避。所以一时不肯说破,只在思索,如何能找个适当的借口。

第二天下午喻师母来看女儿。一进门的态度很奇怪,东张西望,里里外外到处注意,小白菜终于忍不住发问:“娘,你在看啥!”

“我看你家有多少东西,搬过去够住不够住?”

“搬过去!”小白菜大为诧异,“搬到哪里?”

“你听我说——”

原来葛小大去找过喻敬添,打算迁居,恰好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有两间余屋要出租,一说便成。但迁居之事,葛小大自己不愿跟妻子来说,特意拜托岳母,这就是喻师母此刻的来意。

小白菜听完,心里很不是味道,沉着脸问:“为啥他自己不跟我来说?”

“想来总是有难言之隐。”

“啥叫难言之隐!”她愤愤地说,“大热天突然要搬家,苦不苦?要搬他自己来搬!”

“这是没法子的事,你就辛苦一点吧!”喻师母劝女儿,“外面飞短流长,话也很难听。”

这是小白菜第二次听她母亲引用“飞短流长”这句成语,涨红了脸骂道:“我真不懂,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喜欢嚼舌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什么!”小白菜大声打断,“娘,你也这样说!从你起始就先疑心我,那就难怪人家要造我的谣言了!我没有见过,有你这样做娘的,拿堆臭狗屎抹在自己女儿头上!”说着,便哭了起来。

喻师母说溜了嘴,自知出语有欠检点,只好再三赔小心,将女儿劝得住了眼泪。搬家的事,当然也就不往下谈了。

“我要走了!”喻师母说,“等小大回来,你们好好商量着。不要跟他吵,家和万事兴!”

小白菜没有理她,送她出了门,随即转到前面去跟杨乃武商量。

有这样机缘凑巧的事,杨乃武正中下怀,但看到小白菜那种凄楚难舍的表情,回想到夜夜枕边的无限恩情,心里也很不好过,所以一时怔怔相看,无语可答。

“你倒是说句话呀!”小白菜怨怼地说。

“阿梅,”杨乃武想了一下答说,“这样反倒好!你真用不着难过的。”

“好?好什么?”

“眼前当然不便。不过对我们的将来,大有好处:第一,你一搬,闲言闲语就少得多。第二,说实话,索性不见你的面,我倒死心塌地,只有拼命读书做文章,才能把想你的心思收拾起来,这样,八月里进考场,我就更有把握了。第三,暂时分开,将来谈到我们在一起过日子的事,比较好说话。”

在小白菜听来,这些理由都嫌牵强。不过转念一想,搬家是自己的事,如果不愿意搬,只是跟小大去商量,杨乃武又怎能强行出头,阻止小大搬家?

“阿梅,”杨乃武又说,“这是没法子的事,既然你还姓葛,就只有嫁鸡随鸡,到了年底下姓了杨,日子就好了。至于眼前,我们终归还是有一段分手的日子,不过提早了个把月,你不要当自己搬家,只当我已经带了兴儿,背了考篮,上省城去了!”

这番劝慰,很有效验,小白菜照他的话,一念之转,心里果然觉得好过得多。点点头说:“好!我就搬。不过,我不动手,要搬他自己搬!这样热的天气,坐在那里不动都是一身汗,倒说把个家彻底翻一翻,真是气数!”

“事情呢,你是躲不了的!还是高高兴兴搬家的好。那一来,旁人看你毫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就会想:看样子她跟姓杨的不见得有什么花头,不然哪里舍得?”

“这话倒也是!”小白菜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天,强打精神地说,“好吧!为了你的名声,我就苦一点,高高兴兴搬家。”

“这才是!吃一时之苦,享久长之福!”

小白菜点点头,将他那两句话默念了一遍,陡觉精神一振,“你呢?”她问,“我一搬,哪个替你烧饭?”

“那你就不用管了!”杨乃武答说,“等你们一搬,我早点动身,在西湖上找一处清静凉快的地方去临阵磨枪。”

“对!你早点到杭州的好!”小白菜又问,“你的好消息,我怎么才能听得到?”

“你是说我中举的消息?”杨乃武想了想答说,“大概总在重阳前后发榜,一发了榜自有报子来报喜,满街的锣声,你当然听得到。到时候你到我家门口去看,有簇新的红纸条贴在那里,就是中了,如果冷冷清清——”

“不会的!”小白菜不愿他说扫兴的话,抢着打断,“你一定高中!”

“但愿如此!”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大爷,”小白菜又问到她最关切的大事,“将来你预备怎么开口谈呢?”

夺人之妻为妾,是一件很遭人议论的事。杨乃武本有改邪归正、力图上进的打算,将来中了举人更不能不顾士林清议,所以这件事虽想过几次,迄无善策。不过,眼前的情形,他又不能不有句确实的话,如在平时,不妨老实告诉她,还没有筹划好,过些日子再谈;此刻分手在即,说不定一两天内,葛小大夫妇就会搬家,那时跟小白菜见面不易,没有句着实的话,害她悬念不已,于心何忍?

于是,他凝神静虑,想了一会儿答道:“伤阴骘的事,我以后不会做了!只有大家好好商量,总不能让小大吃亏。我想,一笔聘金总要送得好看些。”

所谓“聘金”是句好听的话,说穿了无非买一棵小白菜而已。不过,她倒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侮辱,只担心着她那婆婆不好惹。

“将来我自己当然不便出面,想托个人去谈。”他问,“你看应该跟哪个去谈?是小大,还是你婆婆?”

“我不知道。”小白菜答说,“我婆婆做什么的,你总知道!她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没理也变得有理,没有几个人说得过她。”

“那倒不要紧!”杨乃武说,“世上都是一物克一物,听说你婆婆怕你干爹,我在你干爹身上下点工夫,不怕你婆婆不听话。”

这下倒提醒小白菜了,很高兴地答说:“我干爹,”她是指沈媒婆二嫁的丈夫沈体仁,“就喜欢酒,哪个跟他一顿老酒一吃,马上就好得亲兄弟一样。”

“好!我杭州回来,带两罐绍兴花雕送他。”杨乃武也很高兴,无意间谈出来一个极好的办法,“一定可以成功了!你尽管放心。不过半年工夫,你仍旧在这个地方。”他指指地上。

小白菜又惊又喜,“怎么?”她问,“你打算让我单独住,就住在这里?”

杨乃武倒有些懊悔了!真所谓“言多必失”,最后的那句话,大可不说。自己的原意是,等葛家一搬走,后面的屋子就不必再出租,全家一起住在这里。不想小白菜误会了,以为会替她别购金屋。看她那兴奋的神态,如果说破了,岂不等于兜头泼她一盆冷水?

“如果让我住,我要住前面。后面仍旧租出去,不过房客要我挑过。”

“要你挑过?”杨乃武问,“你要挑怎样的房客?”

她本来想说:“要挑老实人,油头滑脑,惯于勾引良家妇女的房客,敬谢不敏。”但话到口边,自觉不妥,便改口说道:“伢儿多的人家不要,吵死了!”

“那当然。”杨乃武含含糊糊地说,“一切都等到时候再说好了。”

葛家终于搬走了。头一天葛小大来说,要退租,杨乃武一口答应,还退了他半个月的房租。第二天有事出门,到晚回家,后面已经搬空了。

“葛小大夫妻两个搬走了!”兴儿报告,“交出来的钥匙在我这里。”

“你收好。”杨乃武有着惘惘不甘之情,“搬的时候怎么样?”

兴儿懂主人的意思,是问他们迁移时的表情,“夫妻两个都高兴得很!”他愤愤地说,“一点都没有难过的样子。”

孩子的想法比较单纯,总以为彼此邻居,一旦分手,应有依依不舍的情况。特别是小白菜,更不应如此!在兴儿看,无疑认为她太寡情薄义了。其实,另有道理在内,只是不必跟兴儿细说。杨乃武心想,小白菜临走时,内心如何难过,只以听自己的话要假撇清,才那样勉为欢笑。旁人看她寡情薄义,却不知正是情深义重的表示。

这样转着念头,越觉怅然若失,闷闷不乐。兴儿见此光景,有句话不敢出口,但饿火中烧,迫得他不能不说:“大爷!今天夜饭还不着杠!”

“不着杠”就是无着落。杨乃武这才想起,执炊无人,自己又出去了一天,兴儿的中饭不知道怎么样?因而歉然问说:“中午你吃的什么?”

“买了碗凉粉吃!”

“那早该饿了。走!我带你去吃饭。”

于是杨乃武带着兴儿上街,找了家字号,叫作顺兴馆的面店,挑了临河的一处座头落座。兴儿吃面他喝酒,吃到一半,听得有人招呼,抬头一看,是个面和心不和的朋友:陈湖。

陈湖字竹山,也是个秀才。两下叫应了,陈湖问道:“杨兄怎的今天有兴来独酌?”

头一句话便不大好回答,偶尔上馆子小酌一番,要什么理由?或者他问这话,就有缘故。杨乃武这样一想,便存着戒心,淡淡地答说:“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

“天热!家里坐不住,这里还凉快些!”陈湖仿佛在为他找理由似的,接着又换个话题说,“今天省里有人来,得知今年的主考已经放了!”

每逢大比之年,各省的考官由皇帝指派,称为“放主考”。大致边远省份最先放,以便早早起程,如期到达。江浙两省的主考,虽在六月间放,而今年有个闰六月,照规矩亦须延到闰月才有消息,不想仍然早放了。

此事自然关心,杨乃武急急问道:“放的什么人?”

“正主考是侍读徐政祥,江苏嘉定人。副主考是一位宗室,名叫宝廷,听说是旗人中的名士。”

“这两位都没有听说过。”杨乃武问道,“竹山兄今年当然也要下场。不知道预备什么时候进省?”

“我想七月底才走。你呢?”

“我想早点走。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也未免太早了吧?”

杨乃武不愿实告,提早进省,是想挹西湖灵秀之气,助长自己的文思,假托了一个理由:“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内人想去烧香。既然陪她去了,索性就住在杭州,等试期过后再回来。”

“老兄才大如海,一名举人,已是囊中之物。”陈湖很关切地问,“今年高中之后,当然要打点进京?”

“打点进京”是去赴会试。乡试是子、午、卯、酉年份的秋天,会试必是下一年辰、戌、丑、未年的春天,所以乡试称“秋闱”、会试称“春闱”。秋闱得意,紧接着下春闱,两榜及第,不过半年工夫,名为“联捷”,是读书人谁也不肯放过的机会。杨乃武当然亦有此打算,但因与陈湖不睦,话就不肯说真的了!

“如果秋闱得售,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希冀会试及第?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自己照镜子,不像个进士,省省吧,何必去白吃那一趟辛苦。”

这话是故意讽刺。陈湖的那名秀才,来路不正,他本人只读过本“汤头歌诀”,以儒医自命,其实一窍不通,所以杨乃武这样讥刺。而陈湖却另有想法。

他关切杨乃武,本非出于希望朋友上进的爱护之心,只为他凭两张滋阴补阳的秘方,结交了刘锡彤,进而为刘锡彤打探消息,说合官司,捞到不义之财,县官得大份,他分小份,彼此如鱼得水,勾得很紧。但有杨乃武在,如俗语所说的,“金鱼缸里来了条黑 头”,搅得一缸水浑,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巴不得杨乃武联捷,春风得意,远离余杭去做官,便好让他一个人包揽讼事。

谁知听杨乃武的意思,竟是丢不下家乡,这个木头!不两立之势已成,而以举人的身份,与县官平起平坐,自己相形见绌,更非对手。这个心腹隐患,非及早消除不可。

杨乃武万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口舌之快,已启人杀机,犹自望着陈湖那种沮丧的脸色,暗暗得意。

杨乃武自觉万想不到的是,兴儿带来的一个消息,说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

“不会吧?”他说,“她搬家不久,怎么会到杭州去烧香?小大肯放她去吗?”

“我在小菜场遇见她,她亲口告诉我的。”兴儿答说,“就因为搬了家的缘故,不搬家还不会去烧香。”

“怎么呢?”

“就因为她家房东的缘故——”

原来葛家的房东,喻敬添的表弟王心培,是关帝庙的庙祝,平时常借迎神赛会之事敛财。洪杨之乱已平了快十年,地方上元气渐复,朝山进香的盛举,又复见于升平之世。王心培去年就办过一次杭州三天竺烧香,很弄了几文;今年如法炮制,想再捞一票。而小白菜恰好有杨乃武替她弄来的一笔私房钱,平时没有机会,如今遇到烧香祈福这个好题目,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杨乃武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了解了王心培是何等样人,自能恍然,小白菜要到杭州去烧香,本是件近水楼台,顺理成章的事。

同时,他也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跟小白菜在杭州有无见面幽会的可能?见面容易,余杭去的香船,何日开行,泊舟何处,打听到了,只要在灵隐、天竺道上随喜守候,一定可以遇见,但女伴众多,不能单独行动,而且年轻貌美的单身妇女,在人生路不熟的杭州独自行动,也是件不可能的事。

话虽如此,杨乃武却不肯死心。一时虽还想不出如何安排幽期密约,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决不可公然与小白菜见面,否则一定会惹起同伴注目,甚至生出许多是非。那一来不但与小白菜难期缱绻,而且会替她招来无数烦恼。

从余杭到杭州,水陆两途,皆是朝发夕至。进香船当然由水路走,这条河叫作南苕溪,沿途风景很好,但流火铄金的天气,谁也无心欣赏,一面挥扇,一面念佛,只盼早早到达杭州。

小白菜亦复如此,不过她的心急,倒不是因为热不可耐,为是向往杭州的繁荣热闹,渴望见识。尤其是一路上听陈二嫂天花乱坠般形容,更觉心痒痒的,恨不得身插双翅,一飞即到。

“陈二嫂,”小白菜向这个在船上新交的朋友问道,“听说六月十八夜里,杭州的城门是不关的。有没有这话?”

“怎么没有?有!”陈二嫂答说,“西湖边上就是旗下营,平时逛西湖,要穿过旗营,一到黄昏,营门就关了。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所以六月十八夜里各城门都不关,好让大家赶早去烧头香,要逛夜湖,也就在这天,杭州人终年到头,夜里能够逛西湖,就只有六月十八托观世音菩萨的福。”

“夜里的西湖,好耍子不好耍子?”

“前半夜不好,后半夜就好了!啥道理呢,前半夜湖水还是烫的,有风也是热风,吹在身上不舒服;后半夜水凉了,月亮也出来了,湖面上一照,密密麻麻的银光。船开到荷花当中,香气扑鼻,只听见东也‘卜’,西也‘卜’的声音,红白荷花一朵一朵开开来。你说好耍不好耍子?”

“荷花开开来,会有声音?”

“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第一次听见。”

“我原来也不相信,后来亲眼见到、听到才知道真的有这样的事。”

“陈二嫂,”小白菜愣了一会儿说道,“怎么样能让我去逛一逛才好。”

“那不容易!”陈二嫂摇摇头。

“怎么呢?”小白菜问,“你不也去逛过?”

“我是跟主人家去的。”陈二嫂自报经历,“我从前在杭州‘帮人家’,东家是大官。”

接下来,陈二嫂便谈她随主人逛夜湖的情形。逛湖自然用船,西湖中的游船有两种,一种是瓜皮艇,通称“划子”,可容六人,分两排隔一张小圆几相向而坐,船头船尾各有一人打桨,如果游客有兴,自己亦可操舟。西湖波平如镜,绝少风涛覆舟的惨剧发生。

另一种是画舫,中舱宽大,可坐可卧。若是请客,也容得下一桌酒筵。行驶时用竹篙轻点,极其平稳。杭州的仕宦富商,多备有这样的一艘画舫,加意装修,赐以佳名,春秋佳日,载酒出游,足尽一日之欢。陈二嫂以前“帮人家”,主人是告老回乡的大绅士,就自置有这样一艘画舫,每年六月十八夜里,老太太率同儿媳到三天竺烧香,都是坐了画舫去,顺便也就逛了夜湖。

“船就一直撑到三天竺?”

“不是,不是!三天竺在上山路上,船到不了的,船到茅家埠上岸,再换自家的轿子,抬上三天竺。”

“没有轿子呢?”

“生了两只脚做啥用的?”陈二嫂拍拍自己的一双腿,笑着加了一句,“呆话!”

小白菜不好意思地笑了,“陈二嫂,我是这么在想,我们那天夜里可以雇一条划子,划到茅家埠,再转三天竺。”她说,“自家没有轿子,不知道怎么才能去?所以问一声。”

“到了茅家埠,有轿雇轿,没轿子走路,这倒没有啥。只怕雇划子不容易。”

“不容易?”

“是啊!人家老早都定好了,临时哪里有?”

“看起来,逛不成了!”小白菜停了一下又说,“白来一趟!”

怏怏之色,溢于言表,陈二嫂似乎大为不忍,微皱着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浮起惊喜的笑容,“葛家阿嫂,”她问,“你真的想逛夜湖?”

“当然真的。”小白菜听出因头,急急问说,“陈二嫂,你是不是想到了啥好法子?”

“嗳!我有个好法子。不过,不晓得你肯不肯稍微受点委屈?”

“你说!”

“这趟到杭州去烧香,我本来要去看老东家的。到时候我就说,我娘家有个堂房妹子,想跟了老太太一起去烧香,那一来,你不就好逛夜湖了?”

“是啊!这个法子好!”小白菜欣悦之中有忧虑,“就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没有不肯的道理。不过,既然跟了去,少不得要倒茶倒水,叫老太太、少奶奶、孙少爷、孙小姐。你肯不肯受委屈?”

“我道啥?这叫啥个委屈!”

“既然你肯,就一定逛得成功了。不过,”陈二嫂放低了声音说,“大家一起来,自己管自己走了,不好意思,对王家夫妇两个,要有一套话说。”

“你教我。”

于是,陈二嫂秘密教了她一套话,附带作了一些约定,小白菜心领神会,不断点头。

船到杭州,绕城而过,停泊在东城以外的护城河中。那里河面宽阔,地势空旷,最好的是,沿岸尽是枝长拂水的垂柳,香船泊在柳荫之下,是以避暑。

系好船缆,搭好跳板,香客不曾上岸以前,王心培击一击掌招呼大家静了下来,开口说道:“今天是六月十七,大家进了城,看亲戚的看亲戚,买东西的买东西,早点回来。住的地方我再说一遍,是东街上的庆成茧行,哪个有不认识的,等下跟我一起进城,认一认路。这是第一件……”

他一共宣布了三件事。除第一件指明住宿以外,第二件是开饭的时刻,午餐十二点,晚餐六点,四菜一汤的素饭。早餐自备。第三件是烧香的行程,定在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八夜里九点钟,由庆成茧行出发,大概六月十九子时,就可以到灵隐,正好赶上烧头香。然后在飞来峰下的茶座中休息,天亮再上三天竺。

等他说完,少不得有人发问,七嘴八舌,扯了半天才扯清楚,方始相将登岸。小白菜肩背上写“朝山进香”的黄布袋,左手挽个香篮,右手提个包裹,与陈二嫂寸步不离地跟着王心培夫妇,进了庆春门,不远就是庆成茧行。收茧做丝的时期已过,铺了地板的堆茧子的仓房空着,每人一领草席打地铺。陈二嫂与小白菜找了北窗下一块地方,略略安顿,商量出游。

“我们先到哪里去逛逛?”

“我带你去逛城隍山,吃油蓑饼。”陈二嫂说。

“逛完下山就是清和坊,你要买孔凤春的香粉、宓大昌的皮丝烟、舒莲记的扇子、翁隆盛的茶叶,都在那一带。”

“那倒方便!”小白菜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说,“陈二嫂,我话先说在前面,等下吃饭、吃点心,都是我请你。你不要跟我抢会账,难看相!”

“我不跟你抢。要好姐妹,不在乎这个上头。是不是!”

“说得一点不错。我们走!”

“明晚上的事,你要不要跟他们先说一说?”

所谓“他们”,是指王心培夫妇。小白菜点点头,去找王心培的妻子,叫一声:“王干娘!”她说,“我从前有个邻舍要好的姐妹,嫁在下城竹竿巷,开机坊的,几次叫人带信来,要找我到杭州来玩。她家自己在西湖里有只船,我想明天晚上同她去逛夜湖,后天一早赶到灵隐来会齐。你看好不好?”

做妻子的还未答言,丈夫先作了决绝的答复,“不好,不好!”王心培说,“你来的时候,你家小大,你娘,都一再关照,千万不可以让你乱走。你人生路不熟,杭州地方又大,万一出了啥纰漏,我们夫妇这个责任担不起。你要看要好姐妹,日里也可以去看,在外头过夜,无论如何不可以!”

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又是这样道理十足,小白菜一句争辩的话都出不了口,唯有哭丧着脸,回陈二嫂身边。

一看她的表情,陈二嫂不必等她开口,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急忙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夜湖逛不成,日里也好逛的。”她停了一下又说:“索性这样,我先到我东家那里去转一转,你在这里打个中觉,等我回来。那时候我就没事了,出空身体一直陪你!你要逛湖,逛湖;你要逛城隍山,逛城隍山,都随你的便。”

这样情意殷勤,与王心培的毫无通融,两照比较,越发令人心感。小白菜只有驯顺地答应:“我就打个中觉,等你回来,你要快!”

“我东家住得很远,不过,我尽快赶回来就是。”

出了庆成茧行,陈二嫂雇了顶小轿,说明多加酒钱,只是要快,急着去看她的那位“东家”。

这一去去了两个时辰,照自鸣钟上看,由一点到五点,方见陈二嫂汗水淋漓地走了进来。

小白菜本来等得很不耐烦,心里在想,等她回来,一定要埋怨她几句。这时看她如此狼狈,大为不忍,赶紧倒杯凉茶送到她手里,一面替她打扇,一面问道:“见过你东家了?”

“见过了!我东家要留我吃饭,说有好些旧衣服,叫我拣穿得着的拿。我怕你等得心急,只好赶回来。”

“真正对不起!”小白菜大感歉然,“你明天再去,明天我不要你陪。”

“明天再说。等我凉快一息,太阳也快下山了,逛城隍山正好!”

小白菜点点头说:“总要打扮打扮吧?”

“我是老太婆了!还打扮点啥?你呢,不打扮也漂亮了,能打扮更好。不过,”陈二嫂看着空荡荡的仓房,不由得紧皱双眉,“这个地方,想抹个身都不成功!我看,我要住到我东家那里去了,不然,一身的汗,湿搭搭,黏滋滋,怎么得过?”

“抹身的地方有,热水要请人到老虎灶去拎。”小白菜说,“老虎灶倒不远,巷口就是。”

“那就赶快!热水我去拎。”

于是陈二嫂借了一把铜铫子,迈开一双大脚,到老虎灶去拎了热水来,小白菜已经在仓房后面一间很严密的空屋中,准备好了木盆冷水,两人关起房门,相互帮忙,抹身更衣。然后小白菜在廊檐上打开镜箱拢一拢头发,不擦胭脂不擦粉,就一张红里透白的清水脸,已如陈二嫂所说的,“不打扮也够漂亮了”!

出得庆成茧行,西下的残阳,炎威犹烈。陈二嫂认为一笔轿钱省不得,小白菜也觉得既然路远迢迢到杭州来玩,当然不能太打算盘,所以索性摸了块二两多的碎银子,硬塞在陈二嫂手里,一切都请她开销。

坐上轿子,不辨南北,等轿子一停,掀开轿帘一看,小白菜不由得一愣,两块金字招牌八个字,认得四个,猜出四个,心想:“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这两方金字招牌,是招揽的幌子,一方写的是“绅商客寓”,一方写的是“仕宦行台”。小白菜一共只认得“商客”“行台”四字,不过,她在跟杨乃武用《再生缘》做课本认字的时候,听他谈过,识一半,详一半,知道就是“绅商客寓”“仕宦行台”,凡是像样的客栈,都有这么两块牌子。

小白菜惊疑不止,不由得便有些退缩,正待发问时,陈二嫂抛过来一个重重的眼色。小白菜姑且将顺,且等她开发了轿钱再说。

“怎么来到这里?”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这里是啥地方?”

对于她的明知故问,陈二嫂听而不闻,只摇摇手示意她少安毋躁,而一双眼只是四处搜索,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

她不曾有收获,而小白菜却有了意外的发现,发现兴儿在这里,正端着一碗凉粉,从外面走进来。

“兴儿!”

听得这一声,陈二嫂倏地转过脸来,眼中发出异样柔和的光芒,但慈爱欣慰的眼神中,也有些怨恨。这种复杂的表情,小白菜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不过,她不用多想,马上就明白了。

“娘!”兴儿在喊。

“你看你,说定了叫你在门口等,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呀——”陈二嫂伸食指在儿子额上轻轻戳了一下。

“你就是嘴馋!”

兴儿笑嘻嘻地不答,仰起头,将一碗凉粉灌了下去,放下碗,在衣服上抹抹手说:“跟我来!”

小白菜满心意外的喜悦,不由自主地跟在陈二嫂的身后,一直往里走——这家客栈很大,共有七进屋子,到了第五进,往左一折,单有一个小小的院落,只见杨乃武笑盈盈地站着在等了。

“大爷!”陈二嫂福一福说,“总算带到了。”

“辛苦、辛苦!你请坐。”杨乃武视线越过陈二嫂,落在小白菜身上。

四目相接,虽只一瞥,已胜万言。小白菜这时才发觉自己该有句话说。

“陈二嫂,你好会骗!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兴儿的娘。”

“说实在的,我早就告诉你了。”陈二嫂努努嘴,“你请进去啊!”

“请,请!”杨乃武回身进屋。

小白菜默默地跟了进去,北屋三间,中间是客堂;左首一间,垂着门帘;右首一间,只有一张小床,想来是兴儿的宿处。

“兴儿,你先去倒盆脸水来。”

“我来,我来!”陈二嫂问她儿子,“脸盆在哪里?”

于是母子俩打洗脸水、倒茶、递扇子,忙着张罗,小白菜既不便自居为客,更不便自居为女主人,颇有尴尬之感。

忙过一阵,陈二嫂向小白菜笑道:“你坐一坐,我跟我儿子有几句话说。等下就回来。”

等陈二嫂母子一走,杨乃武微笑着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了。陈二嫂带兴儿上城隍山吃茶吃点心,总要九点过后,才会回来。”

心中有着太多新奇之感的小白菜,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眯着眼不断打量杨乃武,期待着还有更新奇有趣的事出现。

“你没有想到吧?我们会在这里又见面。”

“真是,”到此时,小白菜才能确实把握自己的感想,“到现在我还不大相信,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偏偏陈二嫂就是兴儿的娘?”

“怎么,陈二嫂很能干吧?”

“太能干了!不过,也太——”

“怎么不说下去?”

“我有点怕她!她要把我骗了去卖掉,我都不会知道。”

杨乃武笑笑不答,换个话题问:“一路来怎么样?路上很辛苦吧?”

“路上倒还好,跟陈二嫂谈谈讲讲,并不觉得气闷。就是现在住的地方太不方便了!敞豁豁的一间大厅,大家打地铺,虽说都是女人,到底不大方便。天气又这么热,要想抹抹身子,只有一间小房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得到用,真正苦恼!”

“那,你索性搬到这里来住。”

“不成功!王心培发话了,也不能在外面过夜。”

“陈二嫂告诉我了!可惜逛不成夜湖,白白费心费力去弄了一条船。”

小白菜诧异,“她告诉你了!”她问,“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下午。”

小白菜恍然大悟,“原来她说去看老东家是假话!其实是去看你。”她问,“你原先就住在这里?”

“不是。我住在清波门外化度寺,那里不方便,所以临时移到这里。”说着,杨乃武的一双手不老实了。

小白菜将身子一闪,满脸正经地说:“不要动手动脚!我是来烧香的。”

杨乃武一听这话,不免怏怏。烧香需要斋戒,夫妇尚且不能同房,何况露水姻缘。看来软玉温香的一番温存,是要落空了。

“那么,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不好!叫人撞见了,我回去的日子不好过。”说着,她的神色忧郁了。

这可以想象得到,从迁居王家以后,她的生活不如意。杨乃武很关切地说:“小大跟你吵架了?”

“吵倒没有吵!不过脸色比吵架还难看。”

“你忍耐一时,到年底就好了。”

小白菜不作声,垂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的心事,突然一挺腰,将头仰着,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或者要说什么很重要的话的神气。

“大爷,有句话本来不该说,实在是我的日子过不下去,非说不可了!”

话虽如此,仍旧有着顾忌,未往下说。杨乃武知道,她此时需要有所鼓励才能毕其词。

于是他说:“阿梅,我知道你要说的这句话,一定有什么顾忌。不要紧,我们难得见一次面,你有话尽管说,省得回去了懊悔。”

“那我就说。大爷,万一你考不中,我再要等三年!那时候恐怕……”她没有再说下去,眼圈发红,是自己都不忍再说了。

杨乃武心里也难过,略略想了一下答道:“决不会让你等三年!几个月是要等的。到时候我来想法子。”他加重了语气补一句,“我一定想得出法子,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不相信你?不过没有个准日子,也没有地方去问,没有人好问,一天到晚牵肠挂肚,那样的日子,只怕几个月都等不到。”

“这样,”杨乃武断然决然地说,“我跟你说定规,考中了,年底下办喜事;考不中,就要延到明年,至迟端午,一定可以跟你在一起。”

听得这话,小白菜长长地吐了口气,眉目顿时舒展了,“你一定高中。不过,”她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是不是?”

“现在你一万也有了,万一也有了,可以放心了吧?”

“不是放心,是开心。”

小白菜甜甜地笑着,风致嫣然。杨乃武看一看四下无人,一把拿她拖了过来。这一次她没有挣扎,容他长长地亲了个嘴。

“该吃饭了!”杨乃武说,“杭州的‘皇饭儿’有名的。我请你吃‘木榔豆腐’‘你儿肉’‘响铃儿’。”

“好了,好了!谢谢你。我心领。”小白菜合掌当胸,“你不怕罪过,我怕罪过。”

“噢,噢!”杨乃武歉然地笑着,“我忘记掉了,你来烧香,要吃素。”

“不来烧香,也要吃素。‘观音素’年年要吃的。”

“那我请你去吃素斋,顺便到街上逛一逛。”

小白菜实在很想去观观光,只是深怕撞见同船来的香客。尤其是在素菜馆子中,一定会遇见。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叹口气说:“算了!算了!就在这里随便吃一点好了。”

“这也可以,我叫人去叫来吃。”

于是从素菜馆中叫来四菜一汤,假鸡假鱼,做得很像。小白菜觉得好玩,竟不忍下箸。杨乃武却拿筷子一阵乱戳,不免令人皱眉。

“你看戳得乱七八糟!鸡不像鸡,鱼不像鱼。”

“不是戳得乱七八糟,你怎么舍得吃?”

原来如此!小白菜既佩服,又感激。佩服他的眼光,感激他的体贴。

两位主考是在七月底到杭州的。一到就住进公馆,照例要“封门”,为的是考官关防严密。不过此例久成具文,所谓“封门”,只是门口竖一块大篾牌,上贴盖用巡抚衙门印,写有“封门”二字的白纸而已。

封条要用巡抚的大印,是因为各省乡试,照例派本省巡抚充任“监临”,亦就是主持全般的试务。这时的浙江巡抚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而为曾国藩小同乡的杨昌濬,他以军功起家,但功名只是一个“附生”——秀才的正式衔名,叫作“生员”,其中有廪生、增生、附生等等区别。附生是个起码的秀才。因此,对翰林出身的正主考徐致祥、副主考宝廷,相当尊敬。不过监临与主考在入闱之前是不见面的,只是每天派人送菜、送酒、送水果,以表敬意而已。

到了八月初六该入闱了,前一天,监临派人送了一份红柬帖来,上面只有一行字:“愚弟昌濬载拜。”这是促驾的意思,名为“头道帖”。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二道帖”到,于是徐致祥与宝廷吃了早饭,换好公服,各人的听差亦都收拾好了随带入闱的衣物,等到正中光景,“三道帖”到,随即动身。

这时杨昌濬已派来两顶绿呢大轿,连同他本人的全副仪仗,鸣锣喝道,将两位主考运到地名梅花碑的巡抚衙门,在大堂滴水檐前下轿。

杨昌濬降阶相迎,上堂行礼,少不得有一番寒暄。正主考徐致祥不大说话,副主考宝廷是肃亲王豪格之后,腰间系一根天皇贵胄表征的黄带子,高视阔步,神采飞扬,格外显得神气。不过,此人虽是宗室,却不像一般“旗下大爷”那样,纯然纨绔,他是个满洲名士,平时议论侃侃,颇见风骨。此时对浙江的政务、民风有许多话问。好不容易三道茶罢,徐致祥起身道谢。这才真的开始入闱了。

入闱便是移住贡院。贡院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收掌、誊录、供给等官员办公之处,这里只办事务,不管考试的官员,称为外帘官;主考及分房阅卷的同考官,只管出题、阅卷,不管其他,称为内帘官。内外帘之间,有一道门,称为“内龙门”,等主考一到内帘,随即由监临封“内龙门”。从此主考须在里面住一个月方能出闱。

一入内帘,主考先要拜客,第一个是拜监试,由杭州府知府陈鲁奉委充任;第二个拜收掌,是个举人出身的候补知县;再下来拜同考官,是进士,或者举人出身的现任州县官,其中有一个就是余杭县知县刘锡彤。

接着是监试、收掌及房官回拜主考。同考官一共十位,因为刘锡彤年纪最大,科名最早,所以坐了客位的首席。两位主考寒暄,亦从刘锡彤开始。

“贵甲子是?”徐致祥问。

这是问年龄,刘锡彤微微折腰答说:“今年六十有六。”

“刘大哥六十六了!”徐致祥向宝廷说,“真看不出。”

“是啊!精神矍铄得很。”宝廷也问,“刘大哥乡榜是哪一科?”

“道光十七年丁酉。”

“那不是跟宝中堂同榜吗?”徐致祥问。

官场的规矩,位极人臣的大学士,叫作“中堂”。宝中堂就是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宝鋆,提到这位靠山,刘锡彤低着头说:“是!分隔云泥,惭愧之至。”

“这也不然!”宝廷的名士派头流露,说话一无顾忌,“照我看,伴食的宰相,远不如勤政爱民的县官。”

徐致祥看他公然批评宝鋆尸位素餐,诸多不便,随即乱以他语,去问第二个县官的生平。这样一圈问下来,最后又落到刘锡彤身上。

“贵县文风如何?”徐致祥问。

“文风犹可。只是有一两个不安分的生员,平时不好生念书,遇事生风,包揽是非,难免影响士林的习气。”

“这得要好好整顿。”徐致祥说,“此辈如果中了举人,如虎添翼,麻烦更多。”

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退回本房,独坐深思。心想照杨乃武的笔下,一名举人,十拿九稳。而照陈湖所知,杨乃武似乎不打算进京会试,而是想顶着个举人的衔头,回本县来做土豪劣绅。果尔如此,后患方长,如何得了?

为此,刘锡彤闷闷不乐。随带入闱的老仆刘升,便即问道:“老爷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唉!心里气闷。”

“老爷,”刘升劝道,“桂花蒸的天气,老爷年纪又大了,不要闷出病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请老爷看开些。”

“这件事不容易看得开!”接着,刘锡彤将自己所感到的隐忧,约略说了与刘升听。

对于杨乃武的一切,刘升平日亦有所闻,他的见识其实比主人高明,认为要收“帮手”就该收杨乃武那样的人。像陈湖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应该疏远才是。

这个想法,平时没有机会说,而此时是机会:“老爷,小的倒是有个拙见,不知道行不行?”

“说来看!”

“老爷索性收他做门生,以后见了老爷磕头称老师,哪还敢不听话。”

“嗳!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刘锡彤皱着眉说,“他肯来拜我的门吗?”

“碰得巧,老爷荐他的卷,老师门生的身份就定了,他敢不来拜老师?”

原来乡会试的规矩,举子缴了卷,由“誊录所”用朱笔照抄一份,称为朱卷;经“封读所”用黄笔校对无误,然后分交各房,由同考官评阅。认为文章可取,向堂上保荐,某卷可取,即称为“荐卷”。如果同考官不荐,主考官无法直接取中,所以论师门的恩义,“房师”实过于“座师”。

然而,杨乃武的卷子,不见得就能分到本房,“那不是件很渺茫的事?”刘锡彤问。

刘锡彤久任州县,每逢大比之年,常被派充房官,入闱亦总是刘升跟了进去伺候,所以刘升对闱中的一切程序及奥妙,相当熟悉,对于主人所提疑问,自然先就想过,当下不慌不忙地说出一番话来。

他说,凡是乡试通关节,本无绝对的把握,主考那里说好了,房官不荐卷,亦复枉然;房官的关节达到了,荐取不取,又奈之何?话虽如此,仍有人试图侥幸一逞。如今向杨乃武送关节,与卖关节不同。卖关节是在发榜以后收酬劳,榜上无名,酬劳落空;而送关节的作用是在示惠,即或无用,是他的运气不好,卷子落入别房,可是人情总做到了,杨乃武自知感激,说不定会来递帖子拜门生。即或不然,有此香火因缘,以后遇事他亦会客气三分。

刘锡彤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此事于己无损,不妨一试。不过,人已入闱,虽然可通家信,着人去跟杨乃武接头,但这封信如果落入外人手中,便是舞弊的铁证。科场弊案,是脑袋可以搬家的大罪,岂可不慎。

“回老爷的话,题目未出,关防还比较松。就说我突然生了重病,要送到外头去医。想来亦没有什么不可以通融的!”

“言之有理!你就装起病来,我跟主考去说。”

当下,刘锡彤衣冠上堂,编造了一套假话。诚如刘升所预料,题目未出,没有什么可以泄露的东西;主考怕闱中有人病故,亦是件不吉利的事,所以立即传鼓叫门,与综办一切庶务的提调官说明缘由,用块门板将头上蒙了帕子的刘升抬了出去。

其时距离举子进场,还有两天的工夫,刘升打听到了杨乃武的寓所,悄然登门。主人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光临,颇感惊讶,也想到必有缘故,所以存着几分戒心。

“杨大爷,我想借一步说话。”

“好!好!你请进来。”杨乃武将他引入卧室。

“敝上特意叫我来跟杨大爷说,杨大爷的才情,早就佩服了。本县应考的十来位秀才、监生,照敝上看,只有杨大爷是应该得意的;不过‘场中莫论文’,深怕错过了,想送杨大爷一个关节。”

此言一出,杨乃武颇有做梦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一时不知如何,只点点头,应一声:“哦!”

“喏!”刘升用食指沾一沾茶水,一面在茶几上写,一面低声说道:“请杨大爷拿这两个字,嵌在‘破题’的第二个字,跟第八个字上。”

他写的是“人”“天”二字。这就是说,在八股的“破题”这一节上,拿“人”字嵌入第二字,“天”字嵌入第八字,刘锡彤一见就会知道是杨乃武的卷子。这就是所谓“关节”。

“当然,卷子希望顺顺利利分到敝上那里。万一分不到,敝上也会到别房去摸索,想法子找出来,记一记人情。”刘升加强了语气说,“总而言之,敝上是一番敬重杨大爷的意思,决不是什么空头人情。”

尽管刘升一再强调刘锡彤愿意修好的诚意,但彼此仇怨已深,疑忌亦重,杨乃武始终不能相信刘升所说的是真话。当然,表面上是不露声色的,除了致谢以外,还包了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硬塞到刘升的手里。在刘升看,杨秀才是已经接受好意的了。

送走了客人,杨乃武才能凝神思想。首先想到的是刘锡彤此举是个圈套,关节不用不妨,用上了等于在卷面上写明了名字,刘锡彤一见就会打下去,文章再好,亦必埋没!

这是个在情理中的想法,但刘升的态度似乎很诚恳,却不像做圈套来害人的模样。究竟真相为何,倒费猜疑了。

不过,他决定不用那个关节,是毫无游移的事。第一,怕中圈套;第二,他有自信,凭笔下就可以中举。所要思量的是,怎么能试出刘锡彤的本意,看他是真的想修好,还是如自己所意料的,是他布置着一个陷阱。

这得找个人来试验一下。念头转到这里,立刻有了主意,随即换一身出客的衣服,带着兴儿去访一个朋友。

这个朋友是余杭的富户,家里开着酱园、油坊。富而不贵,极力想巴结一个举人,无奈肚子里货色有限,已经考过两次,皆是名落孙山。杨乃武知道他想找门路,正好拿关节卖给他。

他这个朋友叫赵仲文,杨乃武一向叫他“赵二哥”,他悄悄问道,“有条路子,要看你运气,你愿意不愿意试一试?”

“怎的不愿?凡有路子都要试。”赵仲文问,“是怎么一条路子?”

“有个房官卖关节,如果你的卷子分到他那一房,就十拿九稳了!”

“也好!试一试。”赵仲文又问,“什么价钱?”

杨乃武叉开五指,伸一伸手,这当然不会是五十两,也不会是五千两,赵仲文想了一下答应了。不过,有句话要问:“如果撞木钟呢?”

木钟是撞不响的。赵仲文意思是问:关节不灵,又将如何?杨乃武笑笑答道:“那还用说吗?当然分文不取。”

“好!我来写笔据给你。”

当下提笔写了一张借据:“兹借到杨乃武兄名下库平五百两整。准定十二月初一奉还。立据为凭。”下面具名是“新科举人赵仲文”,再写上年月日,“同治十二年癸酉十月初一日立”。

这是相沿的规矩,凡是买关节、买枪手都写这样一张借据。一定要写明“新科举人”,也一定要写发榜以后的日期。如果不中,就不是“新科举人”,借据显属“伪造”;而未曾发榜,又如何得知为“新科举人”,所以立借据的日期,必在榜后。

接着,杨乃武又将关节嵌字的方法,教了给赵仲文,多方举例,反复譬解,直到赵仲文完全领悟,方始住口。

再隔两天,举子入场——乡试分三场,每场首尾三日,照例第一场,八月初八进场,半夜里发题纸,初九一日一夜做文章,如果一切顺利,初十上午就可以放出场。出场是一批一批地放,称为“放排”。杨乃武是赶在“头排”中放出来的,回到寓所,不过午前十一点,放下考篮,就倒在床上,睡到上灯醒来,饱餐一顿,重新再睡。这一醒来,马上又要赶第二场了。

第二场十一进场,十三出场;第三场是十四进场。这一场考策问五道,不论乡试、会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到了第三场的策问,不过敷衍故事,只要格式不错,文章好坏,没有多大关系。而且,每道策问不过三数百字,五道合计,只有一千五百字上下,尽一日之功,足可完卷。到晚来皓月当空,清风徐来,闱规亦不似前两场的严厉,举子们彼此邀约,饮酒赏月,所谈的不脱自己的得意文字,高吟朗诵,热闹非凡,总要到后半夜,才稍微清静下来。

杨乃武是跟赵仲文在一起,还有七八个同乡,席地而坐,团团一圈。中间堆满了各人带入闱中的食物,当然以赵仲文所携最为精美。杨乃武口中嚼着金华火腿,脑中自然而然浮起第一次与小白菜幽会夜饮的情景,不由得悠然神往了。

“老杨!”赵仲文问道,“你一直不开口,在想什么?问你话,你也不回答。”

“噢,噢,对不起!”杨乃武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我们在商量,出场以后是回余杭,还是在杭州候榜?”

“你呢?”杨乃武问。

“我想在杭州候榜,好好玩一玩。”赵仲文说,“如果中了,拜老师,会同年,总归还是要来的,何必又多跑一趟?不中呢,也没有脸回余杭,索性再到上海玩到年下再回家。”

“你的打算倒不错。不过,这一来又要多花些盘缠。”

“那怕什么!”赵仲文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赵二哥,”杨乃武问,“乡试中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进京会试?”

“当然越早越好。”赵仲文停了一下又说,“讲实话,如果能够中举,我的功名到头了,哪里还会再想中进士?不过,趁此机会到京里玩一玩而已。”

赵仲文完全纨绔作风,开口闭口,不脱一个“玩”字。而别人功名念切,却跟他不一样,所以杨乃武提到会试,发言的人很踊跃。他们关心的是,千里长途,江湖险巇,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处处会受此辈欺侮,应该结帮同行,彼此方有个照应。

“那是不消说得的,要走自然一起走。”赵仲文说,“有老杨在,不会受人欺侮。”

“对,对!”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

“老杨,那你就不必回余杭了!”赵仲文很恳切地,“跟我一起在杭州候榜。”

杨乃武本就有留下来候榜的打算,如今同辈推崇,而又有赵仲文做东道主,何乐不为?因而决定,暂不回余杭,出场以后与赵仲文住在一起,每日里不是载酒看山,便是涉猎花丛,好不逍遥自在!

在余杭,小白菜却似害了相思。原以为八月十六考完,至多二十左右,就会回来,透过陈二嫂的安排,要好好与杨乃武补述在杭州未了的情缘。谁知一遍、两遍去探问,竟是消息沉沉,因而镇日价茶饭无心,更谈不到照料丈夫。

见此光景,葛小大可有些忍不住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

事起于腌菜。杭州府的风俗,每逢秋天,不论穷富都要腌一缸大白菜,多么极累人的事。先要切蒂,逐棵洗净晾干,然后擦盐入缸用力揿紧,搬些重物如磨盘、捣臼之类的大石块压住。到冬天开缸,一直要吃到明年初夏。腌菜好坏,可卜一年的家运,所以也是一件大事。

葛小大最重视其事,一过中秋就催妻子动手,小白菜总是答以“还早”。这天,葛小大自作主张,买了一担菜,叫人挑了来;到晚回家,进门看到那担菜原封不动摆在廊下,不由得就冒火了。

“你一天到晚,在家做点啥?”他大声吼着。

小白菜见他无缘无故发脾气,好没道理,也就没有好脸嘴给他看,冷冷答道:“你管我呢!”

“我怎么不要管?”葛小大越发气急,“我不管哪个管?”

“哼!”小白菜冷笑,“你也配!”

“什么?我不配,你这个好吃懒做,不要脸的贱货!”说着,一掌摔过去,正打在小白菜脸上。

她从出娘胎以来,真是没有挨过打。所以这一掌打在她脸上,不是气,而是惊,目瞪口呆地望着葛小大,竟愣住了。

做丈夫的看见她的脸色,知道闯了祸。吵既吵不下去,打也打不起来,气是出了,所感到的不是痛快,而是泄气。自觉好没意思,一转身出门,回到店里就没有再回来。

小白菜由惊转悲,越想越觉得委屈,一夜眼泪不曾干过。到得天明,狠一狠心,“咔嚓”一剪刀,将头发绞了下来,噙着眼泪收拾收拾随身衣服,决定要去削发为尼了。

就这时候,王心培的妻子来借针线,一看她那一头不知羡煞多少人的长发,剪成那样子,不由得大惊失色。

“咦,咦!怎么回事!”

小白菜闻声转面,双泪交流,说得一声:“我好命苦!”随即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王心培亦惊动了,赶来探视,细问缘由。等小白菜且哭且诉地说说经过,王家夫妇俩,都派葛小大的不是。

话虽如此,并不能改变小白菜逃家遁入空门的坚决态度。其实大家都知道,她并不想出家,任何一个尼姑庵的当家,也不会冒昧为她祝发。不过,夫妇吵架吵到做妻子的要离家去做尼姑,而且已剪下自己珍惜的一头青丝,可以想见她所感到的委屈,那就不管有理无理,非让她消气不可。否则,就会成为僵局,逼得她只好去出家,或者更坏的是,寻了短见。

王心培感到事态严重,自己是房东,出了命案脱不得干系,因此,一面叮嘱妻子绊住小白菜,一面急急去走告表兄、表嫂——小白菜的亲娘喻师母。

喻先生有蒙童要教,自然是喻师母到场。赶到王家,只见沈媒婆也在。两亲家见了面,态度当然不同,喻师母扬着脸不理,沈媒婆自知儿子理亏,神色不免尴尬。

“我叫人去叫小大了!问问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吵架也是常事,何至于弄得头发都剪掉了?”

喻师母常听丈夫教训蒙童有句话,总没有机会用,此时恰好派得上用场,随即大声答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如果不是小大太没有道理,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不孝的事来?”

刚说到这里,只见葛小大蹒跚而来,自然一脸忸怩不安的表情,一一招呼过了,将双手放在作裙后面,只言不发。

“你说,你怎么言语伤人,动手就打,气得人家要做尼姑?”沈媒婆大声责问。

“她好吃懒做!大家看,”葛小大指着走廊说,“一担菜摆在那里,也不动手腌。”

语声未落,小白菜就接口了,“现在是腌菜的时候?”她双眼中还含着泪水,声音敢是嘶哑的,“你道腌菜容易?哪家腌菜,不是三四个人一起动手?你不问三七二十一,买了菜来要我腌,你道你多少阔气,男男女女有一班佣人在那里,只要我说一声,马上有人来做?你做梦!做事颠三倒四,没有经过霜的白菜,买了来做腌菜,只有你这种没脑子的人才想得出!”

这一顿抢白,词锋犀利,葛小大当然不是对手。恼羞成怒,却以当着岳母,不敢再动手打人,只“嘿、嘿”地冷笑着,表示不屑与言。

“这也是小事!就算耽误了你的腌菜,哪里可以出手伤人?”喻师母向沈媒婆说,“亲家母,女儿是我的,不过嫁到你家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不好说啥。你家的家务,你自己去调停,只要我女儿肯受委屈,我没有话说。”

沈媒婆见她是不合作的态度,觉得事情棘手,心想错是错在小大,但要他赔礼,只怕也难。事出无奈,只有自己想法子来消她们母女的气了!

这场夫妻的勃谿,喻师母是站在女儿这一边的,沈媒婆却无法站在儿子这一边。相反地,还要为儿媳妇说公道话,方能平息风波。于是她将葛小大又打又骂,虽然打既不痛,骂亦无伤,总算是给了小白菜十足的面子,做尼姑的念头,自然已丢到九霄云外,心里想想,倒在痛惜她那一头好发了。

谁知就这雨过天晴之际,葛小大突然响亮地冒出一句话来,“我早就要打她了!”他说,“她跟杨乃武狗屁倒灶,莫非当我是死人,会不晓得?以后她再敢跟姓杨的见面,我还要打她!”说完,衣袖一甩,扬长出门。

包括小白菜在内,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异莫名,猥琐的葛小大,居然有此乾纲一振的表现,实在想不到。当然,小白菜的感觉更为复杂,惊异之外还有羞惭惶恐,等定一定神想到应该有激烈的反应,力表清白时,却是时机已错过了。

喻师母的感受,亦与女儿大致相同,内疚在心,话就说不响了。沈媒婆看着她们母女,微微冷笑。“寒天吃冰水,点点在心头!”她说,“亲家母,你亦不要怪我们小大了,你女儿心里自己明白。”说完,掉身而去。

剩下王心培夫妇,与门外探头探脑在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视线都落在小白菜脸上,这就逼得她非唱一出独角戏不可了。

“冤枉啊!娘,你听小大这样子冤枉我!”她拉住喻师母,拍手顿足地放声长号。

九月十二日发榜,其实,九月十一日就有消息了。这天正午一过,内外帘官齐集至公堂,在主考主持之下,开始揭晓写榜。榜从第六名写起,每揭晓一名,立刻就有一张写上名次姓名的纸条从门缝塞出来,“报房”接到随即飞快地去报喜领赏。

候榜的举子,自然个个焦灼不安;而考官的心情却各各不同。没有至亲好友赴考的考官,此时责任已了,唯感轻松,否则就不免关切,但却不至于紧张。唯有刘锡彤是例外。

事情巧得很,通了关节的那一卷,恰好分到他那一房。文章不好,却无差错,荐了上去,主考徐致祥看在他的年纪分上,勉强取了。但事后越想越奇怪,照杨乃武的才情,决不至于做出那样蹩脚的文章。此是何等大事?即令有关节,文章做得好,岂不更有把握!依杨乃武的性格,决不会这么大意。

因此,他渴望着早早揭晓杨乃武的名字——他所荐的有关节的那一卷,取在第九十八名,要拆开原卷的弥封,是杨乃武三字,他才能放心。

“第七十二名,”书吏高声唱道,“杨乃武,余杭县。”

刘锡彤大惊!明明是第九十八名,怎么会变了第七十二名?是名次改过了,还是别有缘故?倘或名次未改,那么第九十八名又是谁呢?

弥封拆到第九十八名时,刘锡彤不但屏住呼吸,并且遮掌耳后,自觉年纪大了,不这样听不清楚。其实,那是多余的,写榜之时,堂下执事官员、各类杂役、管号舍照料举子的号军,以及内外帘官随带入闱的家人听差,总有上千人之多,却都肃静无哗,纵使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但唱名的声音,响彻内外,无所不闻。刘锡彤那样做,只是过于关切紧张而已。

“第九十八名,赵仲文,余杭县。”

一共十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刘锡彤惊愕之余,突然省悟,旋即浮起浓重的喜悦。赵仲文家是余杭县最殷实的富户,不想无意间收得这样一个阔门生,不但眼前就有一笔丰盛的贽敬,以后“三节两寿”——过年、端午、中秋三节,本人及太太的生日,照例是地方官公然收属下孝敬的时候,赵仲文受了栽植之恩,必有重礼。

他很见杨乃武的情。心想,杨乃武必是自恃笔下来得,赤手空拳亦能中得这名举人。而关节不用可惜,又何以报答自己关顾之情,所以转赠赵仲文,等于为自己介绍了一个阔门生。等出闱之后相见,倒要好好抚慰他一番。

出了闱,刘锡彤借一个做候补道的朋友家暂住。满心以为杨乃武会来谒见,谁知毫无踪影,就连赵仲文亦是第二天才上门的。门生帖子连贽敬一起送进来,拆开红包一看,只得二十四两银子一张银票,刘锡彤顿时变色。

“挡驾!”他将帖子、红包重重往桌上一摔,“告诉他不见!我没有这样的门生。”

刘升听主人谈过,已知道赵仲文这个举人是怎么来的。当下走近刘锡彤,在他耳际低声说道:“门生的贽敬,是有例规的,不便多送,送得太多了,不合情理。”

这句话提醒了刘锡彤。贽敬多得出乎情理之外,当然会引起外间的猜疑,于老师及门生双方皆有不便。赵仲文为感恩而有所孝敬,当然是相见以后,当面奉上,此又何疑?

“也罢!”他一时还抹不下脸来,只好用姑且宽恕的口吻对司阍说,“就见他一见。”

一见之下,满面堆欢。赵仲文的礼数虽周到,神情却冷淡,更无当面另有孝敬之事。刘锡彤有些沉不住气了,特意点他一句:“老弟此次高中,完全得力于第一场第一篇文章的那个破题做得好!”

这一点,点得很明白,但也是点在赵仲文的疮疤上。他心里在想:你卖关节,我买关节,都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彼此心照不宣多好,何必还要用讥讽的口吻,丑表功一番?

只为心里有此反感,赵仲文发了“大少爷脾气”,冷冷地答道:“是!老师的吩咐,门生也照办了!”

这话令人诧异,“我,”刘锡彤说,“我吩咐过什么?府上虽在我辖下,我跟老弟却是初次谋面,从未通过音问。何来‘吩咐’二字?”

听得这话,赵仲文知道其中大有文章。不过他是生意人的脑筋,而这件事又是不折不扣的交易行为。做生意讲究一手接一手,在他未曾跟刘锡彤直接有过联络,就没有必要来认这笔账。譬如进货,自己只要出足了价钱,而又有卖主可找,哪怕这笔货是贼赃,亦无责任。事主如来理论,不必招揽在自己身上,否则就变成自找麻烦,岂不是太傻了?

何况,他花五百两银子买这名举人,就像捐笔银子为祖宗三代请个诰封一样,完全是面子虚好看的事,并无将本求利的打算,想在举人这个身份上有所生发。因为如此,越发觉得无所谓,便即轻轻松松地答道:“这话,老板该问原经手才是!”

听得是这样的回答,刘锡彤气得说不出话,那种态度不像门生对老师,却似什么行号的大老板对待上门索讨货款的小客商。“原经手”那三字尤其难听,竟是明指他在出卖关节。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他还是忍下来了!想想既不能寻根问底去追索杨乃武对他说了些什么,更不能对这个新门生大发脾气。因为说到头来,“人、天”二字不管是送、是卖,关节总是真的。闹将起来,咸丰八年的往事可鉴——那一年戊午,顺天乡试出发弊案,主考大学士柏葰处斩,此外考官,还杀了三个;更有瘐死狱中的、充军的、革职的。这是他当年在京中亲眼所见,一想起来,不寒而栗,只有忍气吞声。

“好,好!老弟见教得是!”说着,刘锡彤用抖颤的手端一端茶碗。

这是官场中请客人告辞的暗示。赵仲文不懂这套规矩,犹然端坐不动。于是刘升高喊一声:“送客!”硬将赵仲文撵走。

“你看,”刘锡彤气急败坏地对刘升说,“姓杨的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刘升亦颇不安,因为送关节的主意是他出,跟杨乃武的交道又是他打,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他要负完全责任。因而忿忿然地说:“我去问他。一定要他拿句话出来!”

“他有什么话给你?无非自讨一场没趣。你不要做梦了!”

刘升不敢答声,逡巡退下。刘锡彤却越想越不安,杨乃武的心狠手辣,阴险百出,由此一事,已经可以充分证明。这件送关节的事,在别人手里不要紧,在杨乃武就可能捏住了一个把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翻出来,惹起极大的麻烦。真正是后患无穷!

越想越揪心,越想越懊恼,刘锡彤唯有暗暗咬牙,无论如何要找个机会,将这条“赤链蛇”的七寸上,狠狠砸它一下!

小白菜想做尼姑的心思,自是早就消失,跟丈夫吵架的那回事,却未忘怀,不过只要到杨家门口去望一眼,内心便有无限的安慰。

因为一中了举人,第一桩荣耀之事,就是由省城里的“报子”来报喜。“头报”之后有“二报”,富贵人家还有“三报”,甚至四报,目的无非希冀赏钱,但每报一次,锣声,当当响遍通衢,亦是多增一分荣耀。报到中举人家,门上高贴尺许宽,五尺长的报条。杨家门口便有这么鲜艳夺目的梅红笺,浓墨大书:“捷报贵府老爷讳乃武应本科浙江乡试高中第七十二名举人。”小白菜每到烦闷之时,只要对这张报条看一眼,心境立刻就开朗了。

遗憾的是,却还不能分享杨家的热闹——举子到一发榜,荣枯立判,炎凉各殊:落第的黯然无泪,及第的神采飞扬。首先是由监临、主司下帖子,参加“鹿鸣宴”,照例在学宫明伦堂上举行。当然,这只是一种夸耀身份的仪式,谁也无心饮食,所以久而久之,一切肴馔果饵,不过捏泥象形而已。宴中主要的是认一认同年,平时山岭海隅,漠不相关,此时一榜同登,休戚相关,特感亲切。至于素所相习,又增年谊,在得意轻松的心情之下,嘲谑笑乐,亦是可想而知的事。通家之好,玩笑还会开到内眷身上:平时问讯叫“大嫂”的,此时改称“同年嫂”。这个称呼在浙江另有含义:原来富春江上的船妓,只准九姓执业,相传此九姓皆为陈友谅部曲的后裔,有明三世,遵照太祖的意旨,不准他们陆居。长年浮泛,生计短绌,不得已而以妻女送往迎来。这九姓之船,名为“江山船”,或称“茭白船”;船妓有夫的叫“同年嫂”,未嫁的叫“同年妹”。其实,船妓多为富春江上胜处严子陵钓台附近的桐庐、严州人,“同年”,乃是“桐严”之误。

鹿鸣宴中,不尽是新科举人,亦有二十多科以前的老前辈,早成进士,名列翰苑,入阁拜相,而且已告老回乡的大老,花甲重周,再与盛举,名为“重宴鹿鸣”。这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上推六十年,嘉庆十八年癸酉的举人而仍在世,便得重宴鹿鸣。照例事先有地方大吏奏报,特颁恩旨,并有赏赍。至期,监临与主司执后辈之礼,同应唯谨。有时祖孙同时与宴,更为佳话。

鹿鸣宴后,在乾嘉年间,各送银杯一只,以为来年春闱得意,一醉杏林的预兆。总之鹿鸣宴中,多彩多姿,种种风光,有诗为证:

明伦堂上鹿鸣宾,都是名场得意身。

压帽金花夸早贵, 筵泥果比天珍。

同年漫拟江山嫂,再宴时逢馆阁人。

留得银杯传故事,明年应醉杏林春。

接下来,便是拜老师,会同年,送闱星,好忙的连日应酬,总得半个月才能了事,然后衣锦还乡,另有一番荣耀。

一中了举人,只要是本地的土著而又是小康之家,就有三件事是一定要做的,第一件是竖立旗杆牌匾。旗杆讲对,住宅门前一对是必有的,祠堂门外大致亦要竖立;如果愿意夸耀,祖坟上亦可以竖一对。

第二件祭祖,家祭以外还要祭祠堂。有些小族为了鼓励子弟上进,在公产中专门提出一笔款子,作为中举、中进士的奖金。杨乃武家人丁单薄,祖先也没有出过什么煊赫的人家,尚未起造祠堂。这桩荣宗耀祖的事,是没法做的了。

第三件最现实,也最重要,设筵宴客,名为“开贺”。开贺的规模,视家境与交游而定。像赵仲文家,因为生意往来的同行与客户众多,又蓄意想摆一摆排场,所以宴客五天。杨乃武的亲戚朋友也不少,要分三天请,头一天请衣冠中人,也就是所谓“有功名”的官绅,首席上宾不是县太爷,是“汪大少爷”,他家故世的老太爷名叫汪元方,做过军机大臣。汪大少爷本人是两榜进士出身,正好请假回籍扫墓,杨乃武照科名高下来算将他列入请客“知单”之首。刘锡彤一看屈居人下,毫不考虑地提笔在知单上写下“公出敬谢”四字,还怕到时候杨家又会来请,那天一早便坐轿下乡勘荒去了。

三日宴罢,杨乃武开始接受亲友的宴贺。这当然是从至亲起头,所以首先到南乡岳家。这天是十月初五,也是杨太太的生日,双喜临门,格外热闹。到得夜阑人散,夫妇俩退归杨太太做小姐时候的绣房,都觉得精神亢奋,还不想上床。

“乃武!”杨太太说,“有句话,我老早想问你。外面风言风语很多,到底有那回事没有?”

杨乃武心里明白,知道是指小白菜。虽然妻子贤惠,但这样的事亦不便公然承认,便装佯地问:“是哪回事?”

“你也不必假撇清了!”杨太太说,“我不是吃醋,我是担心你闯出祸来!人家到底是有夫之妇。”

“如果闯祸,早就闯了,到现在没有闯祸,就决不会闯了。”

“噢,你倒说个道理看。”

“我跟她暂时断了!再没有把柄让人捉到,怎么会闯祸。”

“你这话是真的?”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太太,”杨乃武乘机说道,“你从前答应过我一句话,想来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我说话算话,只要你这趟中了,我答应替你弄个人。不过,俗语说的是,‘若要家不和,弄个小老婆。’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家里不和,也不能全怪大太太喜欢吃醋,小的那个不安分,你不吵她要跟你吵!所以,这件事我答应你做,不过有三个条件。”

杨乃武猜到妻子要说的是什么话,赶紧先发制人,“别说三个条件,三十个也依你。然而,”他说,“先要依我一个条件。”

“那么,你先说。”

“别人我不要。”他很率真地,“我喜欢葛家的女人。”

杨太太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你真厉害,抢在前面封住我的嘴。不过,我们是结发夫妻,祸福同当,我还是要说。我的三个条件,第一个是要黄花闺女,葛家的女人是有夫之妇——”

“那不要紧!”杨乃武打断她的话说,“当然先要托人跟葛家去商量,拿她断掉了,才能接她进门。”

“你又何必去拆散人家的夫妻?乃武,你还要进京赶考,伤阴骘的事情不要做!”

“你话正好说反了。我这样做,不是伤阴骘,只是阴功积德。”

杨乃武从容不迫地讲出一番道理来。他说葛小大与小白菜是一对怨偶,不但小白菜自觉所适非人,日夕以泪洗面,就是葛小大亦复痛苦不堪,虽有娇妻,并无艳福。如果送一笔“聘礼”让葛小大能另外娶个老实体贴的妻子,在他正是求之不得;而小白菜既已倾心相许,则迎入杨家,必能恪守妇道,尽礼于大妇,岂非一举数得之事?

这番话将杨太太说得哑口无言,而心中终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祸水。”她说,“不是我伤口德,听说她的相好,也不止你一个。”

“对!还有一个,不过不是相好,是人家缠她。”

“哪个缠她?”

“县官的大儿子。”

这是杨乃武失言了,恰好给了妻子一个反对的借口,“乃武,”她凛然说道,“有这样一个人在,更不能要她了。你想想,那一来县官的大少爷恨死你!有道是‘灭门县令’,你何苦结这么一个冤家?”

“怕啥!我现在的身份,县官就无奈我何;明年春闱得意,起码也是个‘榜下即用,遇缺即补’的县官。官职跟刘锡彤一样,科名比他高,如果我去拜他,他要请我上座。再说,一中了进士,不做京官,就放出去当县官,人都不在余杭了,他拿我有什么办法?”

最后一句话很有力量,杨太太心想,全家离开家乡,脱却刘锡彤的管辖范围,自然不必再怕他。可是,会试落第呢?不仍旧得回余杭吗?

这样一想,便有了计较,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地说:“好!你如果一定喜欢她,等你明年中了进士再说。倘或你现在就想弄个人,那得由我来替你挑,相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两个办法,请你自己挑一个。”

杨乃武听她的口气坚决,道理亦无可驳,只好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懊悔,明明已经说服了妻子,只为提了一句“县官的大儿子”,上风变下风,真个言多必失!

当然,事情不是不可挽回的,不过,不宜操之过急。他默默地在盘算,目前不妨先秘密进行,很可以托陈二嫂跟葛小大的生母沈媒婆去谈判,谈成功了,拿小白菜先接出来另住。等会试以后,不管两榜及第,还是名落孙山,反正金屋藏娇,已是生米煮成熟饭之事,以妻子的贤惠,亦绝不至于不肯成全。

葛小大的流火又发了。这一次旧疾复发,比以前哪一次发病都来得厉害,发冷发热,双膝红肿,走路都很困难。

“请个替工好了!”小白菜于心不忍,劝她丈夫,“你的病好像更重了,另外换个医生看看。”

“死不了的!”葛小大这样回答她。

一片好心,换来的是恶声相向!小白菜气得掉头就走,暗暗咬牙,管他死也好、活也好,不要再理他。

葛小大心里也懊悔,不过硬话已说出去了,自己无法转圜,只有勉强撑持着,照常去上工。

这样硬撑了两天,实在支持不住了。这天提早回家,一步挨一步走过大桥下的茶店,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喊道:“小大。”

抬头看时,是沈体仁,便叫一声:“干爷!”

“听说你发流火了,好点没有?”沈体仁说,“看你好像在发冷?”

“还好!”葛小大挺一挺腰,装得没事人似的,“肚皮饿了,我要去弄点儿点心吃。”

一半是在沈体仁面前有意要强,一半也是真的饿了,葛小大一路走,一路看,急于要找爿点心店,弄点儿什么吃食将胸腹之间的一团虚火压一压。

走到学宫附近,才有家年糕店,兼卖一种豆沙馅的糯米粉团。葛小大喜爱甜食,随即买了两个,一手付钱,一手已将粉团送入口中,哪知一个还未吃完,身子作怪了,只觉得胸中翻腾搅动,一张口就把刚吃下去的粉团吐了出来。

在人家点心店门口来这一下,虽出无奈,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葛小大连剩下的一个粉团都顾不得拿,急忙避开。而胸中起伏不适如故,走到学宫纸炉前,再一次大呕大吐。

吐完了,胸中觉得舒服得多,可是身上却冷得更厉害。走到家,正好王心培的妻子在门口,看他脸色发青,双手环抱着肩头,牙齿一阵阵地格格作响,知道他又发病了,赶紧招呼小白菜,将他扶上楼去。

一上楼就睡,十月小阳春,中午燠热,连夹袄都穿不住,而葛小大盖了两床厚棉被,犹自喊冷。而且胸口又不舒服了,一阵一阵地想吐。

“这一次发病,跟往常不同。”葛小大终于不再充好汉了,有气无力地向妻子说,“身子发软,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走在地上虚飘飘地不着实。大概是气太虚的缘故,我看要补一补才会好。”

“怎么补法呢?”

“顶好桂圆炖洋参。前两天吃就好了。唉!”葛小大叹口气。

小白菜不知道他这一声叹惜是自伤贫贱,还是懊悔不听她的话,应该在家服药休养,否则,不至于有这样要生大病的模样。只觉得他这么说,就当赶快替他去办,开了箱子,伸手到衣服下面,悄悄摸了块碎银子,掂一掂约莫二两多重,估计买药足够,随即便往外走。

“要托人去买,你不识货,会买到假的!”

“晓得了!”小白菜决定托喻敬添去买。

到得喻家,喻敬添夫妇正在谈论葛小大,因为他家的邻居在学宫前面看到葛小大大呕大吐,回家顺便来告知这个消息。喻师母很不放心,此时看到小白菜神色仓皇地奔了来,一颗心先就往下一沉,拉住女儿问道:“是不是小大得了急病?”

“也不算急病,不过这一趟发得很厉害,也很奇怪,好像打摆子的样子。”接着,将钱交了给喻敬添,托他去买洋参桂圆。

喻敬添也略懂医道,叮嘱妻子先去探视病情,问清楚了来回报,如果真的是打摆子,他有一张现成的验方可用。于是三个人分成两路,喻敬添上大街去买补药,喻师母随着女儿去探女婿的病。

“冷噢!”葛小大缩在被窝中发抖,震得棕棚床格格作响,“不像打摆子,如果是打摆子,现在该热过来了。而且——”

一句话未完,又要呕了!小白菜急忙拿个脸盆接住。等他呕过一阵,仰面朝天,脸如白纸,话都说不动了。

“看起来病是不轻,耽误不得!我先回去一趟,马上就来。”喻师母急急下楼,打算回家跟丈夫商量,要不要延医诊治?

小白菜六神无主,唯有茫然坐待;过不多久,发觉有异声出现,“呼噜、呼噜”地仿佛在拉风箱,定定神细听才发觉异声出自床头。急忙奔过去看,葛小大喉头起痰了!

“小大、小大!”她大声喊着。

葛小大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口中接连不断在吐白沫,说不出话来了!

小白菜大惊,不由自主地奔到楼梯口,向下狂喊:“你们来啊!”

其声凄厉,将王心培夫妇喊得毛骨悚然,双双赶上楼去,只见小白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王心培说,“我来看!”

一看之下,王心培立即建议,应该赶紧通知葛小大的生母。说完下楼,义不容辞地去代为奔走。

不久,沈媒婆到了,接着喻敬添夫妇带着医生也到了。这个医生是所谓“乌花郎中”,手段不甚高明,略看一看,料病人得的是痧症,关照取万年青与萝卜子来,捣烂挤汁,撬开葛小大的牙关,灌了下去。

灌是灌下去了,但不见有何反应。医生把一把脉,摇摇头说:“另请高明吧!”说完,提起药囊,掉头就走。

“先生,先生!”喻师母拉住他问,“到底是啥毛病?”

“痧症。”

喻师母还待再问时,哭声大起,葛小大已经咽气了。于是哭的哭,劝的劝,左邻右舍,闻声赶到,帮忙料理丧事。先卸帐子,将葛小大的尸体摆正,脸上盖一块白绸子,双足套一只量米用的斗。一面请来两个和尚,念一卷“倒头经”,一面商量买棺盛殓。

买棺材要钱,哪里来?小白菜倒是有私房钱,却不便公开,只拿出来约莫十两银子,说是葛小大的积蓄,尽在于此。王心培常替人料理丧事,约略估计,最省也得三十两银子,还缺三分之二,如何筹措,沈体仁、喻敬添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两人的境况都不好,不过,总算是“亲人”,尤其沈体仁分属继父,责任无可旁贷,僵了半天,不能不硬起头皮说:“一口棺材总要买的,只好大家去想法子。”

喻敬添到底读过两句书,比较有主张,见沈体仁有此表示,便即说道:“停尸在床,不比别样事情,可以等钱到了手再办,我们要认一个数目,算一算一共多少钱,量入为出,能赊的赊,能欠的欠,心培也好放手办事。”

“我看,我只能凑五两银子。”

“那还差一半。怎么行?”

“实在没法子了。”沈体仁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比你老兄,你有两个学生子的家境很好,还可以想法子借一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喻敬添想了想说,“这样,我们一人一半,每人凑十两银子。”

沈体仁无奈,只得允承。将妻子唤到一边,悄悄问道:“你替小大换衣服的时候,有没有看出点啥来?”

夫妇俩是一样的心思,都觉得葛小大的死因可疑,所以沈媒婆在为死者抹身换内衣时,细细看过,此时摇摇头答说:“没有!没有啥中毒的样子,皮肤是好的!”

听得这话,沈体仁有种难以究诘缘故的失望,叹口气说:“买棺材我摊十两银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沈、喻二家都还没有回话,王心培就不敢动手。棺材是看好了,十二两银子的一口“什合儿”——十根杉木镶制成的棺材,不好也不坏,以葛小大的身份,能有这样一口棺材伴他入土,算是不错的了。但买棺材的钱是不能欠的,如果凑不足,王心培还得另换次等货色。

这一来,入殓的日子就没法决定了。向来的规矩,入殓之日,一定逢单,十月初七故世,初九入殓最好,只为棺材尚无着落,只好改在十一的子时,实际上就是初十的半夜,一过晚上十一点钟,交进子时,就算第二天的日子了。

到得黄昏,来了个中年妇人,一进门就号啕大哭,其实是无泪的干号,且哭且喊:“小大啊,一个月不见,怎么好端端的你就去了呢?”

这个中年妇人是葛小大的义母,姓冯,葛小大的亲族都叫她“冯干娘”,是个三姑六婆之一,专门在大户人家穿房入户,兜卖珠宝首饰以及名贵药材的“卖婆”。当时奔到棺材旁边,对着已经小殓,放在棺材盖上的尸首,放声哭了一场。哭完一看,只见她双眼睁得好大,一副惊恐莫名的表情,沈媒婆倒奇怪了!

“亲家,”她递了块手巾过去,“你擦把脸。”

将手巾接在手里,冯卖婆顾不得擦脸,指着尸首说:“你看,哪里来的血?”

沈媒婆仔细一看,陡觉一天趋云笼罩:尸身的口鼻之中,果然血水在流;再细看时,脸色发青,亦跟平常的尸首不一样。

“你不要喊!”冯卖婆将手一按,又问,“你媳妇呢?”

“在楼上。”

在楼上就不要紧了。“我昨天才从绍兴回来,一到就听说小大死掉了,说是连头到尾,不过半天的工夫,怎么会死得这么快?”她紧接着说,“现在一看,果不其然!亲家,我这个干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你做亲娘的,一句话没有?”

言下颇有责备之意,使得沈媒婆更为不安,“我亦是听你喊了,才看见有血流出来。”她想了一下说,“我们一起去问她!”

“我不便出面。”冯卖婆说,“你一个人上楼去,好好问她,我在楼下等你。”

于是沈媒婆一个人上了楼。披麻戴孝的小白菜在收拾箱笼,发现婆婆的脸色有异,便停了下来,静等她发话。

“你晓不晓得,尸首现原形了!”

“现原形?”

“鼻孔里、嘴里,都是血。”

一听这话,小白菜愣住了,“怎么会呢?”她问。

“怎么不会?你自己去看!脸色还发青在那里。”沈媒婆坐了下来,“你倒说,小大到底是怎么死的?”

小白菜恍然大悟,怪不得婆婆脸色这么难看!心里又气又急,神态语言便都失了常度了。

“你道我谋杀亲夫,小大是我毒死的!”她气急败坏地说,“天王上头,这种话可以冤枉人的,不怕犯雷打?”

越是这样,越令人生疑。沈媒婆冷笑一声:“真是真、假是假,你也犯不着这样子对我!真正‘恶人先做大!’”一说完,就下楼去了。

小白菜悔恨莫名,知道自己表现了最不聪明的态度,当然,更多的是焦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洗刷冤枉。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楼梯又响。这次上来了两个人,一个仍是婆婆,一个是她亲娘喻师母。

“女儿!”喻师母是气愤的神色,“你如果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到底你有没有下毒?”

听得亲娘亦是如此的口气,小白菜顿觉满腔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有啥用!清者清,浊者浊,你只要直言无隐,做娘的自然替你做主。”

喻师母滥用成语,词不达意,沈媒婆固不明她在说些什么,小白菜亦不大懂她的意思,“你要我说些啥?”她哭着说。

沈媒婆忍不住了,“媳妇,”她说,“并不是我冤枉你!这种事不好乱说的,不过尸首脸色发青,口鼻流血,现摆在那里,你娘自己也看见的!难怪大家疑心。我再说句难听的话,外头风言风语,已经不是一天了。有人说你这趟到杭州去烧香,也是另外有花样的,啥的花样,你自己肚子里明白!”

听得这几句话,小白菜几乎昏厥!心里在说:坏了!坏了!前世冤孽!杨乃武恶名在外,偏偏出了这种尸首流血的怪事,谁都会认定杨乃武教唆下毒,跳在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连喻师母都怀疑了,“女儿啊女儿,”她痛心疾首地拿右手紧扼着左腕的脉息,“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来?”

小白菜大惊!这一惊是惊醒了,双眼睁得好大,瞪着她母亲口不择言地说:“娘,你在瞎说八道点啥!我做了什么糊涂事情?他自己得了急病死的,跟我什么相干?”

“你没有,没有——”喻师母惊喜,而仍不免将信将疑地问,“你没有下毒?”

“下什么毒?是砒霜还是啥?”小白菜恶狠狠地问,“你交给我的?”

这种完全不像女儿对母亲说话的恶劣态度,对喻师母来说,反倒是一种安慰,“女儿!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她说,“你倒拿当时的情形说一说,不要着急!平心静气,细细道来!”

小白菜何能保持从容?“那天,”她指着楼下高声说,“回家的时候,两个肩膀扛个头,冷得瑟瑟发抖,是王师母看见的;一上楼就上床,说要买西洋参炖桂圆,我赶到娘那里;回来人就不对了,起痰了!当时大家都在这里看到的,郎中也来过,说是痧症。莫非你们都没有听见郎中的话?”

“亲家!”喻师母说,“你听见了!”

“那个郎中是‘乌花郎中’!”

一听这话,小白菜心里有气,正待抢白婆婆两句,喻师母先开了口,“乌花郎中莫非连下毒还是痧症都看不出来?”她摇摇头,“我不相信。”

“亲家,换了我,当然也是相信女儿的话!”沈媒婆起身说道,“我看今天尸首不能落棺!”

楼下阴阳生、红黑帽、和尚、棺材店的伙计、漆匠都到齐了,时辰将到,不见丧家有何动静,少不得来问。

要问只有王心培。他虽抓总料理丧事,到底不是丧家,还得问沈媒婆,沈媒婆又得问沈体仁。沈体仁心里非常矛盾,很想打这一场官司,却又怕一时打不出结果,拖在那里,会受“讼累”,而“讼累”是可以倾家荡产的!

“时辰到了,不能再拖了!”王心培看看他拿不出一句确实的话,用很认真的声音说,“到底殓还是不殓,请你说一声!”

“喻先生,”沈体仁转脸问说,“你看呢?”

“我不便说,你们要报官相验,自然以不殓为宜,省得多费一番手脚;如果觉得确是死在痧症上头,就该盛殓,天气热,尸首变坏了,对不起死者。”

“这样子糊里糊涂盛殓,冤枉带到棺材里,也是对不起死人的!”

听沈媒婆这样说法,喻师母勃然变色,“报官,报官!”她大声嚷着,“倒要看看是哪个冤枉哪个。亲家母,我话说在前面,如果是我女儿谋杀亲夫,该杀该剐,自有朝廷王法。明天验出来不是毒死的,是急病死的,你冤枉了我女儿,又怎么说?”

沈媒婆也很厉害,随即答道:“我没有冤枉你女儿,更没有说你女儿谋杀亲夫,事情摆在那里,我儿子死得奇怪,是不是受别人的暗算,哪个也不晓得!你倒替我想想,是不是只有报官相验?”

只这番话振振有词,喻师母固无话相驳,喻老师亦只好劝他妻子,“验一验也好!”他说,“不验无以洗刷清白。”

倒是王心培,这几个月以来,与小白菜朝夕相见,深知与杨乃武并无往来,而且葛小大这次发病,来势甚重,更是亲见。事虽可疑,但与妻子反复推究,找不出有小白菜毒杀亲夫的迹象,因而忍不住想劝一劝沈体仁夫妇。

他招招手将他们唤到一边,平静地说:“我跟喻家亲戚,不过我不会帮喻家说话,只觉得这件事要慎重!人命官司不好乱打的,验出来没有别样花样,不但闹笑话,还有两件事,你们要想到:第一,今天不殓,明天验完尸再殓,多请一次阴阳生、红黑帽,多花一笔钱。这笔钱,喻家不会认账的!”

照沈媒婆想,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世界上绝没有说是为了想省这笔小钱,就可以马马虎虎不追究死因的道理。而因为觉得这是不成理由的理由,不免心生怀疑,王心培是有意帮亲戚说话。反感一生,毫不考虑地答道:“姓喻的不认账,我们认账!”

“那好!”王心培就怕没有人认账,害他赔累,现在有了这句话,可以放心了。

“第二呢?”沈体仁追问。

王心培的第二点本想不必再说,既然问到,只好说了:“大家风言风语,说你家媳妇跟杨乃武怎么样,怎么样,打到这场官司,当然要拿他牵连进去。这个人是条赤链蛇,没有把握,顶好不要惹他。”王心培又特意表明,“这与我毫不相干,我完全是为你们好,才提醒你们!”

提到杨乃武,足以使沈家夫妇起畏惮之心。可惜这话说得迟了!局面未僵之前,有此警告,可以令人却步;如今骑虎难下,明知有条赤链蛇挡路,也得硬着头皮冲过去。

“事情都是姓杨的弄出来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件事,没有法子了!”

沈媒婆的“没有法子”,便是决定报官之意。王心培不便再劝,默无一言地走到堂屋,有所宣布。

“各位听清,大殓的时辰要改了!改到啥辰光还不知道,不过总是今朝的日子,等有了准时辰,另外通知。各位白辛苦一趟,实在对不起,到时候另加酒钱。”

众执事听得这话,面面相觑,在眼色的交换中取得默契,便由阴阳生发话,“大殓的时辰到了,亲人未到,要等个一个时辰,这种事情碰到过;说是该入殓,不入殓,执事都先回去,等通知再来,这种事情听都没有听说过!我们苦脑子赚的是功夫铜钿,来一趟,算一趟,王大爷,这不是加酒钱可以了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王心培急忙分辩,“事情也叫没法子。哪个丧家愿意这样自己寻晦气?这里的情形,各位想必也看出来了,只有请各位体谅丧家在倒运,马马虎虎算了!”

说到这里,大家无法再争,偃旗息鼓,逡巡而退。王心培回头再看时,沈体仁已不在场,心知是去找代书写状子去了。

状子是黎明时分呈递的。人命重案,随到随办,职司收发的门丁沈彩泉,立刻挂号摘由,登了簿子,拿状子送到上房。

刘锡彤刚刚起身,正在“过瘾”,十六筒大烟抽完,就着烟灯看状子。告状的是沈喻氏,说是她的儿子葛品莲小名小大,十月初七暴疾而已,死因不明,而口鼻内有血水与痰流出来。儿媳葛毕氏素性轻狂,虑有别情,恳求相验。再看地址,是在城内,那就不必匆忙,决定中午到场相验。

到了十点多钟,在签押房想起那张状子,语焉不详,死者是何身份,葛毕氏如何素性轻狂,虑有别情是何顾虑?这些情由,都得先查一查,相验之时才有话可问。

就这时候,刘锡彤的“智囊”陈湖来了。他是应邀来为“孙少爷”看病,事毕到签押房来看刘锡彤,却好做了顾问。

“竹山,你看这张状子。”

陈湖接状只看了几个字,仿佛精神突然一振,脱口说道:“果然来告了!”

“怎么?”刘锡彤同样地起劲了,“你清楚这一案的首尾?”

陈湖不答,将状子看完了,方始抬头,看着刘锡彤问道:“老公祖,你知道这葛毕氏是谁?”

“不知道。”

“杨乃武的姘头!”

“杨乃武”三字入耳,刘锡彤就不止于精神大振,而且亢奋激动了!新仇旧怨,一齐奔赴心头,而隐隐然已感到报复的快意,不由得握紧了双拳,睁大了眼睛,急急问道:“那么,这件命案,必与杨乃武有关联啰?”

“当然!”陈湖毫不含糊地回答,“葛毕氏外号‘小白菜’,风流成性,以前住杨乃武的房子,公然往来,丝毫不避嫌疑,左邻右舍之间,颇有议论。后来搬了家,小白菜依旧不安于室,夫妻时常吵架,有一次小白菜自己剪掉头发,闹着要出家。如今葛品莲暴亡,议论纷纷,都说是小白菜下毒谋杀亲夫,毒物何来?老公祖可以想象得之。”

刘锡彤一面听,一面想,想的是《水浒》上的“武十回”,全部“挑帘裁衣”的情节,将小白菜比作潘金莲,葛品莲比作武大郎,杨乃武比做西门庆,心中又惊又喜,也觉得十分奇妙,真人实事竟与小说上所描写的如此吻合,真是不可思议。

因为如此吻合,刘锡彤就不免存疑,心想,陈湖与杨乃武亦是冤家,难免过甚其词,还得另外打听。所以等陈湖一告辞,立刻将沈彩泉唤来回道:“我听人说,葛毕氏的奸夫就是杨乃武,可有这话?”

“怎么没有?余杭县人人知道!”

“那么,葛品莲死因可疑,是不是被毒死的呢?”

沈彩泉亦已听了陈湖的先入之言,很有把握地答道:“当然是毒死的。”

“毒从何来?”

“那要问葛毕氏。”沈彩泉又说,“一问就问出来了!”

“好!”刘锡彤想了一下,很高兴地说,“你下去看看,都预备好了没有?预备好了马上就走。”

鸣锣喝道到了尸场,王家门前已挤得水泄不通。差役吆喝着开出一条路来,轿子却以门框太小,抬不进去,刘锡彤就在门前下了轿。

走进去一看,尸首已经抬了出来,置放在天井中。公案设在走廊上,地方狭窄,连身子都转不过来,只得将就着落座。刑书录供,没有地方再摆笔砚,也只好权且与大老爷共用一张桌子。

“带沈喻氏!”

泪眼汪汪的沈媒婆,不似一般怕见官的妇女,跪倒在公案面前,叫一声:“青天大老爷!”

“葛品莲是你的儿子?”

“是小妇人的亲生儿子。”

“你儿子姓葛,”刘锡彤问,“你怎么姓沈?”

“小妇人,”沈媒婆答说,“前夫死的时候,我儿子只有三岁,家里穷,守节守不下去,亲戚都劝我——”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是改嫁姓沈,一句话的事,不必啰唆。我问你,你说你儿子‘身死不明’,这话是怎么来的呢?”

“青天大老爷,尸首摆在那里!身上发青发黑,口鼻流血,请大老爷相验。”

验尸的规矩,向来是由仵作“喝报”——喝是吆喝的喝,声音要响,字眼要清;干净利落,共见共闻。若果囫囵吞枣,含糊不清,其中就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所以县官验尸,对仵作的喝报,十分重视,只听声调,就可以判断他验得确不确。至于仵作验完,县官还须亲验,《会典》上虽如此规定,事实上是具文,县大老爷是很少去看尸首的。

谁知此时的刘锡彤,一反常例,仵作还未动手,他却先要作一番目验。起身离座,命仵作揭起盖在葛小大尸首上的被单,定睛细看。

已经小殓,摆在棺材盖上的尸身,只有一张脸露出来。那副“死相”实在难看。葛小大生前是个矮子,一张脸很大,倒下来四天一摆,尸身胖胀,以致头如笆斗,皮色发青发黑,口鼻之中,血水流溢,加以有中人欲呕的气味,刘锡彤只觉胸头中恶,赶紧掉转身去,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紫金锭”塞在嘴里,又闻了几撮鼻烟,方始好过一些。

“验吧!”刘锡彤吩咐,“仔细验!”

于是仵作沈祥剥去尸体衣衫,只见上身已有青黑斑。肚腹腋肘之间,已起浮皮,还有好几个疹疱,手指一按就破,露出紫红色的肌肉。这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可是验到头面不同了,沈祥大声喝道:“七窍流血!”

这一喝,使得跪在一旁的小白菜魂飞天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在场内闲人听得“七窍流血”,本就在窃窃私议,再听得小白菜的哭声,更要看个明白,你推我挤,霎时间秩序大乱。

“干什么!干什么!”差役紧忙吆喝着上前拦阻,同时喝阻小白菜,不许再哭。好一会儿才能静下来,容沈祥继续检验。

“指甲青黑色!”

这更是中毒的迹象。在场的人立刻又紧张了!而检验的重点,亦就集中在中毒的求证上。中毒自然是服毒,服毒必须经过咽喉,所以用一根针探喉,拔出来一看,针上是淡淡的青黑色。

其实没有验对。口鼻血水,由于尸体的翻动,溢入眼内耳中,被误认为“七窍流血”;指甲起霉,颜色灰黯,竟看成青黑色。这些错误,遥观的闲人无从发觉,可是银针探喉,手续不符,却为懂得此道的明眼人看出来了!

“这家伙乱搞。银针先要用皂角水洗过,这样马马虎虎试一试,哪里能作准?真是草菅人命!”

轻点,轻点,有人指一指说:“你看!”

原来仵作沈祥与门丁沈彩泉起了争执。沈祥验得尸首身软而不僵,认为是烟毒。由烟毒而死,必是服毒自杀,因为大烟味苦,而且必须大量吞服,方能致命,不可能用来作为谋杀的工具。为此沈彩泉恃宠出面干涉,指责沈祥检验有误,照肚腹上青黑起疱来看,中的是砒毒。

那沈祥本来是一名学习仵作——仵作原是定额,大县三名,中县两名,小县一名。额外再募学习仵作一两人,每名发给《洗冤录》一部,指派刑房书办,为之讲解,如果有仵作死亡或者告退,便选学习仵作补充。考选之法即是就《洗冤录》中随意指定一节作题目,如能讲解明白,就算合格。沈祥当初便讲得不好,无奈余杭县虽是中县,仵作与学习仵作各只一名,老仵作病故,就必得由沈祥接替,即使本事太差,亦只好将就。

因为如此,沈祥便无法坚持己见,加以沈彩泉颇得县官信任,沈祥亦不敢坚持己见。反正烟毒、砒毒都是毒,便即含含糊糊报称:“葛品莲是服毒身死。”

这是一个结论,刘锡彤心想,如今第一件要追究的事,即是毒物从何而来?这话如问小白菜,她一定不肯承认。该当先问要为死者申冤,以及与两边并无关系的证人,才有结果。

想停当了,便传沈媒婆问道:“你儿子是服毒身死,这毒药是哪里来的,你知道不知道?”

“青天大老爷在上,小妇人不跟儿子同住,毒药哪里来的,小妇人不知道。”

如果知道,沈媒婆在状子里就写明白了。刘锡彤在想,应该要问小白菜的房东。于是王心培应传到案,跪着等待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王心培。”

“你是葛品莲的房东?”

“是,葛品莲夫妇住楼上,小的住楼下,客堂公用。”

“既然同住在一起,葛家的一举一动,你总应该知道!我问你,葛品莲所服的毒,从何而来,你如果知道,要实说!”刘锡彤提出警告,“这一案的情节很重,倘或你替人隐瞒,将来发觉了,你就受累不轻!你要仔细想想。”

“小人不敢!”王心培很不安地答说,“小人也问过妻子,可曾看见葛毕氏有什么不妥当的举动?小人妻子亦说没有。毒药从哪里来,实在不知道。”

刘锡彤想了一下问:“这几天可曾看到有陌生人上葛家的门?”

“没有!”王心培说,“小人这几天不常在家。”

“沈喻氏的状子上说,葛毕氏‘素性轻狂’,想来是喜欢与男人勾勾搭搭。你们住在一起,总看见什么吧?”

“没有!”王心培断然决然地答说,“小人夫妇都没有见过。”

这番供词对小白菜很有利,但刘锡彤接下来问一句话:“葛毕氏曾经自己剪头发要出家,那是为什么?”这就使得王心培很难回答了。

因为葛品莲是借故出气,其间的恩怨很复杂,要能说明白而又不致伤及小白菜,很难。想了一下,只有含混答复:“是为了腌菜耽误的事。详细情形,小人亦不大清楚。”

在王心培口中问不出丝毫结果,便只有着落在小白菜身上去追根了。不过照例还得问一问左右邻居,自是众口一词,什么都不知情,于是刘锡彤发话了。

“葛品莲现已验明,是服毒身死,尸首交苦主领回埋葬。这案案情重大,拿葛毕氏带回衙门审问。”

此言一出,小白菜的亲属,无不色变,一声:“冤枉!”小白菜本人摇摇欲倒,几乎昏厥。喻师母又急又痛,抱住女儿,号啕大哭。差役上前吆喝,喻敬添与王心培夫妇极力劝慰,乱了好一会儿才略略安静下来,商量着检点衣物,陪小白菜去打这一场性命出入的人命官司。

县官问案,有三处地方,一是大堂,二是二堂,三是花厅。

像这样一件谋杀亲夫的逆伦重案,照例应该在大堂审问。但案情还未明朗,嫌犯亦显然不全;更因内中涉有奸情,按规矩就只能在花厅审问了。

花厅问案,形式不拘,不过刘锡彤还是传齐值堂的书办衙役,而且备下刑具,方始提审。

刘锡彤已经听说,小白菜素具艳名。大庭广众之间,他要摆县大老爷道貌俨然的架子,对年轻犯妇应记着“非礼勿视”的格言;在这花厅中,无须有此顾虑,所以未问之前,先好好拿小白菜盯了两眼。

尽管披麻戴孝,发无膏沐,两眼已哭得既红且肿,但只看她的皮肤,便知是个美人胎子。此时含冤啜泣,楚楚可怜,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谋杀亲夫的妇人。

可是,一想到杨乃武,刘锡彤的心肠就硬了!问完姓名、年龄、籍贯以后,又问:“你嫁葛品莲多少时候了?”

“三年多。”

“平时夫妇感情怎么样?”

小白菜略想了想答说:“小妇人不知道。”

“夫妇感情如何会不知道,可见没有感情。”刘锡彤说,“你丈夫服毒身死,已经验出来了!毒药是从哪里来的?你老实招供,本县还可以想法子替你开脱;倘以为可以抵赖得了,哼,哼,你没有尝过朝廷的王法,恐怕还不知道滋味!”

听得这话,小白菜双眼一闭,脸都扭曲了,这是将要痛哭失声的先兆,差役便厉声喝阻:“不许哭!”

这一声喝,果然将小白菜的眼泪吓回去了,“青天大老爷,”她使劲摇着头,“他中的什么毒,小妇人实实在在一点都不晓得!大老爷说他服毒身死,那就一定另外有凶手,请大老爷替苦主申冤,把那个凶手抓出来!”

刘锡彤大怒,“好一个奸刁妇人,不但推得干净,还说什么要本县替你缉凶!”他猛拍炕几,越说越气,“我告诉你,我马上抓凶手给你看!来啊!”

“喳!”差役齐声答应。

“替我掌嘴!”

“掌嘴”就是打嘴巴,打人打脸,在杭州府一带认作奇耻大辱,俗称“吃巴掌”,如果请少女幼妇“吃巴掌”,哪怕是自己父母的责罚,亦有因而羞愤而轻生的。不过,官府对犯妇用刑,“掌嘴”算是轻的一种,俗语叫作“吃皮巴掌”。因为不是由差役直接以手掴脸,手上要加一个皮套子,为的是一则,男女授受不亲,刑罚之中,仍顾到妇女的羞耻;再则,打得重了,打人的手也会疼,加上皮套就不碍了。

当时差役右手戴好皮套,屈一膝请示:“打多少?”

“二十!”

于是差役走上前去,伸手在小白菜左脸上一掌,顺势反手在她右脸上又是一掌,另外有个差役在旁边替他大声数:“一、二、三、四……”

这样仿佛理发匠在刮刀布上“荡刀”似的,一来一往,“噼噼啪啪”一阵响,二十个“皮巴掌”已经打完。打得小白菜双颊红肿,满嘴是血。但能够忍受的痛楚,不足以使她怕,这顿皮巴掌,反打出她一肚子的愤怒。

“招!”

“招啥?”小白菜的双颊,里外皆肿,说话不便,所以声音含糊不清。

“她说什么?”刘锡彤问录供的刑书。

“她说,大老爷要她招什么?”

“自然是毒药的来源!到底谁给你的?”

小白菜越想越恨,已经横了心了,“哪里有什么毒药?”她说,“一定说是有人拿毒药给我,这个人就是刘大少爷刘海升!”

此言一出,无不大惊!尤其是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刘海升,一颗心都悬了起来。从缝隙中注视他父亲的脸色,只见双眼直瞪,一阵阵在吹胡子,气得说不出话了!

刘锡彤不是气得说不出话,而是惊觉到这件案子可能牵连自己的独子。知子莫若父,刘海升喜欢拈花惹草,是他知道的,如今小白菜能说得出“刘大少爷”的名字,看来必有深交。不过,葛品莲中毒,与自己儿子绝无关联,可以断定;否则,早就会有所表示,绝不容事态演变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样看起来,小白菜不但既刁且泼,而且心肠恶毒,真正最毒妇人心!

他想起一句俗语:“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倘或不趁这时候及早替儿子洗刷干净,这一牵连进去,“灭门县令”要灭自己的家门!有此深切的警惕,将心肠一横,决定要动大刑了!

“好个奸刁泼辣狠毒的妇人!竟敢抹杀良心,信口胡攀!胆大到如此,莫非你真以为朝廷的王法制不住你?来,拶指!倒要看她说不说实话!”

拶指就是犯妇的大刑。罪犯如是男子,罪名又是盗案、命案而熬刑不招之时,方得使用夹棍;若是妇女亦复如此,便用拶指。

拶指与夹棍的原理相仿而形制不同,是用五根七寸长的小圆木棍,拿麻绳串联两端。用刑时夹住小白菜的左手指,使劲一收,十指连心,痛彻心扉,只见她额上汗如豆大,用不着三放三收,便凄厉地喊将起来:“招,招!”

听得这一声,差役将手一松,刘锡彤冷笑道:“谅你不敢不招!说,你的奸夫,可是杨乃武?”

这是在花厅,倘在准许百姓厅审的二堂,凭他这一句话,就可能会激起公愤。因为依律不准“指奸”,审奸情案子只可问奸夫是谁?不准问某某人可是你的奸夫,或者你跟某某人可有奸情,如今刘锡彤的问法,分明是暗示小白菜指认杨乃武为奸夫,是大清律所不许的事。

小白菜心想,这是瞒不过的事,答一声:“是!”

“那么你谋杀亲夫的毒药呢?当然是奸夫交给你的了!说,哪一天交给你的?”

“青天大老爷,实在没有这回事……”

语未终,刘锡彤勃然大怒,拍着匟几,大声喝道:“收!”

这一收,小白菜只觉眼前金星乱爆,身子乱缩乱抖,只求松刑,什么都可以应承。但痛得她连个“招”字都说不清楚,只能从牙缝中抖出来一连串“嗬、嗬、嗬”的怪声。

掌刑的是个老差役,见此光景,知道小白菜是必招无疑的了,便不待县官吩咐,就松了刑,而且将拶指从她手上取了下来,“嚓啷啷”往青砖上一扔。

这一下反倒有催促犯人招供的效果,小白菜十分清楚,只要供了,就可以不再吃苦,为求拶指不再上手,唯恐县大老爷对她的供词觉得不够圆满,又发脾气,所以像骗子撒谎那样,子虚乌有之事,偏要编得有枝有叶,唯恐他人不信似的。

“是十月初五交给我的一包药。我问他是不是砒霜?他不作声,只说,你分几次给他吃下去就是了。”

有此招供,一厅悚然!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刘锡彤看刑书录完了这段供,方始又问:“你这前后两个‘他’是指谁?”

小白菜没有听清他的话,门丁沈彩泉便踏出来问清楚些:“葛毕氏,你是说十月初五,杨乃武拿包砒霜,叫你给你丈夫吃下去。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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