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55节(2 / 2)
邓玦也手持木叉,打量着上面烤至焦黄的鱼,笑道:“臣不敢。”
穆明珠没抓到他的把柄,暂且放过这个话题,道:“梁国给你来信了吗?”
如今大周让出了上庸郡,梁国拿到了水路通行时的一处重要关卡,若要动手,便应该联系邓玦了。
果然邓玦应声道:“密信昨日已至。”
“要你做什么?”
“战船北上,载二十万梁兵顺沔水南下,汇入长江,直抵建业。”
第237章
穆明珠当初要邓玦护送拓跋长日前往乌桓,并非随意之举。
她清楚梁国是大周最大的外敌,早已关注研究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许久,从拓跋弘毅做的事情中判断他是个怎样的人。
显然,宽容仁慈这样的词语,跟拓跋弘毅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哪怕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既然想要治他于死地,他便反手杀之,绝不姑息。
在此之前,当拓跋弘毅逐渐掌权的时候,他身边的宦官,凡是曾向赵太后报信的,也是一个不留,尽数杀之。他原本亲近的臣子,只要与赵太后有所勾连,也是不留活口。赵太后在周国留下的奸细网,其实拓跋弘毅原本可以加以利用,但他选择了让邓玦供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拓跋弘毅这个皇帝,可以说在臣下的忠诚度上是有洁癖的。
哪怕落上了一丝乌痕,也要不得了。
“这次朕离开建业,要郡主监国,她有一句问话倒是叫朕愣住。”穆明珠没有直接说沔水运兵之事,仿佛闲谈一般,道:“她问若是长秋宫生事,当如何处置。”
长秋宫是太上皇的居所。
大周当初宫变,所谓的逊位诏书不过迷迷外人的眼,穆桢岂能甘心退位?不过是形势比人强。
“她是朕的母亲。”穆明珠轻声道:“朕如何不爱重她?可是梁国虎视眈眈,内部世家强盛,朕不得不请太上皇避居长秋宫。”她转头看向邓玦,意有所指,道:“为成大事,只好辜负亲近之人。”
对于邓玦而言,在私人感情上梁国皇帝正是亲近之人。
穆明珠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又道:“此前两国兵马在上庸郡与襄阳僵持,一次战役便是成百上千的人死去——那些士卒都还太年轻。一个婴孩,从在母亲腹中开始,到呱呱落地,三灾四病,长成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其间父母要付出多少心力?待到筋骨强劲,他们却不能耕种谋生,反而要拿起长
枪保家卫国。这样十几二十多年养出来的年轻人,战场上刀枪一中,几乎便送了半条性命,死了当日便烧成了灰飞。朕每当想到这里,就觉得痛心已极。”
邓玦静默听着,发现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不但是他,就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也从未想过这一点。
他与拓跋弘毅在一起的时候,也会讨论起战事,但谈论的往往是兵力强弱、调兵遣将、百姓赋税、人丁兴衰等等。他们不曾细化到一个家庭中,去思考一个战死的年轻人背后,他的长辈曾付出了什么。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将军,见惯了大阵仗,当一切化为纸面上的数字,似乎便缺少了对生命的敬畏。
邓玦有些出神地望着穆明珠,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他和拓跋弘毅太狭隘,还是因为穆明珠是女子?
这是女皇帝的视角。
一个生命的诞生,本就是从母亲骨血中来。
所以比起男皇帝,女皇帝会更珍视每一个人的性命,因为每一个人都经由一位女子十月怀胎而来,更有怀中哺乳一二载。
他进而想到拓跋弘毅与穆明珠不同的为君之道。
拓跋弘毅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忠于他的,当然可以杀,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有太多人可以供他驱使,杀光眼下这些不够干净的,自然还有更好的。
而穆明珠则是能恕则恕,除非必要,不会妄杀。哪怕是她那个表哥,当初在雍州完全可以杀了之后不留后患,可是她并没有滥杀,只是选择了与他的问题相当的惩戒。穆武虽然竭力遮掩,但瞒不过邓玦的眼睛。只是像邓玦这样的人,看透却不会说透,既然皇帝没有发话,也就只作不知。
这背后的原因,是否也来自两位皇帝对生命的珍视程度不一样?
“其实让出上庸郡,我们担的风险不小。”穆明珠又道:“可是僵持下去,这场战争就会像绞肉的机器一样,把梁国骁勇的年轻人无情绞杀。所以朕愿意一试,让出上庸郡,卖个破绽给梁国。”
梁国拿到上庸郡之后,皇帝拓跋弘毅才能用邓玦这张牌,从水路发兵南下,至少在抵达襄阳之前,不惧大周拦截。
而邓玦是个双面间谍,他一旦反水,便会给梁国兵马致命打击。
“梁国内部的情况你也清楚,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美好。”穆明珠又道:“独孤氏无子而死,独孤部怨气很大。贵妃贺兰氏有子,娘家部众也是蠢蠢欲动。梁国皇帝如今重兵在手,对外作战又顺利,内部各部族才不敢妄动。可是一旦梁国兵马在外遇挫,内部便会起纷争。一乱化作二十多个部族,根本不是我大周的对手。沔水大胜之后,朕有信心一二年间便北定中原。”她话锋一转,又道:“可若是反过来呢?若果真是梁国渡江南下,能在一二年之内平定天下吗?有朕在,有众部将在,还有不愿受异族统治欺压的百姓在,这场战场必然会旷日持久,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都有可能。大战过后又有大灾,到时候怕是要重现汉末三国时的惨状,百姓十不存一,家家有僵尸之痛。”
邓玦听得愣住,同时也在思考穆明珠对他说这番话的用意。
穆明珠一笑,又道:“所以说,真要是为了天下万民,这皇帝更应该由朕来做,拓跋弘毅俯首称臣才算明事理。”她看向邓玦,低声道:“朕这里还有一则好消息。”
“什么?”
“萧渊那里来信了。”
早在四年前,萧渊便领数千人的队伍,从建业出发,出行周边列国。这件事情朝廷没有正式的文书,谁也说不清究竟是皇帝派萧渊出去的,还是萧渊自己想出去——他与皇帝感情深厚,又有大功,天性
爱自由,真想要跑出去看看,皇帝也不会拦着。
“这些年来,他经过党项、吐谷浑等国家,如今在柔然。”穆明珠吃光了烤鱼,拿木叉拨动着火堆中的灰烬,慢慢道:“梁国这些年仗着兵强马壮,跟周边这些国家结怨不少。当梁国强大的时候,这些国家不敢冒然出手,恐怕梁国回过头来攻打他们。可是只要叫他们看到,梁国并非不可战胜的。一个露出虚弱之态的梁国,很快便会被众国拆分入腹。”
邓玦心中冒出一股寒气来,他看着穆明珠拨弄灰烬的动作,只觉她拨弄的并非灰烬、而是梁国的未来。
这样周密狠辣的君主,与方才珍惜士卒性命的君主,分明是同一个人。
帝王所需的忍与狠,人性的宽宏与仁善,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异常和谐。
穆明珠搁下木叉,抬头看了邓玦一眼,忽然笑道:“明明一直是朕在说话你在听,怎么朕的烤鱼都吃光了,你的还只动了一口?”
邓玦回过神来,苦笑道:“昔日孔子闻韶乐,三月不识肉味。如今臣听陛下一席话,如闻仙乐,也就顾不上吃烤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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