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思亲慨以慷(1 / 2)
朱棣得了皇帝的许可,住在魏国公徐辉祖的家里。
按制藩王不得与朝中大臣私相往来,朱棣特意事先奏请,朱允炆觉得燕王到了京城去妻舅家总没关系,毫不在意地便准了。
第一代魏国公徐达,是大明开国的第一功臣,病薨时朱元璋亲至葬礼,追封为中山王。此时的魏国公徐辉祖,被封为太子太傅,位列三公,身负教导太子的重任,是朝中最显赫的位置。
朱棣下了马,看着正门青底匾额上“敕造魏国公府”五个金色的大字,在纱灯的映照下闪光。两侧一副对联“破虏平蛮功贯古今人第一,出将入相才兼文武世无双”,是当日父亲御笔。
朱棣想起二十多年前,穿着大红吉服,披红挂彩地来这里迎娶徐英。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中,一身大红新娘服的徐英顶着盖头款款自这里上了花轿。那时候,父母都还健康,兄弟们都还日日相见,小伙伴们也都还在一起。
为什么彼时,不知道这些都是幸福?
大门吱溜溜地大开,徐辉祖率领家人亲自迎出了府门,满面笑容,大步走到了朱棣面前:“姐夫!”朱高炽高煦高燧三个跟在舅舅身后。
朱棣见徐辉祖一身家居便袍,随意倜傥,几年不见倒没怎么变,笑道:“辉祖一向都好?”
徐辉祖尚未答言,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姐夫!”一个少年跑上前,一把抱住了朱棣。原来是徐英的幼弟徐增寿。今年刚十七岁,稚气未脱,瘦高跳脱,和朱高燧颇有几分相像。
朱棣被他的热情感染,拍了拍他的脑袋:“长成大小伙啦!”
徐辉祖笑道:“小孩子长得快,现在在左都督府做事”。
朱棣赞:“历练历练好。”
徐增寿等不及地问:“姐夫!说说你前年的北征大捷,蒙古人是怎么样的?弓箭和咱们一样吗?他们有没有火器?姐夫怎么赢的?姐夫还是用大刀吗?上阵好用吗?”一连串的问题,竟是对战场不胜神往,望着朱棣的目光满是崇拜。
徐辉祖斥道:“姐夫远道而来,累了一天了,让姐夫先歇歇!”转身对朱棣道“咱们进家吧!”说着迈步先行。
朱棣拦住:“等一下!”挥了挥手,马三宝指挥着,牵过两匹骏马。
朱棣笑道:“这两匹蒙古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良驹,着实不坏。你们兄弟两别嫌弃”。徐辉祖徐增寿看时,一匹纯黑,一匹雪白,皆是高大壮健毛亮油滑。
徐增寿大喜:“谢姐夫!”奔到两匹马前,摸摸这匹看看那个,问徐辉祖:“大哥,你要哪一匹?”
以徐家的势力,马匹自然不缺,可内地的马大多是家养,即使原来品种好,几代下来也没了野性。不像朱棣带来的这马,生长在草原,此时立在王府之前,亦是一副昂首自得之态,令徐增寿顿时觉得家里的马和这两个一比,简直就是毛驴。
徐辉祖谢了朱棣,转头对徐增寿道:“随你挑。”一边引着朱棣进府门。
徐增寿左看右看难以决定,在后面叫道:“大哥!我去跑一圈告诉你!”说着拉着朱高煦和朱高燧竟是遛马去了。
徐辉祖苦笑:“姐夫见笑了,增寿幼失孤怙,给惯坏了”。徐达薨的时候增寿才两岁,徐辉祖故有此一说。
朱棣笑道:“少年人活泼也是应该的,都象我们这样暮气沉沉的,不是成了老头子了?那到更着急了”停了停又谢道:“高炽哥儿几个在这里,给你添不少事吧?”
徐辉祖笑道:“高炽少年老成,帮我不少。高煦高燧两个和增寿差不多,兄弟仨只要不把王府拆了,随他们去吧”。
一群人不由得一齐哈哈大笑。
自此朱棣便住在魏国公府。徐增寿崇拜大姐夫,常常缠在朱棣身边,问北征的故事,问沙漠什么样,草原好不好玩,蒙古人如何对付;又拖着姐夫去校场去遛马。朱棣见他崇拜依恋自己,倒也颇为感动。
魏国公府的花园,名叫“瞻园”,藤树遒干池馆错落,怪石假山玲珑峭拔,和燕王府的疏离阔朗情趣迥异,朱棣闲时便常常在此盘桓。有三块太湖石玲珑秀美瘦皱漏透,是宋时花石纲的遗物,名“仙人”“倚云”“雪浪”,上有苏轼的题字。朱棣想起莲花最喜苏字,不免多看了几眼。园中几十树梅花正在绽放,含萼吐蕊,芬芳直沁肺腑,朱棣亲手折了枝红梅,插在一个美女耸肩瓶中让马三宝带给莲花,遥想伊人如玉伫立胭脂梅前,又是一阵出神。
皇帝一连几日没有宣召,但允可燕王相会亲朋好友。朱棣便四处送礼拜访。洪武年间因朱元璋肃整贪官,靠俸禄的官员侍卫甚至太监都不富裕或者说很穷。朱棣出手大方,待人又谦和客气,连内侍马和进京时都曾特意来拜会,人人收了大礼之余都觉得燕王又诚恳又拿自己当回事。
马三宝得皇帝首肯每日去看莲花,朱棣却无法可想。远望圣感塔,想到伊人便在塔中挨冻却是咫尺天涯见一面也难,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愤懑,竟还有一丝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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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后宫的谨身殿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皇帝大摆宴席,宴请燕王朱棣。
文武百官得了圣旨,早早地来到殿内。朱允炆百忙中还是跑了趟天禧寺,回到宫里已是天黑,连忙吩咐众人入席。
皇帝居中而坐,燕王坐了东侧首席,然后依次是魏国公,曹国公,长兴候,齐泰,郑谨,卓敬,黄子澄,尹昌隆等等,方孝儒和燕王府的随行长史葛诚陪在末座。
朱允炆扫视了下左右,举杯笑着面向朱棣:“来,欢迎皇叔,远道辛苦!”
朱棣惶恐:“臣谢过陛下。恭祝陛下国祚瑕昌皇图永固!”说着先一饮而尽。
朱允炆见百官都干了,微笑说道:“前日皇叔和朕聊了聊北疆的形势,皇叔不愧守疆多年,对蒙古极为了解。种种对策令朕茅塞顿开。有皇叔在,我大明北疆定然稳妥,实乃我大明百姓之福”。
朱棣谦虚:“陛下过誉,臣惶恐之至。臣但知守疆卫国,马革裹尸万死不辞”。
朱允炆笑道:“好一个守疆卫国!皇叔忠勇可嘉,来,大家再敬一杯!”。
百官纷纷称赞,敬酒的祝贺的恭维的,场面极为和谐热闹。朱允炆含笑吩咐各位大臣毋用拘谨,今日陪好燕王即可;百官得了圣谕,益加踊跃。
你来我往几巡酒下肚,朱棣是提着酒囊喝酒的人,这宫中的小酒盅再多也不在话下;在座酒量差的,特别是文官都有些醉了。
郑谨第一个快倒,不知何时忘形地举筷子击着案上的碗碟,咏起诗歌来:“苑中高树枝叶云,上有慈鸟乳雏勤。雏翎少乾呼救飞,腾翔哑哑朝与昏。有时力及随飞去,有时不及枝内存。”口齿不清,醉态可掬。
朱棣却一愣,听出来这是朱元璋的一首旧诗,极言思亲,一时触动了心事,不由得喃喃跟着咏道:“呼来呼去翎羽硬,万里长风两翼振。父母双飞紧相随,雏知返哺天性真。”
念着念着,想到雏鸟尚得父母相随,亦能返哺报恩;自己说起来是堂堂燕王,在父母坟前拜一拜都不容易,不由得心中大痛。
朱棣举起桌上一杯酒自己喝了,举箸击碗接着大声咏道:“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亲。歔欷歔欷梦寐心不泯,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
朱棣以天纵霸才,自奔丧滁州被截,大半年来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憋屈已久;此时放声而歌,诗中的思亲之痛,无奈之苦尽显,浑厚悲切的声音响彻殿堂。郑谨早已停下,文武百官也都放了手中的酒杯听燕王咏诗。
朱棣念到最后一句“人而不如鸟乎将何伸”,简直说的就是自己的惨状,连鸟儿也不如!手上筷子击下,“哗啦”一声瓷碗应手而碎。百官俱皆愣住了,望着燕王,不知如何是好。
朱棣却叫了一声:“父皇!”虎目含泪,呆呆出神。
朱允炆酒量浅窄,有些头晕,早已停杯。听朱棣咏得悲切,也不禁想起父亲早早过世,最疼爱自己的祖父亦已离去。心中也是酸楚。见朱棣敲碎了瓷碗,一怔之下便温言道:“皇叔一片孝心令人感佩,亦不可太悲了”。
朱棣定了定神,躬身道:“臣思念太祖,一时忘情,陛下恕罪”见朱允炆微笑,接着说道:“臣想常来拜祭皇考皇妣,可否乞陛下恩准?”
朱允炆不由得迟疑。
此次同意朱棣进京谒陵已是破格,按祖训他一个藩王就应该守在封地,怎可时常进京?况北平距京师路遥,一次来回总要几个月,常常来北平守疆定受影响。而且其他藩王定会效仿,不是乱套了?
黄子澄见朱允炆犹豫已知其意,率先说道:“燕王孝心可感,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当年太祖封藩各王时就已定下规矩。燕王可不能常离封地啊!”
朱棣见他一个小小的太常寺卿,这么意似教训地和自己说话,心中不快,睥睨而视:“哦?那黄大人的意思呢?”
黄子澄听出燕王语中的轻蔑之意,也不由生气,大声道:“祖训不可违,藩王就应固守封地!若有擅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朱棣不怒反笑:“那黄大人是准备好了治本王的罪喽?”
朱棣自三位哥哥去世,一向便认为大明朱家除了朱元璋便是自己最大,连朱允炆也不曾放在眼里。奔丧时被截,才意识到这个侄子成了皇帝,有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忍了大半年,和朱允炆见了面竭力客客气气。可是黄子澄!他算什么东西?
魏国公和曹国公对视一眼,正要站出解围,兵部尚书齐泰已经打圆场,笑道:“燕王休怒。陛下以仁治天下,对燕王尤其宽厚,何必为了几句话伤了和气?”
齐泰本意是劝架,但是语中捧皇帝贬燕王,言下之意你犯了罪皇帝都没找你。倒不是齐泰故意寻衅,而是真心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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