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19节(2 / 2)
冯妈立在一边,笑着剜她一眼,“瞧您说得,他们家也不过是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还能跟咱们李家比?还不是咱们李家瞧不上……”
说到半截,给琴太太眼皮一横,冯妈一笑,后头的话便打住了。
叵奈女人的心反复无常,琴太太不叫她说,自己又絮叨起来,“讲到这个我就生气。姐姐瞧不上他们家,不愿意娶给缁宣做媳妇,要讨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讨就讨她的去好了,偏要把她瞧不上的推给我们霖哥。老爷那个糊涂鬼,还真就答应下来,叫我有苦不能说!”
语罢,她把茶盖子一丢,“咚”地一声搁下茶碗揉额角。
冯妈忙又将茶捧起来递在她眼皮底下,“您是让着姐姐,霜太太从前在家时就欺心重,只知道欺负您这个做妹妹的。”
两姊妹是家做姑娘时就常有些姑娘家的小吵小闹,原没大碍。按说又嫁了兄弟两个,本不至于起这样大的嫌隙。
可事情恰巧坏也坏在此处,琴太太当年不甘给人做填房的,原有意另一门亲事。偏她爹娘经不住大女儿的撺掇,硬是扭转乾坤,将那门没成文的婚事打发了,把小女儿也许到李家来。
那时候大老爷业已年近四十,琴太太大好青春赔给了个梅菜干似的中年男人,怎能不委屈?从此心里便怨上了姐姐。
她接过茶碗,轻轻摇着脑袋吹茶汤,鬓上金凤嘴里衔下的珍珠流苏跟着摆动,与她的笑意一样,有些好戏旁观的从容,“难得二老爷肯归家一趟,姐姐恐怕要高兴死了。”
冯妈赶忙搭话,“听说二老爷在京里的四姨娘生了个小子,今年正月就满周岁,二老爷是趁年节,领着他回来认祖宗的。老来得子,在北京城争足了脸面,也想着回乡下在亲戚跟前风光风光嚜。要人家赞他老当益壮。”
琴太太兴致勃勃地剔起眉眼,“有这椿事?”
“可不是嚜。霜太太接了二老爷的信,连缁大爷都没告诉。是霜太太跟前的赵家阿妈同我说话走了嘴。”
琴太太不耻地笑一声,“老当益壮……男人就好在这件事上争面子。”
说着,她厌嫌地挥挥绢子,“月贞大约就回来了,吩咐下去,叫厨房预备下荷叶蒸肉,姐姐爱吃的。霖哥,芸娘,惠歌,还有两个小的都叫他们早些到厅上去。叫小厮把那老家伙也推过去。”
话传到二房屋里时,霖桥尚未归家。芸娘只在榻上干着急。
祖上定下的规矩,虽然长辈没了分家,应该分家不分心,初一十五两宅人口坐到一处吃饭给祖宗烧香。
霖桥倘或不守,琴太太顶多不痛不痒地骂他两句,罪责仍要她来担。谁叫她做媳妇的劝不住丈夫,任他在外头花天酒地?
跟前那妈妈比她还急些,“这个时辰二爷还不回来,只怕又给哪个狐狸精栓在了哪里!不是太太说,奶奶也该管管他才是,玩也要有个章法。”
“我管得了他?妈妈快别说笑话了。”芸娘的急与妈妈的急并不急在一处,“他爱上哪就上哪去,只是不该挑这日子,又招我挨太太的训。那头大嫂子接回来没有?”
“芳妈又往章家去了,还没听见回来呢。”
“来回也得个把时辰,趁这功夫,再打发小厮去二爷常去的行院里寻一寻。”
赶在饭前,霖桥到底是回来了,只是浑身酒气熏天。到饭厅上给霜太太嗅见,当着人打趣了他几句。琴太太在姐姐跟前失了脸面,暗里自然威慑着芸娘。
月贞虽然回来得迟了,也算赶上了开席前给祖宗上香。一瞧琴太太脸上有些不好看,只道是自己耽误了时辰的缘故,拈着香战战兢兢低着脸。
家祠当初分家时是划在左面宅里,因为这头是长兄。墙上挂满人像,左面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的男人,右面是凤冠霞帔的女人,与雨关厢宗祠里的那些画像一模一样。
这些祖宗仿佛都修成了神,这里坐镇那里坐镇,一双双半阖的眼睛朝下监视着月贞。
月贞无处可逃似的,想起私自做主跑到小慈悲寺去的事,愈发心虚。她决意闭口不提。
幸而琴太太只当她是到大慈悲寺去了,还与霜太太笑说:“这孩子就是傻气,自家的香火钱就该供到自家的庙里去。月贞,下回拜佛烧香,就到小慈悲寺去。”
“是,太太。”月贞捧着碗,心内大松一口气。旋即想起什么来,朝次席上一看,元崇拨开奶妈递去的汤匙,正要说话。亏得碰上月贞有意的眼色,才十分懂事地缄默下来。
原来大家并不拿了疾当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不大避忌他与家里的女人私下往来。只有她当他是个寻常男人,待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忌讳”。
然而越是忌讳,越是想靠近。
辗眼七月,梅雨已过,暑气益发重,懒得人不愿挪动。月贞怕热,白天只在屋里跟着珠嫂子学做活计,傍晚时分用罢晚饭才出门走动。
也不愿往芸娘屋里去坐,一来是霖桥近日常在家,二来芸娘话少,与她也说不到一处。
更兼前些日子常给琴太太叫到屋里去,明是让她学着看账本,暗里总拿话点她,大意是叫她倘或闲得发闷了,就学着料理家事,不要总往外院去逛,外头还住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蒋文兴,应当避忌。
人一闲,思觉便乱动起来,这日月贞独个往南角小花园里闲逛,走得发闷,便坐在银杏树底下乘凉,盯着一池残阳绿水,又难免想起西湖的余晖。
正不得趣,远远见隔壁巧兰走来,扯着嗓子问:“大嫂子,你见着我们大爷没有?”
月贞迎声而起,盯着她走近,“没瞧见,缁大爷往我们这头来了?”
“吃了晚饭,说是钱庄有笔款子要过来与霖桥对一对,就到你们这里来了嚜。刚去芸二奶奶屋里,也没见他,不知又跑哪里去了。这会还不回去。鹤年回来了,我们太太叫他回去兄弟俩说说话。”
月贞那颗心陡地跳一下,障着扇,仍遮不住一对笑盈盈的眼,“鹤年回家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才刚到家。”鹤二爷回来了,霜太太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到他身上去,可算不盯着巧兰挑错,叫她有个喘息之机,她也是挡不住的高兴,“说是为大慈悲寺的什么事,要在家里小住几日。”
按理了疾是该到这头来拜见琴太太大老爷的,但此刻黄昏,恐怕不能过来。月贞恨不能先飞身过去瞧他,却兀突突的,没个妥当借口。
恰好巧兰怕寻不见缁宣,回去给霜太太说她的不是,要拉个挡箭牌,便客套道:“你往我们那头去坐坐?横竖天长,黑天还早呢。”
月贞满口答应下,这就回房换了衣裳,随她打角门过去。
二人暨至霜太太屋里,在廊下就听见霜太太抱怨,“天气一热人胃口就不好,你们那寺里头还见天吃素,怎么能不瘦?你是没什么,可我做娘的心疼呀!”
又是那娓娓的哭腔,她似乎总是哭不够。
了疾的声音由窗户里飘出来,低沉而无奈,“暑天消瘦是寻常事,入秋就好了。”
听见他的声音,月贞便想起他在寺里那间居舍,在众僧的居舍上头,背靠野竹林,风总是慢悠悠地吹着,仿佛在诉说一段并不怎样曲折的故事,但整个听下来,使人感到萧条的沧桑。
进屋一瞧,了疾坐在榻上,果然比六月里消瘦几分。好在他身量高,骨架子大,瘦也瘦得不显羸弱,只是脸皮上的肉消减一点,衬得五官愈发凌厉了些。
他额上发了薄薄一层汗,浸在眼底,眼睛有些清澈的湿润。看见月贞进来,心里也是一跳,霜太太絮絮叨叨的声音变成了嗡嗡的余蝉,由耳畔顷刻退得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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