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2 / 2)
……
天色像被反转着倒扣下来,突然暗了下去。
海滨城市的傍晚山风凉爽,昼夜温差极大。虫鸣不绝于耳,窸窸窣窣地蛰伏在各自的山罅洞穴中,都像是因为这段充满血色刀光的残忍回忆而簌簌发抖。
严小刀那时已经明白自己在劫难逃,死定了。
他不过是这场恶毒戏码的“添头”,一个白饶的替死鬼,把他换成谁,结局都是一样,那伙人真正的目标一定是陆昊诚,就是要逼陆警官手上沾上无辜人命的鲜血,被魔鬼绑架着拖入黑暗深渊,再也甭想换回一身清白。借陆警官的手杀他一个命若草芥的平民,以此将一个警察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将来必然被迫弃明投暗,向魔鬼投诚出卖信仰和灵魂……这是江湖恶人常用的招数,用心太歹毒了。
然而,临湾城上空布满阴云的这个4月22日,死的人不是严小刀。
陆昊诚至死拒绝戕害无辜的路人。
严小刀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丧心病狂的恶魔拔出枪口,打了陆警官二十二枪。
严小刀清楚记得一共打了二十二枪。越是惨烈悲壮的事实在头脑中烙下的印迹越是清晰,每一枪都像击穿崩碎他的颅骨,让他宁愿这些枪是打在自己身上。
那些人将凶器处理干净,枪把子沾上严小刀的指纹随意扔在地上,随后钉死了门窗扬长而去。
“凌河,你肯定以为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刻,是那天在码头上被你们绑架,你在我脚脖子上插了一把刀,让我流着血熬了一个小时。其实,我这辈子最难过难捱的几个小时,是三年前那一天,我和陆昊诚警官同囚在阴暗废弃的地下室里,我就眼睁睁看着他躺在我面前,不停地流血,血流了满屋子,直到流干……而我却救不了他。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死掉。
“那些人是故意为之,没有一枪是打在要害,全部打在胳膊和脚上。”
“你知道一个人全身的血量大约有多少吗?真的可以铺满一间屋子。”
“我当时对陆警官坦白,我也不算是个正经的好人,你不该拿自己的命换我的命,你就应当直接捅死我。”
“陆警官跟我说,‘你别害怕,别发疯,你记住那些人长什么样了吗?你一定会获救,把你记在脑子里的告诉市局的鲍正威局长,他是你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你可别胆儿小撑不住给吓死了,你吓死了我也白死了。’”
……
凌河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可能是单薄的衣衫不能护体,被海边凉风激到了。
凌河一向是感情外露的人,把仇恨和怨怒就刻在自己脸上,血喷唾面手撕仇人绝不掩饰,他一向认为他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一个。他从来没有从小刀身上联想到这类的经历。严小刀眼底的一腔悲意和浑身的湿凉感让他心口突然一阵骤缩,心脏被浸泡在陌生的湿漉漉的情绪中……这种情绪叫作“心疼”?
凌河调换了姿势,从身后抱住小刀,那副宽厚的脊背在他怀中微微战栗。严小刀就是这样,一切苦难都默默嚼碎化开了咽到肚里,绝不将痛苦随意转嫁他人,不需要旁人分担,不惹旁人徒增烦恼困扰。
当这样一天来临,小刀突然愿意在他面前艰难地倾诉,允许他品尝分担那么一小块痛苦的记忆大饼,把头靠他肩膀上寻求温暖的慰藉,这份信任依赖,让凌河十分受用。
这种惨事,假若换成哪个性情稍微软怂的人,比如梁有晖梁巨婴,恐怕早就当场嚎啕大哭,四体晕厥精神崩溃了。严小刀竟然还能撑住,没昏厥,没崩溃,一直清醒着熬到警方最终找到他们被囚山间的地点。
严小刀很快就被解除嫌疑,他是不知内情的受害者。
经由这次变故,他与鲍局长相识,成为忘年之交。
“临湾天寿福园公墓西侧园第三十二排19号,2014年4月22日。”
这句话成为他与局座之间最方便的一个暗号,因为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陆昊诚警官葬在哪里,严小刀却知情的。鲍局长是明知他那些不能摆上台面的底细,对他欣赏有加并且网开一面,有意透露给他,“特批”允许他每年过来拜祭。
刑警队长遇害,是当时震动警局的大案。案件真实细节一直没有对外公布,隐瞒至今,墓碑上不留陆昊诚的真名。这是因为过去三年以来,警方一直没能将幕后匪首绳之于法,只顺藤摸瓜捣毁了那间高利贷公司的外壳,落网了一群杂毛喽啰和拿钱卖命的外围打手,却晚了一步,没有能够找出主犯真凶,让此人销声匿迹于人海。
“没有抓到真正开枪行凶的人?”凌河追问。
严小刀脸上洇出一层痛苦神思:“我觉着自己特没用,那些打手、喽啰,我都一个一个指认了,但是我回忆不出那名主犯的长相,公安局的画像专家都无能无力。那个人全副武装,根本看不清楚五官,只给我看了个背脸后脑勺,我就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他开了二十二枪……我特别对不起陆警官。”
硬汉子平时一副江湖大侠坚不可摧的模样,偶尔无助脆弱才是最具有杀伤力,让人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凌河不得不像哄孩子一样,不停抚摸小刀的后背,再抚摸头发,无声地吻住耳后柔软的皮肤……
直到把这人一身的毛儿都撸顺了,凌河才放开手。
严小刀昂着头嚼碎口中烟蒂,眼角染着两块明显的红斑,但没掉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发觉可能写得略虐了,抱歉~但是被虐到的小刀让人很想抱抱。
两个新名字:谈绍安,陆昊诚。
一切都是有联系的,我们去抓凶手啦!
第九十一章 风云再起
最后一丝天光没入林间, 黑幕覆盖到头顶, 幕布上点缀了洋洋洒洒的一片星光,组成一条灿烂的天河。这是个晴朗的夜。
墓园这时肯定已经关大门了。陆警官的墓碑位置很偏, 让他们两人碰巧躲过了管理员稀松的盘查, 今夜恐怕需要偷偷摸摸翻墙出去。
二人起身, 以沉默庄重并且深含敬意的眼神向墓主人告辞。
凌河下意识弯腰欠身,把严小刀带来的两束鲜花恭恭敬敬地摆放端正, 谢陆警官不杀小刀之恩。
凌河逗留在墓碑前思考片刻, 突然说道:“当年警方有没有扩大办案的线索范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所谓高利贷公司,求财没必要杀人。胆敢用这样残忍的令人发指的手段杀害一名刑警队长, 这是必死无疑的重罪。在事情不能见光的阴暗面, 一定有一个让恶魔不惜铤而走险犯下重罪的理由, 比如,他们需要掩饰某些更为严重、更加令人发指的罪行。
“陆警官遇害不是偶然,绝不仅是表面上被逼投诚这样稀松平常的理由。不变节就必死?那么为什么一定是陆昊诚?怎么不去绑架鲍局长,官位更高更好使!陆警官一定有他必须被杀害的理由。他经手办过什么大案?曾经触及到多少核心层面?他接近过谁?谁这么惧怕他活下去?”
凌河话音刚落, 甚至讲话的尾音还没有收进唇齿之间, 黑色天幕的角落, 蛮荒的尽头,一颗明亮的孤星高悬的地方,一阵惊雷摩擦着夜空中干热的空气,以振聋发聩的宏音撞破他们的耳膜!
墓园一侧的大白杨树猛然随风而动,欲言而不止地发出“哗啦哗啦”响声。
星河被浓云驱散,绵绵细雨从天边猝不及防地洒落。
就在几分钟之前还是晴天的夜晚。
严小刀下意识握住凌河的手腕, 两人靠近对方。冥冥之中如泣如诉的雨幕毫无事先征兆地笼罩了他们,就在他们头顶上泼洒。更多的雨点仿佛是刻意为之,斜斜地掠过凌河的脸,沾湿凌河全身。一颗一颗雨珠无声地打在墓碑上,再如纷纷泪下,沿着大理石表面晶莹的纹路缓缓将泪水流在石阶之上……
严小刀那时都没想明白,这场雨因谁而起?墓碑上的泪水为谁而落?
他以前每年两三次过来拜祭陆警官,从没见过老天当场惊雷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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