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2 / 2)
自从过了周岁宴,廖养娘就抱着歪哥,来给蕙娘晨昏定省。孩子一开始不懂事,到了娘身边就不肯走了,这一阵子,渐渐也接受了父母都各有事忙,只能一天陪他一会儿的事实。因此就更粘人,一进用做餐厅的西里间,没看着爹娘的影子,顿时就急得大喊起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吃力地在地上挪着,要进里屋来寻蕙娘和权仲白。孔雀还哄他呢,“爹娘忙呢,一会儿就出来了。”
“谁忙啦。”蕙娘走在前头,顺手就给权仲白打起了帘子,孔雀一吐舌头,忙上前接过了蕙娘手里的珠帘。歪哥早笑得眯起眼来,白白胖胖的大娃娃,一下就扑到母亲腿边,伸手要抱。蕙娘道,“你太重啦,娘抱不动。”
歪哥也知道母亲是在逗他,还是笑嘻嘻地喊,“凉、凉!”那边权仲白出了屋子,弯下腰把儿子抱到手上,笑道,“傻小子,娘力气小,爹力气就大了嘛。”
爹、歪哥所欲也,娘、歪哥所欲也,这孩子看看蕙娘,又看看权仲白,倒是左右为难的,思来想去,便靠在父亲怀里,伸手要母亲牵着他的小手儿,这样才心满意足,手舞足蹈地笑道,“凉好,爹好。”
孩子被养娘带着,最大的好处,就是他呈现在父母跟前的模样,大都是很可爱的。把屎把尿的事,并用不着蕙娘去做,她自然日渐疼爱歪哥,也多少有些瘌痢头的儿子自己好的心情,一边吃早饭,一边就忍不住对权仲白道,“乔哥周岁的时候,可没和他一样活泼健壮。要到两岁、三岁时,才能把话给说囫囵了。”
权仲白一边吃饭,一边还给儿子塞两口稀粥吃,歪哥吞得也兴致勃勃的,“你整个孕期进补,全补到他身上去了,他元气肯定充足,再说,你也算是吃我开的养生方长大的,从小调养得好,母体壮实,当然要比你弟弟那小户出身,从小恐怕连肉都不常能入口的生母要健壮。再说,这种事情,父亲的元气也有关系的。”
这话题竟扯到麻海棠身上了,蕙娘一时,有些微微的心虚,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可惜,这孩子现在正是认人的时候,不论是你还是我,却都没空和他时常呆在一块了——等他再大一点儿,就不能全推给养娘啦。从三四岁起,怎么也得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好。”
“票号那边的事,就那样耗费精神?”权仲白瞅了蕙娘一眼,“这件事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昨儿只是含糊带过,倒没能好好谈谈。”
如若那走私火器、贩卖毒药的组织,瞧上的是宜春票号,那么只要票号股份还在身上,蕙娘肯定就会持续受到他们施加的压力。她昨日和权仲白交的底,那也是没提放弃股份的事,只说了未必要逼着权仲白去争国公位而已。蕙娘听权仲白的语气,倒像是有意插手进票号事务中,她微微一怔,“你有什么想法?难道还要不战而退,把股份卖给乔家,躲这个事儿?”
“这想法倒是有一阵子了,但从前不想提。”权仲白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了看几个下人,蕙娘敲了敲桌子,打从绿松起,丫头们便都退了下去,歪哥看见养娘起身,还以为自己也要走了,便依依不舍地抱紧权仲白,蕙娘看得有点好笑,便把他接过来拍着,他倒高兴起来,小手摸着蕙娘的下巴,要在她腿上站起来亲她,倒闹得蕙娘躲躲闪闪的,商量正事的严肃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到底还是闹着被抱出去了才算完。
“现在票号一年的流水,不下数亿了吧?”权仲白还是那样,一开口就直奔主题,也不顾这问题蕙娘方便不方便回答——好在,他也只是这么一问,并没有让蕙娘回答的意思,“你知不知道国库一年收入多少?上回皇上和善榆算账,我在一边听着,他也没有瞒我,其实这也是瞒不过人的——去年一年收成好,六千万两,各地光是军费就去了一小半,打仗耗的那都是国库银子,还有逐项民生开支。国库存银不过二千万两,东南那边,开海、兴建船队,打仗,一动就要花钱。孙侯带走的那支船队,本身花了多少钱不说了,船队上带走的兵丁,那也是钱养出来的……你们票号一年的收入,对天家来讲都不算小钱了,我对经济上的事不大懂,皇上亲口说,‘这票号发银票,是做得越大越赚钱,如有一天能垄断了全国的票号行当,一年光是这个收入,那就是吓死人的多’。这话是说着玩的呢,还是有意无意说给我听的呢,你心里自然有数。”
“当然,皇家对票号有想法,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在我看,这两任皇帝的目的,却有天大的差别。”权仲白平时似乎风花雪月,一点都不讲经济世故,可要算起账来,真是比任何人不差。“先帝是什么样的性子,你祖父会比我更清楚,想来,你心里也是有数的。他要票号,那是看中了票号的钱,可以归到皇宫私库,去填补因他求仙问道、尽情享乐而造成空虚的内库……而且那时候,宜春号的规模,也还没有现在这样巨大。这样黑吃黑的做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心虚,更别说获得朝廷重臣的支持了。第一个你祖父就不会答应的,他当然也不敢玩真的,想纳你为太子嫔,你们家没有答应,这件事也就作罢了。可皇上平时清心寡欲,后宫人口少,花费很小,这些年来皇庄出产,就够他花的了。内库纵然钱银不多,但也是因为一大部分钱,都投入了孙侯的船队……他想要票号,是看中了票号的规模。现在的宜春柜面,有时候比县衙还有威信,当地有了什么事务,要请耆宿来坐镇评理的,少不得宜春掌柜。你有梧桐树,招来的有时候不止是凤凰,还有老鸹。现在还好,宜春号还有盛源号这些敌手,始终还没做到宇内独霸,可继续往下走,我怕你讨不了好。”
字字句句,都算是说中了蕙娘心底隐忧,她不动声色,做聆听状。权仲白点着桌子说,“官家要做票号,人手却不能从官家这里出,你也知道官场上的龌龊,由官府牵头搞,无非是养肥了经办的官吏,那么不论是买下盛源还是买下宜春,价钱会有多离谱,对余下那间票号的挤压又会有多激烈,你肯定也能想象的。宜春票号的价值摆在这里,白的黑的都看得到,到时候,真的是国公爵位能够护住的吗?我们家二十多年没沾染兵权了,我看是难……与其等到时候深陷泥沼,倒不如预先计划好了,将股份缓慢变现,你自己兴办实业也好,就把钱干放着也好。单纯的财,招惹不了多少人的红眼,不论是老爷子的威望、人脉也好,还是我们家的关系也好,倒都能护得住这份踏踏实实的家业。”
其实分析了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权仲白实在是很看好宜春票号的发展,甚至看好到认为票号终有一日要被人摘取的地步。不是被神秘组织以阴谋摘取,就是被官府以皇权、相权强行廉价买走。而这两股势力,都不是一个下台的首辅,不沾军事的国公府能够抗衡的。毕竟这两股势力看重的,并不是金钱,而是宜春票号完善的柜面网,以及金钱流背后的力量。
“那依你之见,这股份就是要缓缓出让,又出让给谁好呢?”蕙娘问,“总不能出让给不知根底的外人吧?谁知道他们背后都是什么人。万一是那股势力指使了人来买,这不是反而资敌了吗?又或者卖回给乔家?这么一大笔现金,乔家恐怕是吃不下。”
“你们要是现在引入新的股东,朝廷没准立刻就会下手。”权仲白肃然道,“皇上之所以能容忍宜春号发展壮大,依我看,就是因为票号股份单纯,不论你们家还是乔家,都是身家清白,只图个利字……你也知道乔家现在心急着要找新靠山,你把股份转给他们,份额一多到他们可以做主话事的地步。恐怕立刻就会做主引入新人,这个人不是秦家,就是吴家……那才叫犯了皇上的忌讳,他肯定要抢在事成之前下手的。”
“人不能和天斗,”蕙娘幽幽地叹了口气,也有点感慨:真是人走茶凉,祖父这才一下台,哪管只是分析局势而已,都觉得处处局促,可以打出来的筹码,实在是太少了。“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把自己那一份股双手向天家送上,抢先卖个还过得去的价钱,让乔家去吃强买强卖的苦头吧?”
“谁说要你双手送上了。”权仲白唇角逸出一线笑容,竟狡猾起来。“天家和官家自己也争呢,这些年什么挣钱的生意,都得是两边分成。虽说皇上花得不多,可内库空虚,他也需要聚宝盆啊……你能在官府对宜春号动手之前,私底下转给他一点股份,能换到的,可就不只是死钱了。”
都说他是人中龙凤,可那是说他医术通神,蕙娘真正从未想过,权神医还有经济头脑——她一直以为在他的世界里,就没有钱这么俗的字眼,今日可谓是令她叹为观止了,她问,“你是说盐铁专营?那个东西,恐怕比宜春号的股份还要更烫手吧……我们要想自立门户,怕就不能借家里的势来庇护自身了。”
“分家不分家,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权仲白说,“不过你说得对,盐铁都知道是赚钱的东西,你要插上一足,遇到的阻力肯定更大。可皇上手上掌握的资源,并不止这么一星半点。其中能赚大钱的也绝不少,且还要比票号安全得多——”
见蕙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意思,他又卖起了关子。“这也不是急于一时的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日后再领着你去看吧……”
蕙娘不禁一阵不满,正要追问时,绿松又在外头高声通禀,“少夫人,乔家大爷昨儿到了京城,刚派人来问您的好。我把来人让在那边屋里了。”
来得这么快——几乎是掐着她往冲粹园的脚步进的京城……蕙娘看了权仲白一眼,有点吃惊了:看来,盛源号给乔家的压力,实在并不在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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