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2 / 2)
从前两人虽有默契,但身份有别,焦勋总算是下人之子,再亲昵熟惯,也有一层鸿沟。他在她跟前,是天然就带了一点卑弱、一点心虚,从不曾如此相对而坐……看来,他的确是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了,起码,这份功业,令他觉得自己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资格。
蕙娘心里其实是有很多话想问的。这五年间焦勋都去了哪里?没有动用老太爷给他的财富,他是如何营生?短短数年时间内,又如何积累出财势?他现在哪里落脚,回到京城来想做什么?他是如何同老太爷联系,又如何说服老太爷穿针引线,撮合两人相见?
每一个问题,都是那样的耐人寻味。老太爷不是不知轻重之辈,焦勋和她关系特别,现在权仲白又不在京里,没有特殊的原因,他怎会打发人送来那盆峨眉春蕙……焦勋这一次回来,身上应该是带了事的,只不知道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又会给她如今所处的局面,带来什么变数。
然而在这许多问题之中,她最想知道的,却还是最为虚无缥缈,最不容易查证的问题,这问题几乎没有必要问出口,在她所处的圈子里,一问一答,已经远不止一问一答那样简单了。可不知为何,她一张口,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回来?”
焦勋也很自然地回答,他说。
“我觉得你需要帮助。”
一问一答,就这么简单。在这一刻,她忽然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焦勋,找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们之间,或许有很多话未能说出口,很多事永远都要回避,甚至还存在了种种秘密,但却从来也不曾有过一丝隐瞒、一丝猜疑。
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你需要帮助。
于是便是这样了,焦勋回京,也许有很多别的任务,也许肩负了别的责任,但她毫不怀疑,他之所以回到京城,最根本的理由,只是因为他觉得她需要他的帮助。
人生至此,岂无感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还是露出了一个笑来,低声道,“我很担心你。”
焦勋神色一动,他先也叹了口气,“看来,终究还是没有瞒过神医……”
旋又有些担心,“若神医心中介怀,此番相见,只怕惹来他的不快——”
“他要是介意,当时就不会救你了。”蕙娘说,“再说,他现在人在广州,也介意不到这个……你今日来得太晚了。”
眼下夜幕将临,孙夫人也离去有一阵子了,再过一会儿,恐怕会有人前来寻找蕙娘。两人能够谈话的时间,已经不多。
“此次回京,我的行踪需要保密。”焦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几年未见,他黑了一点,皮肤也不若往年那样细嫩洁白,看来,是经过了一番风浪。
但容颜虽变,气度未改,还是和从前一样,就是皱眉,都皱得这样清朗温和,望着她的神气也和从前一样,半点都没有变。“潭柘寺毕竟是皇家名刹,适才又有侯夫人驾临,这附近把守得太严密了,想不露痕迹地混进来,总也得花点时间。”
蕙娘心里顿时一松:会选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邀孙夫人密谈。不论是对孙家还是对权家,她都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给焦勋营造机会。这里地势高、周围景致阔朗,没有被人藏身监视的忧虑。跟在她身边的,也都是立雪院内忠心耿耿的丫鬟……但就算是这样,焦勋走进来见她,一路也有被人撞见的风险。谁知道鸾台会的能量大到什么地步?直到焦勋这句话出口之前,她多少还是有些悬心。
“如今身份变化,再要见到姑娘,对您也总是妨害。”焦勋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变化,他嘴角一扬,有些忍俊不禁,“日后也许能寻到更妥帖的办法传话,便不用冒这样大的风险了。”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放到桌边,居然还和蕙娘开了个玩笑,“先把这份薄礼呈上吧……我在海外,也听说了宜春号的动作,一路北上回来,更觉如今天下变化不小。——听说现在,大秦也有人在摆弄纺纱机了,这桩生意做得好,一两年内便是倾国巨富,此物当能帮助姑娘,在这一番斗争中占得先机。”
蕙娘随手一翻书册,只见里头画了好些机器样式,有分解图,又有许多文字解释。她不禁一皱眉头,“看来,你在外头是捣鼓上这个了……我们国内也的确有人在做,但不论做得怎么样,我是不好再插一脚了——光是一个宜春号,尚且还忙不过来,再握住这条线,恐怕会更遭忌讳……你若是想找人合作,又没有别的隐衷,我倒是可以为你穿针引线,给你介绍一个大金主。”
“这东西既然送给姑娘,那就是由您处置了。”焦勋说,“您要自己造也好,送人也罢,全看您的高兴。我的生意,全在外头,一时间也顾不到国内。”
他又从怀里抽了一本小册子,再放到了蕙娘跟前,低声道,“既然神医已经瞧出了我的身份,那么倒不必再多费唇舌了,宜春号树大招风,难免有人惦记。连我这样微末身份,都有人不放心,还要再加手脚。姑娘又岂能不受他们觊觎?前番阁老府内下毒风波,恐怕背后大有文章,这里有几个名字,全是我从小毅口中逼问出来的。”
小毅正是焦勋带下南边的小厮,他离开焦家时,随身就带了这么一个人,可见两人的关系有多密切。这个小毅,也是绿松提到,曾撞见过的另一位内间。
蕙娘眼神一凝,不自觉便按上了那本小册,“小毅人呢?还活着么?”
“没熬过海上风浪,已经去了。”焦勋从容地说,“但去世之前,招出了不少极有趣的东西。当时我本想立刻回头给您报信,但奈何路程太远,也不敢随意露出踪迹。后来,事情又有了变化,我本待在南洋落脚,可身不由己,被那艘船拐带去了别处……”
他还要再往下说时,忽然神色一动,又住了口,只冲蕙娘一笑,低声道,“会再相见的。”便起身步出了小亭,脚步匆匆,乘着暮色,不过片刻便淹没在了花树之中。蕙娘却是直到此时,才听到了山路上传来的脚步声。
她不及多想,忙把焦勋给的两本书册塞进怀中。又把那杯茶水倾了,将杯子收好,免得为人看出破绽。果然,是石榴等人不放心,带着婆子寻了上来,“少夫人,天晚了,风凉呢。这山上不比城里,虽是春天,晚风也够受的……”
她说得不错,潭柘山里的风特别的硬,石榴虽带来了斗篷,但一阵风过,仍是凉意刺骨。蕙娘在轿子里,也不禁紧了紧披风。
却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出了方才的莽撞——刚才收拾得匆忙了点,没想太多,怀中这两本书册上,其实还带了焦勋的一点余温……
焦勋这一来,来得很莫名,走得也很莫名。他似乎只是想给蕙娘送上两份礼物,一份帮助她的事业,一份帮助她的安全。一旦达成目标,他便功成身退,再没什么别的企图——起码,在潭柘寺的短暂会面之后,蕙娘便再没听说他的消息了。她甚至都还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老太爷给他传信儿的,而老太爷又是如何和他联系,和他定下了这个约会。
若换做别人,蕙娘也许就生受了这份礼物,但此人既是焦勋,她便不能不想得多些。抛开两人的情分不算,焦勋的才情与性格,她难道还不够了解?千万个贫家子弟中,他能雀屏中选,被当作焦家大小姐的未来夫婿培育,焦勋的资质、心性,还能差到哪里去?两个聪明人之间,有些事很不必讲。他就是不说,蕙娘也能知道。焦勋是决不会对‘背后黑手’善罢甘休的,这黑手谋害他的性命且不说,还要谋害她的性命,谋害焦家人的根本财源……如今既然他有了能力,就一定要把它连根挖起,而不是继续远遁海外,逃避这个问题——而这,当然就令蕙娘的处境又尴尬了几分。
更可虑者,焦勋一个大秦土著,孤身到了海外去,还不是在华人已经形成势力的南洋落地生根,而是被裹挟去了更远的所在。听他语气,几年间已经经营出了一份偌大的家业,达到他认为自己可以衣锦还乡的程度了。若无人扶持,他就是真龙下凡怕也都办不到吧?现在泰西诸国正在打仗,哪有闲心发展实业,大秦刚趁火打劫从泰西弄来了一批学者,他们和家乡也是有联系的,从他们那里的消息来看,战事还根本未有停歇的意思……如此推论下来,焦勋被裹挟去了新大陆,加入鲁王势力的可能性,竟高达七成、八成!他所谓‘自己行踪不能被人发现’的话,也就不是那么没有来由了。
这件事初看也没什么,但仔细一想,便由不得人心里不发毛了。焦勋去国未久,四年多的时间,要按孙侯的路线来走,他可能才刚到新大陆没多久。他发家致富的时间,怎么说两三年要有吧?如此算来,用在路上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一年……看来,鲁王非但已经在新大陆立稳了脚跟,而且居然,已经找到了前往大秦的快捷航线……
这对国家大势的影响,可能极为深远,但蕙娘现在已经懒于再去关心这事了。她甚至连焦勋的礼物都没空多加参详——福寿公主即将远嫁,鬼王叔罗春虽未亲自前来,但也重视地派出了一支迎亲队伍,由他的长子率领——是的,他的大哈屯为他生育的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甚至比福寿公主还大了那么一点儿——前往京城迎娶公主。朝中自然也要给出相应的重视,这一个月,朝廷典礼特别地多,东北来的一干族人,又终于抵步京城,蕙娘少不得安顿落脚,又要熟悉、琢磨这批人的成色。再有宜春号那里,伴随着如今官家入股的进度,总有些事需要她处理。焦勋给的这两份礼物,蕙娘只是细细研究了那份内间名单,比着绿松给出的几个人名增减了一番,至于那本册子,她不过是粗粗翻阅了,便收到一边,尚且还未决定该如何处理。她要忙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眼下最重要也最紧急的事,却依旧没有半点起色,孙家一直都没给回话——权家这里,也不是不能谅解,毕竟这件事也不是孙家一家的事,恐怕他们是想等桂家、许家到京之后,再给个统一的回复。可好容易等到春汛褪去,运河恢复通行,桂含沁将军、许家少夫人前后脚也都到了京城,这不巧的事却又全赶到了一块——平国公夫人常年卧病,这些年来病势越来越重,许少夫人回京,也就是因为她强烈要求,想见一见孙子。这许少夫人把孙儿孙女们带回京了,给她见过了,也说不上是过分欢喜还是如何,反正回京当晚见过了孙子,当天晚上睡梦之中,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没了。
此事并不在小,许少夫人所有亲戚朋友都没能来得及相见,就立刻开始操办婆婆的丧事。许家散落各地的几个儿子,也全都报了丁忧回京,皇上一概准了,连许凤佳许少将军都没夺情,对东南海疆防务,旨意里只轻飘飘写了一句,‘将另行着人监管’,便再没了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啊,他俩现在关系太微妙了,我把握了半天,觉得我人话都不会说了一般,难以形容那微妙的感觉||||||
☆、205言和
宫中权贵不少,虽然眼下有许多人家,正因为牛家的强势崛起而暗自焦急,但也有更多人家,或者已经远离了权力核心,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或者还没受到这股旋风波及——或者更干脆,文官出身,同武官们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看戏不怕台高,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武将、勋戚中的乱象,总之,虽然如今边疆暗潮汹涌,男眷们没准已经跑掉了靴子,可牛贵妃的生日宴上,命妇们却还是个个满面春风,好似这家里出了个皇贵妃娘娘的不是牛家,倒是他们家一样。
皇贵妃的生日宴,权夫人可不能再怠慢了不来了。因平国公府没有出席,藩王府的内命妇们,如今也陆续回京,因此由良国公府同昂国公府占了首席,余下各侯夫人做了一排,另一排便是文臣命妇,两边都舍了圆桌,而是各领一席,中间围出空儿,为百戏演出之用。倒是比平日里年节盛宴时所有人圆桌围坐,分了几大桌闷声领宴,要热闹得多了。虽是贵妃生日,但首席却为太后占了,太妃身上不好,没来,还为她虚留了一席,余下方是众妃嫔围着牛贵妃安坐——很不幸,婷娘依然还是没能过来。
这样的场面,牛贵妃自不可能特别为难权家与蕙娘,事实上出席她生日宴的人里,和牛家有冤仇的实在不少,好比阁老杨家。这么大的事,杨宁妃今天都没有过来,杨太太的脸色当然不能好看到了十分,倒是吴阁老太太得了殊荣,还能带没诰命的媳妇进来领宴,两人面上都颇有荣光,非但自己笑语不绝,还频频冲邻座举杯,倒也把气氛给带得十分热闹。权夫人和蕙娘无心挑起战事,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倒是昂国公李夫人,用着山珍海味,也没见欢容,权夫人不免问她,“可是殿内热了些儿?若是如此,让人来添把扇子吧。”
李夫人摇头叹了口气,倒是说起了前朝,“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了,这些年皇上是有心俭省,宫中也难有这样放肆取乐的时候。从前武皇帝、安皇帝在时,年年四时八节,都有这样的盛事。当时我也还年轻,跟在娘娘们身边,不知见识了多少世面。真觉得世上有的福分,都聚集到了宫中。”
最新章节请到hxzhai. c om免费观看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