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情史 第7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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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萧邑澄接着说:“王药便弛然等候,据看到的人说,一脸笑容,一脸成竹在握的模样。那群如狼似虎的海西王府侍卫,解了他的绳索,拉了手摁在砧板上,他脸色如常,一声求饶都不闻。只等刀搁在腕子上时,才说:‘刀俎鱼肉,未必不是螳螂黄雀。’这时,王府里的幕僚便出来附着阿清的耳朵说了些什么。阿清面色一懔,转身进了书房,一会儿又叫把王药唤了进去。至于说了什么,就没人再知道了。”

萧邑澄跟着母亲长大,汉学并不精通,“刀俎鱼肉”“螳螂黄雀”是什么寓旨,他也一知半解,只是因为放心,所以竟然没有产生丝毫怀疑,见完颜绰半眯着眼睛,一副不舒服想睡的模样,心疼地拍拍她说:“王药这些破事,你别听着劳神了。有啥消息,我告诉你就是。这会儿你最需要休息休息。”

他蹑手蹑脚离去,完颜绰恹恹的神色突然变了过来。王药领会得比她想象得还要好,海西王有异心,只怕只剩这个“好”哥哥还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攻克人心的技法,王药掌握得太好,一句“螳螂黄雀”,离间了海西王,看准了他的贪欲,就好对付他了。

完颜绰慢慢捻动着手上的一枚戒指,不觉又想起王药的神色,怀念起他的热吻和轻啮,他对她太具挑战,不似萧邑澄完全可以拿捏在手掌心里搓圆捏扁,可是,这样的挑战使她对王药充满了好奇心和征服欲——又或者,她喜欢的是被他征服的感觉,而不是自己服侍过的两个君王。

两天后,当完颜绰被腹痛折磨得卧床不起的时候,阿菩悄悄地走进来,送了一盏南来的石蜜水,服侍完颜绰喝完,轻声说:“北院夷离堇完颜大人,求见主子。”

“是我阿爷?”完颜绰一翻身欲要起来,旋又躺下,好好忖度了一会儿才说,“请进来。”

她很快变成了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见到自己的父亲也只是欠欠身,低声说:“阿爷怎么来了?女儿身子不爽利,只怕无法给阿爷行礼。——阿菩,快些拿凳子,请大人坐。”

她的父亲完颜速,刚刚四十岁,心力操劳,须发里都夹杂着一些银丝,额角深深的几道纹路随着眼皮一抬而变深了,他坐在女儿床边,双手抚膝,显得有些局促,也有些落寞,良久,方一抬头,眼角带着一些晶莹,先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接着才说:“阿雁,你姑母昨日召见了我。我看她的手,想着她小时候,也是这般宁折不弯的刚烈模样,心里难受得要命!”

那日朝堂,夷离堇自然要列位议事,自然也把太后断腕的惊悚一幕看在眼里。完颜绰觑着父亲的神色,却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倒是完颜速一眼瞟过来,她的目光收之不及,只能对上了父亲的眸子。

完颜速在朝中作为不大,真正是靠着裙带攀上去的高官,但坐上夷离堇的位置,他倒也不怎么被诟病,大约是因为为人谦和,和他的姐姐完颜太后大不一样。完颜绰露出一点小儿女的神态,幽幽说:“姑母对自己刚烈,对别人也刚烈。我和阿鸿在宫里这些年,说起来是嫡嫡亲的侄女儿,却也从来不敢和姑母撒个娇儿。如今姑母断腕,又说要后宫的人去地下随侍先帝——说不怕,那也是假的——她令出必行,自己的手尚且不在乎,何况是不疼不痒的侄女儿?”

父亲的目光一下子变了,眼角的晶莹化作浑浊的一滴,摇摇欲坠地挂在下睫,他伸手拭了拭说道:“阿雁,我就是来说这个。太后跟我,也讲了这层意思,她不知怎么,特不喜欢阿鸿,我也磕头求了她,只不肯放过。说什么‘三个还能留两个’——”他的语气悲愤起来:“可是哪个不是我的心头肉?”

完颜绰眼睛里一瞬间有些奇异的光。她们仨姐妹的母亲,太想要个儿子,可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间隔得短,伤了身子,多少年都没有调养得过来。好在母亲虽然幽愤,有时对女儿们偏激,父亲倒真是个好父亲,完颜绰稍大些,就让她协助着孱弱的妻子理家,从不假手妾室,两个小些的女儿便在荫庇下享福。

完颜绰试探道:“要么,我去替妹妹吧。父亲三个女儿,姑母既然不好意思无缘无故杀两个,我反正了无牵挂,不像妹妹,身边还有个孩子。”

完颜速双手在膝盖上搓动着,脸色阴沉沉的,他的默然让完颜绰又看出一丝希望。她轻轻说道:“女儿也不是巴望着就死。只是服多了太后吩咐的寒药避孕,闹得身子不好,若能为完颜家做些什么,也对得起阿爷这些年的栽培。只是可惜……”她声音如同嚅嗫:“陛下他……倒算个钟情种子……”

泪光莹莹的女儿,跟着华发的父亲谈赴死,自然能敏感地觉察出完颜速的牙关越咬越紧,而拳头越攥越死。于是,她突然转折,低声道:“除非,阿爷舍得下自己个儿妹妹。”

完颜速似是震了一下,一会儿才也压低声音:“你开玩笑呢?太后势力遍及上京宫内外,朝内人员变动,必须有陛下和太后两个印章,朝外禁军调动,太后的虎符也能支使七成的人马。我虽然是个夷离堇,手中一个兵卒都没有,若是太后真不念姐弟之情,叫我到地下去陪先帝,我除了去死,也没有第二条路了。”

他的女儿,面露轻笑:“阿爷何必妄自菲薄。太后断手之后,精力大不如从前,卧床日久,一时也难以雷厉风行。调军的虎符,已经分了三万人马给海西王。海西王是被封为皇太弟的人,难道心里就没些异动?”

完颜速的手指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好半天撩起眼皮说:“阿雁,你妹妹阿鸿和阿雉,确实给我娇宠坏了,有时行事骄横,不大懂事。阿爷嘴上不说,心里一直最看重的是你。你和两个妹妹,一直以来感情也好,你能够保全她们,还是要保全。”

这算是交换的价码?

完颜绰笑笑说:“阿父,我又何尝不疼爱妹妹,姑母忌惮陛下喜欢我,也忌惮妹妹不听话,怀了孩子。姑侄之间,只怕没有姐妹之间的亲爱,阿爷若真的疼爱女儿们,只怕也非得做出壮士断腕的选择了。”

她的肚子又开始痛起来,下腹和肠胃仿佛都纠结在了一起,一阵阵抽搐,额角微微出汗。完颜速抚了抚她的鬓角,惊觉女儿的汗水冰冷湿腻,煞白一张脸也倍显凄凉,心里兀自绞痛起来。他长叹一声,端来案几上的石蜜水,喂女儿一口口喝了。然后压低声音说:“你确保陛下能够不变心?我又该做什么?”

完颜绰缓了一会儿,说:“陛下被分掉多半的权柄,又有个虎视眈眈的弟弟盯着,对我变不变心都不打紧,他是一定要为自保而动手的了。我派了个说客到海西王府,说动海西王动用禁军。阿爷只消趁此之际打打边鼓,助陛下收回禁军兵权,朝中对阿父素来认同,声势造出来,将海西王褫夺皇太弟,送回封地,也就行了。”

父亲皱着眉,好半日才说:“阿雉怎么办?”

阿雉大名完颜缃,是海西王妃。完颜绰知道父亲怀疑她会赶尽杀绝,所以有此一问。父亲看着她长大,她“狠毒无情”的评语,只怕他心里也有数。完颜绰心伤了片刻,旋即笑道:“阿爷不过是做个选择,不是大女儿,就是二女儿,总有一个能当皇后的。”

完颜速突然拔高了声音,盯着完颜绰的眼睛说:“这我不论,你答应我,我若为你扫除异己,你就要放过你的妹妹们!否则,便是自绝于父母!”

老好人突然发威,完颜绰竟有不敢逼视之感,不情不愿说:“我怎么会害妹妹们?我答应父亲便是。”

☆、赐死

午后日光正好,太后完颜珮在宫女的服侍下换药,她不错目地盯着自己的手腕,新长出来的肉芽已经覆盖了截面,粉红的一团断骨,时不时会觉得发痒,可不凝视它的时候,还觉得自己的手仍然在,只是有点疼,但并没有消失过。

她瞥向一旁的完颜绰,前几日没来伺候,说是月事时的腹痛又发作了。吃了避孕的寒药,有此一病是好事。完颜珮招招手说:“阿雁,身子好些没?脸色怎么还有些发白?”

她装得一派慈爱,完颜绰自然也是孝顺媳妇的模样,上前利落地收拾掉换下来的药品、裹伤的丝帛,微微笑着说:“没事,只是卧床这两天,没能伺候姑母,心里很是担忧。”

完颜珮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身边的老宫女使个眼色,又转头对完颜珮说:“殉葬先帝的名册,我已经叫她们准备好了,可惜的是摘开了你,就摘不开阿鸿。她的那个孩子还太小,以后就由你抚育着吧,长大了封王采邑,一如陛下的其他兄弟。到底是先帝的遗腹子,你要好好照顾,别给别人留下虐待先帝遗孤的话柄。”

这个早产的小婴儿,身子骨特别孱弱,一个月里有半个月不是发烧,就是痰喘,鬼门关里拉回来几回——太后果然但凡能恶心人一下,也是不肯放松的。

这还没完,太后转眼又说:“对了,赐死的诏令,也叫阿雁去宣布吧。”她带着满满的恶意瞧着完颜绰:“阿雁,若是阿澄要封你为后,这也是皇后分内的事儿呢。”

完颜绰领着太后的懿旨,走在上京宫后苑的甬道间。先帝的嫔妃不算很多,不过各有宫室,她面无表情进门宣旨,听着被赐死的人或惶恐、或惊惧、或愤怒的谩骂诅咒,都只能无奈地一撇嘴,柔柔地叫声姐姐妹妹,然后说:“太后的懿旨,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推卸责任的说辞通常会换来“走狗”一词。听得多了,完颜绰也麻木了。开始,她还好奇地看着:太后宫里孔武有力的宦官,挟持着被赐死而尚在挣扎的嫔妃登上小凳,脖子套进白绫圈里,然后把凳子一踢,人瞬间往下一落,颈椎骨发出清晰的“喀嚓”一声,然后眼珠慢慢地凸出来,舌头慢慢地吐出来,脸色也紫了。再金尊玉贵的人儿,身上也会弥散出屎尿失禁的臭味。宦官和宫女们按照契丹的风俗,开始歌舞酹酒,一座宫室顿时乐声震天,热闹非凡起来。

死了七八个人后,完颜绰也觉得看腻味了,她宣完旨,便抱着胸站到外头,里头的啜泣或怒骂一声声很清晰,她却能隔绝着这些噪音,仰头看着外头的日光,只等里头出来回报“好了”,才抬手道:“让里头更衣祭奠吧。我们去下一处。”

眼见着玉雉宫就在前头,完颜绰却指向另一条甬道:“去那里。”

大家心知肚明,也作壁上观——太后旨意下了,就是拖延,能拖多久?

天黑透的时候,只剩了玉雉宫一处。完颜绰也没有刻意放慢脚步,只是又看了看天空的星斗,才说:“去吧。迟早都要去的。”

完颜纾算是“有罪嫔妃”,因而宫殿的门上用粗铁链子栓了一把大锁,费了好大劲才打开,宫室里面一股霉味,唯剩的两个侍女呆在通风好些的外间,一脸麻木。而内室传来悠扬的吟唱,是一个母亲在哄着自己的孩子。

完颜绰的脸上突然间流露出一丝茫然,脚步滞了滞,手也扶住了积灰的墙壁。

太后那里的宦官和宫女打着灯盏,昏昧的浊黄色光晕,照出无数乱晃着的人影,在墙壁上形成无数个深灰浅灰、重重叠叠的乱象。完颜绰小心翼翼踩着木头铺设的地板,几个月时光,失修的宫殿已经显现出颓废,越过脏兮兮的帐幔,她的眼神晃了晃,仿佛影影绰绰看见的是小时候自己的母亲在照顾小妹妹时的情景。

家境优渥,也不一定意味着爱的充足,她是长女,总须表现出乖顺懂事的模样,看着母亲对她不满,酿得她每次都会对照顾孩子的这一幕产生异常的感受。

完颜绰亲自揭开帷幔,这次能够清楚地看见,俯卧在床榻上、孩子身边的,正是自己的妹妹完颜纾。几个月的折磨,她已经脱胎换骨一般,衣着简单而举止平静,凝望着孩子的时候,满脸都是令人羡慕的母性的光辉,口里哼唱的音乐,也温柔美好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落泪。

那个瘦小的早产儿,完颜绰也是第一次看见,他闭着眼睛,趴在半旧的绿绫被子上睡得酣实,肚子上系着簇簇新的鲜红的肚兜儿,虽然小得乳猫儿似的,但显得又白又嫩,让人心疼的一团,可爱得要命。

完颜绰心头升腾起的妒忌简直要把自己湮没——她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如此难以自控。她稳了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心里的澎湃着的难受。

完颜纾抬头看了看她和带着的一拨人,伸手指“嘘”了一下,示意不要吵醒刚刚睡着的孩子,然后才蹑手蹑脚地下榻,到完颜绰身边问道:“这是终于轮到我了?”不等回答,自顾自说道:“不杀我,总归手痒。不过孩子总是无辜的,不拘谁养着,生恩不如养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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