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钟玉皎摇头,把机器扛回刚才的地方,但是悬臂车已经开走了,没有放的地方,便搁在了场地边的椅子上,她对导演说:“老熊,我不要脸又不是第一天了,但我就是得再来一条。”
所有工作人员已经就位,机器除了那一台也已经调好,这种时候提出重来一条的请求,就是让所有人再折腾一遍重复劳动,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尴尬,将就一下差不多得了,何必做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事呢?
但是钟玉皎并不是一般人,就像她说的,拼了这张老脸不要,也要再拍一次,争取把最完美的画面呈现在影片中。观众不会在乎你在剧组工作人员眼里是不是随和、不折腾,只会在意影片的效果。
当年钟玉皎凭着一部《焚烧时间》,年纪轻轻,斩获八个影后,那一年只要有电影节,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只要《焚烧时间》报名,就一定是它的囊中之物。唯一遗漏的海涯国际电影节,还是主办方忘记报名了。
钟玉皎三十二岁影后大满贯之后,就偶尔只在电影里接些客串角色。《归宁皇后》算是正式的第一部 她在影后满贯后,重新担主役的新片,对待到近乎吹毛求疵的地步。有时候连熊子安都有些受不了。
饰演节义郡主郗鹿的流量花刘琦回,有些快崩溃了,刚才就拍进城一个镜头,用了一个小时。然后被叛军调戏,两句台词,拍了两个小时。大半时间其实是钟玉皎在和她磨合,总是不满意她的出演。眼下钟玉皎说再来一条,刘琦回心知肚明:这位饰演她母后的女演员——和影片中近乎放纵的宠爱不同——对她这位流量小花也一并严苛到极点,尤其是两人同框的镜头。
哪怕刘琦回已经在炙手可热的偶像电视剧里饰演过很多生动角色,用她粉丝的评价——流量花演技第一人(虽然被很多对家猛烈嘲讽)。但是放在钟玉皎这种级别的眼里,还是很不够看。
三个小时,连水都没空喝一口。刘琦回接过助理递来的水猛灌一大口。任由助理给她补妆擦汗,只想咸鱼摊在地上——然而她刚补好妆,就认命地在全民同情的视线中,和刚才的工作人员们一起,迫于钟玉皎的强大气场压力。重新回到原地,再来一次了。
陶清风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操作,原来演员对自己的工作还能高标准严要求到这个地步?陶清风一开始理解不了,如果是他,导演说“可以了”,他巴不得早点结束,接越多的工作,越早挣完钱越好。
可是,秋老虎的炎热下,晒了几个小时的钟玉皎,仿佛一点也不累,她在拍摄时,眼神中还会神采奕奕,就像他读到上好的文著时,相似的表情。
陶清风若有所思。
第24章 摸到入门的边缘
陶清风本来不太懂,又似乎懂了。他想到弘文馆里的同僚们,那里俸禄菲薄,是礼部最穷的司。很多同僚却甘愿工作到月上梢头,哪怕兰台博士已经认可了他们修史的初稿,依然一遍遍地在油灯下反复检阅……
虽然低微菲薄的俸禄不可与演员高昂的片酬相比,但是陶清风心想,某些地方也有共通之处:钟玉皎片酬本来不低,但是签约拍摄周期不能随意加改。她多拍几条是拿不到更多片酬的,相反还可能冒着拖慢进度的风险——每天的通告是固定的,如果今天完不成,只能牺牲更多的休息时间来加班,且没有额外的加班补偿。
陶清风看着她,心想:演员这行业里……也存在着,这样的人。
那一条终于过了。轮到陶清风上场,他换好戏服,这场戏广积王子穿的是官服,腰带上还有一条小小的鱼。广积王子在叛军势力里做个小官,一直在寻找兄长的下落,鉴于这放在成片中是他第一次出场,特意用正面的机位,由模糊变清晰,拍摄他徐徐走来的步伐。
这一幕里,陶清风有两句台词。第一句是举起手里的铜符,对叛军们说:“亭长通管乡坊三司,都退下。”
第二句是扶起香昌的手,说:“贵人无事?请跟在下离开这里。”
陶清风走到场中,开始表演。
念第一句的时候,陶清风被熊子安喊停了,导演说:“陶清,你的声音太软了,要强硬一点,才震慑得了那些兵油子。”
哪怕后期有配音,他的口型和脸部表情息息相关,气息不对也不行。何况熊子安还期望后期能尽量演员自己配音。
陶清风便按照导演的要求,表现得凶一点,声线也提了一些。但是又被导演喊停了。陶清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导演也在思考违和感,陶清风的表演是按照剧本上面来的,却总觉得哪里没到位。
陶清风受到了刚才钟玉皎大胆要求的启发,主动坦言对导演说:“广积王子当亭长也不到三个月,他其实是个读书的,年纪又小。我还觉得第一次喊的时候太镇定了。”
熊子安似乎捕捉到什么线头,半信半疑:“那你再来一条?”
饰演叛军路人甲乙丙丁的重新摆好位置,陶清风重新举起铜符,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涨红了脸,鼓起勇气般喊:“亭长通管,通管三司,都退下。”他在通管那里加了个停顿和重复,有那么一点点色厉内荏的意味。
熊子安咂摸着,好像有点味道了,但还是哪里不太对。似乎有些……过了。
熊子安看钟玉皎和刘琦回都等在旁边,特别是刘琦回被折腾得可怜兮兮的,调整了一下顺序,跟他们商量:“这样吧,先拍扶皇后的那一条。然后你们就能回去休息了。我和陶清再来慢慢琢磨这条。”
刘琦回满怀感激地看了导演一眼。钟玉皎四下看了看机位,在场上站好准备拍。
陶清风念那句“贵人无事?请跟在下离开这里。”,伸出手的时机,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等“请跟”念完之后,才伸出手去,本来他要扶的是钟玉皎的肩膀。可是没想到钟玉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手掌搁在了陶清风的手上。
陶清风对这种临时变动没反应过来。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不但穿着可以暴露,而且和男子之间笑闹玩耍,甚至肢体接触,也不会被扣上名节有亏的帽子。但陶清风潜意识里仍然不习惯被女子搭住手掌,所以愕然地愣了一下。
在导演“停”的喊声中,陶清风听到钟玉皎小声对他说了句:
“香昌手心有茧。”
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陶清风稍微一想,就理解了钟玉皎的潜台词:归宁皇后手上有茧,把掌心放在广积王子手中时,广积王子就能顺理成章地表现出剧本上要求的“隐隐猜测的怀疑”,这是一个具体的启发点。
之前陶清风总是无法很好地把“怀疑”的眼神插入场景中,因为剧本说明太过于笼统。副导演给他指点的“她们气质显贵,所以怀疑”的解释,虽然符合剧本,但是陶清风依然不知是该在刚出场,远望着香昌她们时就怀疑,还是在驱赶完叛军后才开始怀疑。
这种不确定,也造成了他一开始那两条,他和导演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原因。
钟玉皎这一小小的改动,并不是特意帮陶清风。她把被扶起肩膀,改为主动把掌心搭上陶清风伸过来的手掌,就从被动的“被帮助”立场,变成了主动的“接受帮助”,更符合香昌的人设特点。她本意是为了自己,顺带给陶清风拨云见月。
这种大巧不工的敏锐直觉,是一个演员的“灵气”所在,陶清风在理解了这种意图后,由衷地觉得佩服。
导演也默认了钟玉皎的这一小小改动,让他们重来一次。
陶清风这回也把心理变化的脉络梳理得更通透了:在扶起香昌之前,他的眼神里只该有关切和赞赏:既是为她们气质出众,也是为被叛军言语刺激也不动声色的镇定。但是在香昌搭住他的手心的那一刻,脸上需要浮现出一丝愕然。
他把握得非常好,甚至没有怎么刻意演,只升起男女大防的那层心思都够用了。观众也会理解成他感受到香昌手心里的茧印而浮现的愕然。
钟玉皎也挺意外,陶清风不但快速理解了她的意思,而且竟然在第二次试戏的时候,就“接住了戏”。这在年轻一辈演员中,着实算是聪明的了。
钟玉皎知道自己的毛病,很多时候急躁,不愿多说,在“加戏”改动时,只言简意赅提一句细节,希望对方能自己体会到。默契出来的效果才会最好。毕竟她不是导演,不该由她来讲戏。
但是和现在这些流量们搭戏,钟玉皎是越来越觉得累了。好些个小花小生,自己不好好琢磨角色,也不明白她的意图所在。
哪怕是刘琦回——谢天谢地,虽然钟玉皎陪她耗了几个小时,到底流量小花在试四五次之后,还是能顺利演出来。虽然钟玉皎给她提醒的,诸如“拨头发垂一缕在耳边”(潜台词是遮住耳洞免得暴露女儿身),诸如“拿行牒时翘起小指”(潜台词是体现郡主的养尊处优),刘琦回刚听到时,都一脸懵逼,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所以陶清风能这么快领悟她“香昌手心有茧”,并演好怀疑的表情,钟玉皎觉得非常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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