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第三十六章 薄雾浓云。
无花这个人, 其实最是尖酸小性,所以他气起人来, 真的是能气死人的。
薛笑人装疯卖傻这么多年,风言风语自然是听了不少,按说按照他那样的心性, 是决然不该被无花这三言两语勾起火气的。可是偏生面容清隽的男子语气平平, 只是眼角没少流露出的三分俯看蝼蚁的神色,最是直接的戳中了薛笑人的神经。
——人都是有死|穴的, 在兄长锋芒之下成长的岁月是薛笑人一生无法释怀的心事, 合该永远藏匿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而偏偏, 这人却要将这种事情剖出来丢在地上。
薛笑人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阴蛰,他收敛了孩童似的苦恼, 整个人腾身而起, 直直向着无花袭来。
无花对于他的忽然发难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扬起宽大的袈裟袖子,无花从容挡下了薛笑人的这一击。
虽然出身扶桑, 但是无花却是正宗的少林佛家子弟, 一身内家功夫最是精纯。知道此人底细, 无花并不愿在薛笑人面前露出太多别家武功, 少林功法至刚至阳,至纯至圣, 无需多余闪躲, 少年佛子周身内力外放, 不仅将薛笑人这试探性的一击挡了回去,而且乘胜追击,刚猛的内力顺着薛笑人触碰到他的衣袖的手掌直往他的心脉之处游走而去。
薛笑人这一击本就是试探,也无太多要真的伤了无花性命的打算,只是他到底低估了无花,感觉到手臂处窜上来的酸麻,薛笑人在心中暗道一声“糟糕”,转而猛的撒开了手去,后退几步,薛笑人重新在脸上换上了一副孩童一般的耍赖模样的道:“坏人!你是坏人!打!打!打!”
接着,是一串颠三倒四的话语,让人有些听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玉倾雪彷若没有看见无花方才和薛笑人那看似漫不经心、可实际上却暗藏杀机的打斗,她只是小小的打了一个呵欠,一双异色的眼眸眯了眯,带着几分随意和散漫的望着已然可以看见些许晨光的天际。
眨了眨眼睛,玉倾雪微微的笑了。
玉倾雪的身后还背着她的双刀,这两柄刀和她的身量比起来其实算是太过巨大了,不过玉倾雪负重前行,却因为多年的习惯使然,故而也并不觉吃力。她倚靠在一棵古树旁边,伸手接住树上掉落下来的第一颗露珠。
“朱颜阁的粉,品质从来都是这么细腻呢。”无花退到了玉倾雪身侧,对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上沾着的,正是方才他和薛笑人打斗的时候,从薛笑人的脸上刮下来的粉。
玉倾雪伸出手要去碰无花被染白了的那根手指,可是无花怎么可能会让他的小姑娘沾染旁人的东西?在玉倾雪的手指探过来之前,无花退开了些许,转而将那一抹白色蹭在了树干上。
没有理会薛笑人有些僵的面色,玉倾雪神色古怪的看了一眼无花,接着嘲笑道:“无花哥哥做什么懂这么多?就连这种女儿家的事情都懂?”
直到这是这姑娘故意作怪,无花也只是好脾气的笑了笑,并不提某只小喵那时候非要捉弄他,让他穿着一身袈裟“洗劫”了大半个胭脂铺子的旧事。
看着玉倾雪那张干净明艳,只是偶尔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抿一口胭脂,再用残余的胭脂描一下眼尾的脸,无花竟有些无端生出一种近似于遗憾的情感来——别的女子眉目浅淡,要用青黛勾勒描摹,所以才有了“画眉”这等闺房之乐,可惜他家小姑娘那一双眉眼皆是精致至极,无需多余涂抹便占尽天地之间的好颜色,若是非要再加勾勒描摹,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无花和玉倾雪的话看似在闲聊,可实际上却是点出了薛笑人的破绽。寻常疯子若是涂脂抹粉,最多也不过是从墙壁上刮下来一层抹在脸上,这用寻常人家的姑娘都用不起的朱颜阁的香粉覆面,岂是真的疯癫之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再者说来,薛家庄地处江南,距离此地虽然不远,但是一个疯子焉能避开薛家庄的守卫,如此准确找到这里来?
薛笑人没想到自己的破绽居然出在一个小小香粉上,他倏忽一惊,不过却也并没有太过慌乱。
他方才已经和无花交过手,可以推测此人的武功和自己大概尚有一线之差。而他近年已经四十余岁,这青年不过二十余岁,他们之间隔了二十多年的光景,却差了万千经验。那一线之差已经是艰险,这二十多年的经验之别,更是足矣划开他们的生死。
薛笑人胸有成竹。
无花是一个很轻易就让人信服,却也很容易勾动人的火气的男人。或许是他表现得一直太过清明,带着一种和俗世不符的高傲,所以总是很容易戳动人心底的某处,带来强烈到让人窒息的痛觉。
世人偏偏以为他是温柔到包容一切的湖水,可是玉倾雪知道,他是刺向人胸口的利刃——玉倾雪从来都觉得无花危险,可是这份危险让她安心。
无花的存在让薛笑人犯了一个错误,他忘了,自己这一次除却想劫掠无花和玉倾雪从极乐楼里弄出来的财宝,更主要的事情是,他想要亲自会一会那个折损了他十二名杀人好手的丫头片子。
中原的男人总是习惯性的忽略女人,这是玉倾雪在这个江湖游历这么久之后,总结出来的还是最重要的一条经验。
她本身对这种“轻视”倒是并不在意。毕竟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轻视她,只要那个人负得起轻视她的代价。
其实仔细想一想,薛笑人的情况跟她是有几分仿佛的。薛笑人一生都活在薛衣人的阴影之下,而她玉倾雪,又何尝不是一直笼罩在父兄的光环之下?只是玉倾雪并不觉得光芒可以掩盖光芒,她从不会觉得父兄的盛名是她的负累,她从来都是玉罗刹的女儿、西门吹雪的妹妹,血脉至亲不可断绝,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可是玉倾雪有时间,更有能力,终有一日,世人再提及玉倾雪,就只会说她是玉倾雪。
叹了一口气,玉倾雪忽然就觉得薛笑人有些可怜了。
她和全书斋的立场又有些不同,玉倾雪从来都不觉得,一个杀手或者是杀手组织罪大恶极。就比如有人说吃狗肉是件残忍的事情,可是该被人指责的不该是那个吃狗肉的人么?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烹狗肉的厨子需要对此负责了?
当然,玉倾雪也并没有因此要放过薛笑人一马的意思。
玉倾雪承认,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子,所以睚眦必报什么,她也是绝不含糊的。只是她杀薛笑人,是因为他欺她,而并非是什么为民除害罢了。
那边无花和薛笑人已经战成了一团。薛笑人的攻击越发的凌厉,也不知道从何处抽出了一柄软剑来,他的剑法已然十分精妙,若非无花自有观看西门嫣练剑,又看着西门吹雪踏上剑道,恐怕就连无花也是要招架不得的。
眨眼之间,玉倾雪便见无花和薛笑人过了足足五百招。
玉倾雪眯了眯眼睛,以她的目力,是可以看出无花的额角已经渗出细细的汗水来的。小姑娘在空气中仔细嗅了嗅,还能闻得到那比寻常更加浓郁的几分檀香。
玉倾雪在突破之后,五感比往日更要灵敏几分。她知自家小哥哥惯是会装,就连薛笑人这样的老江湖都难免被他骗过去。可是自己的人,凭什么要被旁人这样压着打欺负?忽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玉倾雪拧了拧眉,终于放弃了自己原来的计划,直接拔出背后双刀,糅身而上。
玉倾雪宛如一滴水落入了油锅之中,顷刻之间搅乱了无花和薛笑人之间的平衡。薛笑人万万没有想到无花比他想象之中的要更加难缠,本就已经应付起来有些吃力,这会儿玉倾雪出刀冷冽,没有丝毫的花哨,直接精准的一刀斩向了薛笑人的手腕,便更是让薛笑人大乱阵脚。
这一刀看似寻常,也并没有裹挟着千钧力道,然而身处其间,薛笑人忽然生出了一股惧意来——就仿佛许久之前,薛笑人和他的兄长薛衣人一道习剑,那个时候他的兄长的剑意带给他的那种感觉。从那个时候开始,薛笑人就开始明白,他的兄长是他不可能战胜的。也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此后近三十年,虽然薛家兄弟二人的剑法都有进步,然而薛衣人就成了薛笑人的极限,无论薛笑人他怎么努力,都始终会和兄长保持着一线之隔。
那一线之隔,却是薛笑人穷其一生横跨不了的鸿沟,让他惶惶不可众人,心中分明不甘,可是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认命”的情绪。
而如今,那熟悉的感觉再一次向着薛笑人袭来,薛笑人瞬间如坠冰窖。
下意识的,被无边的绝望再一次笼罩了的薛笑人松开了自己握着剑的手,而玉倾雪的刀锋也瞬间一转,从向着薛笑人的手腕横劈生生扭转了力道,直向着他的头颅削去!
这样狠辣的手法,的确让人心惊。然而在她身后目睹了这一切的佛门弟子却没有丝毫要阻止的意思,反而唇边含着一抹欣然的微笑,开始念起了普度众生的经文。只是无花的声音虽然清润动人,可是听了的人却丝毫不会怀疑,这人一定是将人往地狱超度的。
这哪里像是天真少女和圣洁佛子,这分明是嗜血的妖女和她的信徒。
薛笑人却就像是傻了一般,竟是被玉倾雪忽然迸发出的气势震得在原地动弹不得,就连那近在咫尺的刀光都仿佛不会闪避了一般。他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只是忽然又一次陷入到了年少的时候盘桓在心中很久不散的绝望之中。
在这个世界上,终归有一些人是他不能战胜的。薛笑人很多年前就明白这一点,并因此感到绝望,直到建立了那个就连名字都没有的杀手组织,他心中的绝望才有了宣泄口。而如今,他又遇见了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不像是他的兄长那样是他人生之中的阴影,却再一次将他拉回了那段暗淡无光的日子。
薛笑人感到了害怕,可是在那寒芒一寸寸迫近的时候,他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必要害怕。毕竟,死人是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害怕的。
死亡,会是一种解脱么?刹那之间,玉倾雪那缀着冷意的刀锋对薛笑人仿佛有了巨大的诱惑。他甚至闭上了眼睛,想要去仔细体悟那刹那的疼痛和永恒的解脱。
菩萨既可以红尘渡厄,也可以从地狱深处渡那些十恶不赦的灵魂。此刻她在渡他——薛笑人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仿佛眼前的少女并非杀神,而是善佛。
人和人之间是可以相互影响的,便是玉倾雪自己都没有发觉,其实在某些时刻,她的身上也会展现出某种特质,那点特质不属于她的双亲,不属于她的兄长,而是……绝似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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