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寻找设定的人(2 / 2)
「我带你一起逃到真实世界吧!」
「逃?为什么逃?」
「有隻自称「信使」我的猫告诉我,一些『突变』要绑架你,生命会有危险。」
「我们不是只要在虚拟的世界里谈感情吗?我的肉身如何,不干你的事吧?」
林墨沉默了一会儿,道:「没错,原本我是这么认为,我承认你提议见面,是怕有牵绊才拒绝,但这可不是从一个伺服器『移民』去另一个伺服器那么简单啊!只有从虚拟世界退出,到真实世界的高「维度」生活,才能确保真正的安全。」林墨说这话的同时,心里想着那个为了留在虚拟世界中,甘愿捨弃肉体的父亲,可惜在高维度的真实世界,成为一个没有自主的空壳。
「不必在虚拟和现实之间切换,才是真正的自由。」银心回道。
「难道你已经捨弃肉体了?」林墨想银心说这话,莫非和父亲一样,是个卧床的人?
「并没有。」
林墨听了松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离开虚拟世界,一起在真实世界生活吧!」林墨紧接着说。
「但我已经不想见你了。」
「你明明『设定』的是我,又为什么一再拒绝我?」林墨开始焦虑起来。
「『设定』不会出错,但可以反悔。」银心道。
林墨这时想起银心曾拒绝和自己一起离开「阳安」时,同样说承认「设定」,却又拒绝进一步交往的话。
尤其「反悔」这两个字,更是颠覆林墨的预测,他完全想不到银心会这样回应他,他不明白两人如今立场完全颠倒,这样是要如何并肩一起走下去啊?
银心继续道:「我们一旦见面,在虚拟里曾经快乐的感觉就永远不会回来。因为我们会被对方看见两个世界之间落差太大的自己。」
林墨反问道:「所以……你怕我让你想像的落差太大?」
「不,当然不是,我何其有幸能被你爱,是我怕自己让你失望。」
「不对喔,」林墨怀疑地问:「你怎么也不愿意见我,难道……你是男性?」
「并不是。」银心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有什么好失望的?」林墨松一口气说:「只要你不是男性,我都能接受──毕竟性取向很难改变,所以你必须是个女的……」
突然,对谈的页面消失。
林墨看见电脑主机的亮灯灭掉,便向柜檯店员询问,却得到两手一摊的答案:「有时候就是这样,耗电量太高,自动『断电』囉。」
林墨被突如其来的回答弄得不知所措,正当想着该不该再抽籤的时候,身上的手机铃声响起。
是黑白猫打来的,对方知道林墨上线的状况中断,便主动联络林墨,毕竟他还有三分之二的尾款还没收到。
「我知道这属不可抗力的意外,在你还没和对方见面之前,我再加收你另一笔费用,帮你破解对方在真实世界的坐标,让你直接去找她,如何?」
林墨同意了,并抽出最后一支籤,籤上显示他必须回到真实世界,由黑白猫直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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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灯光昏暗的地下室,林墨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当他「下线」之后,附着在眼球上的「隐形萤幕」才恢復成透明可看清周遭的「隐形眼镜」。
他天生没有下肢,只靠手将身子撑起,移动至轮椅,准备出门。
林墨从小就展现拼拼图的天份,在父母相继离开他之后,他曾按照抚育他的孤儿院曾向他提出的建议,参加虚拟世界中举办的人类拼图大赛,几次都得到不错的成绩,因此累积许多「课金」。
成为奖金猎人的林墨,扭转了真实世界里贫苦的生活,离开孤儿院之后,他很快就搬离和许多人合租的胶囊房,换到一间独有的小套房。
他渐渐体认到身残的自己在真实世界并不吸引人,将来想谈一场完美的恋爱,还是得在虚拟的世界里才可能达成。于是他将从小到大,用拼图比赛得来的奖金,在虚拟世界中,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角色,成为一名肢体灵活的舞者。
林墨从此有了属于自己新的「人生」,他阔步「走」出去,靠着不断「修练」得到高超的舞技,博得他从来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喝采。他体会到灵魂自由的感觉,除了能四处欣赏各种自然美景,还能周游世界靠跳舞赚钱,体验人类所有各式各样的交际:赛马、百家乐、选美大赛、风帆、赛车、露营……数不清多采多姿的生活。
真实世界高掛柠檬色的月,与街头的零星衝突留下淡淡的烟硝味,在雾气「燻蒸」下,若隐若现,神出鬼没。
为了继续扩充虚拟世界,全球製造新的硬体不断增加,在真实世界城市的地底,几乎埋满了基地台,那是为了确保不会受到天灾或人为蓄意破坏而做出的考量,但也因此使得很多地方再也无法住人。
城市里的高楼旧而残破,公园篮球场边生锈的铁网上,掛着稀落枯萎的藤蔓,人行道旁的树木被斧、被流弹、被电锯摧残得像件破衫,完全看不出来有树的样子,古老的敞篷车、骯脏得看不出顏色的消防栓、故障无法使用的饮料自动贩卖机、甚至窄巷里头传来阵阵宣示存在感的陈年尿味、随风轻舞的垃圾……唯有摇摇欲坠的路灯,看起来还有维护社区的「方块头机器人」在定期更换的灯条在发亮,而显得稍有「生气」。
建筑坑坑洼洼的外墙,是多年来阶级火拼產生的弹壳孔洞,沿路还有蓬头垢面的游民,他们在散乱的杯碗、敞开的帐篷旁边躺着、卧着,即使勉强站立,身体只表现出殭尸般的轻摇感,因为他们不在这里生活,而是在自己的脑神经回路中。
繁荣、光洁、明亮、希望,全都留在虚拟的世界,真实的生活如何糟糕,对他们而言,似乎没什么好在意。
林墨路过各家製作虚拟世界的企业,在每个城市设立虚拟币换取物资的中继站。
物资是从「提取机」发放的,但林墨没有去排队,他转向另一台现金提款机,输入密码,把除了即将匯给黑白猫的钱,全数提领出来。
一路上,到处是亮着灯的字板,显示即时的附近路况、以及自动租用车的代码,方便用路人输入、叫车。
但林墨估计只需要用轮椅就可到达地铁,也就直接忽略那些广告。
他庆幸银心在真实世界的位置,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只要地铁坐个两小时便能抵达。
林墨眼球上的「隐形眼镜」经过闸票口,被扣除扫描「脑际网路」中的虚拟币之后,进入灯光昏暗的地铁站。
直觉告诉他,从现在开始,除了接收黑白猫给的通关密码,虚拟世界所有的活动都必须暂停,因为一个脑袋同时兼顾两个世界的活动,似乎并不安全。
林墨上了列车,他不太习惯真实世界一站过一站的漫长等待,在虚拟世界只要切换就能到达想去的地点,明显是需要耐心。
就在林墨稍加闭目养神的时候,他听到附近有人开始发出噪音。
这名乘客狂抖全身,抓头、敲打座椅、并发出哀嚎……林墨如坐针毡,他知道若是在列车里发生意外,严重的话,车厢里正在「上线」的乘客会在虚拟世界中直接「死亡」。
终于,列车靠站,方才焦虑製造声响的乘客,抢先衝出列车的门,他将头伸进手扶梯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那台是专门为「用户」免费戴上「隐形眼镜」的机器,装上之后,它会连结体内的身份晶片,开啟「脑际网路」,进入虚拟世界。这种隐形眼镜式的「萤幕」使用期限通常是两个月,戴在角膜上,直到自体吸收之后,再戴上新的即可,这些都是由製造虚拟企业所提供,只要申请为该企业的的「用户」,便可享终身免费索取的服务。
虚惊一场。原来是因为这傢伙的「隐形眼镜」到期,被自体吸收而看不见「画面」,幸好什么事也没发生,林墨松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的也确认了一下自己「萤幕」使用的期限。还有半个月,放心了。
林墨在黑白猫指定的城市下车,下意识摸了摸两个眉头间,体会晶片植入处的微凸感,继续按照导航前进。
他来到一栋纯白色的建筑物前,那建筑外观看起来经歷过不少流血衝突和轰炸,貌似残破,但结构看来尚为坚固,窗子还有灯光投射出来,感觉里头有人在活动。
突然,一块倒在大门旁的锈蚀招牌,引起林墨的注意,上头的字极为模糊,得花费数秒鐘才能辨识出来:「慈仁医院」四个大字。
林墨进入大厅。大厅上方却横跨着较新的匾额,写的单位不是医院,而是收容慢性病患的「养护所」。
一连串「嵌载」在建筑里,无单一形状、能同步移动的机器群──「智能警卫」,在闸口将他拦下。
它以语音兼文字投影的方式要求林墨出示个人纪录──这是每一个在真实世界活动的人,进出公共场所会被要求的表态;经过身份清查之后才予以放行,如果拒绝核对,隐藏在挑高天花板的巨大机械臂便会落下,将闯入者「打包」,丢到门外;就算遭到攻击,隐藏在墙壁中的防御武器从轻量的化学喷雾、再到一秒就能让人魂归西天的雷射刀,一应俱全。
林墨没有任何探视病人的权限,但是他将黑白猫给他的密码输入,自动门便自动开啟。
他按照导航进电梯上楼,在昏暗灯光下,走过两侧病房紧邻的过道。
每个病房门口掛着老旧的液晶面板,显示每一间病人的病状,举凡身体不可活动或活动困难、或为了减轻痛苦的癌末病人、神经退化性疾病、中风完全瘫痪……各种有闭锁癥状的病人,都在其中。
林墨透过病房掩映的门缝中,看着那些僵而不死的病人,忖度银心可能「最糟」的状况。
终于,林墨在一间写着「第三类」──「渐冻人」的病房前停下来,核对「脑际网路」里显示的位置之后,开了门进去。
病房内并没见到任何医疗人员,只有三张嵌有检视脑活动维生器的病床舱,病人躺在透明的舱内,就像睡着,安静待着。
再次透过黑白猫给的骇入程式,扫描其中一名脑部受创、花甲之年的女性,「看见」她在体验农家乐的生活,捉螃蟹、赶鸭、餵鱼……她不是银心。
林墨再对接另一床满头苍发、身份显示在真实世界只有十五岁的少女,她正在珊瑚礁上头,与五顏六色的热带鱼、千奇百怪的海中物种一起悠游于海中……那也不是银心。
而最后一位靠近窗边的病人,是个双眼半睁、年近半百的男人,他脑中的活跃度是三个人当中最小的,林墨「看见」他穿着黑色的蕾丝连身洋装、颈部系着红缎带,正在为她即将演奏的竖琴调音……很巧,他就是在「阳安」河岸边的管絃乐队中,曾经给他打赏、与林墨眉目传情的少女。
这三个人都不是银心。
此时,病房角落的窗帘被拉开,一名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巡护转身,她有一头长长的、柔顺亮丽的黑发,却用一根随地都能捡到的弹力绳,马虎地束成一綹低马尾,往靠窗的男病人的「床舱」走去。
她没发现病房内有其他人进入,林墨刻意不发出声响地观察她。
女人俐落地将手中的「维生液」注入该病人睡舱的转接注射器内。注射完毕之后,再弯腰将转接器折起,收进舱体的下凹处。
当女人起身时,林墨发现她的背无法挺直,即使身形尚且年轻,姿态却犹如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是长期弓身劳动造成的体态。
「你是……银心?」林墨在「隐形眼镜」里导航的目标,是眼前这个年纪大约三十初头的女人。
这名巡工没有抬头,光是听到林墨的声音,就紧张地将脸颊两侧的发丝尽可能遮住自己的脸,想衝出病房。
但是林墨用轮椅迅速挡在她面前,道:「我说了,我不在乎你的样子。」
女人低头不发一语。
良久,她才缓缓转身,露出灯光照射下的脸孔;一双林墨认得出和虚拟世界中,银心同样的丹凤眼和颇具个性的双唇,却伴随野火烙过大地般的伤疤,从变形的腮帮子一路蔓延到脖子、深入衬衫里头看不见的皮肤,整个人就像被锯子暴力地从中间锯开成两半。
这是一般手术仅能復原到的状态。显然,她是那种负担不起昂贵的干细胞置换手术费用的低阶层百姓。
「终究被你看到我真实的样子了,比起肢体残障,你光滑的肌肤让我自惭形秽。」这女人说这话的同时,眼神在极力闪避林墨的目光。
林墨听了只直视她的脸,眼睛眨也不眨地说:「或许,我们都被『设定』骗了,因为你觉得真实的我并没有那么糟,对不对?」
女人听了眼眶泛红,她的背更驼了,掩面的同时泣不成声。
「来。」林墨张开双臂说。
明明林墨的实际年龄比女人小很多,但他在虚拟世界里因为早就使用超龄的角色,潜移默化影响了他在真实世界的举手投足。他伸出双臂,就像父兄那样要拥抱、安慰她。
女人透过发丝,在泪水遮蔽的视线中望向林墨,看着他坚定而温暖的眼神,便再也忍不住地上前,倒在林墨的怀里痛哭。
说好找到银心之后再付的费用,这时自动匯入黑白猫的帐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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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泡了两杯融入茶粉的热水,递给林墨。
这是她的宿舍,在「养护所」其中一楼层里面。
里头有张单人床和一小方桌。比起林墨经济独立后的小套房,这里的标配差了一些。
虽然林墨的轮椅将房内剩馀的空间占满,但仍看得出这女人有在努力维持最基本的整洁,小而不乱。
「我没想到你找我的心那么坚决。」女人不自觉的咬了一下手指甲,然后有所警惕地放下。
「离开这个地方吧,和我一起生活。」林墨道。
女人听了,竟面露不安。
林墨这才发现除了方才的拥抱,女人再也没有正眼直视过他。
「我很感动你来找我,但我无法手无寸铁的活下去,」女人说:「每个人从一出生的身份安全证明、医疗、就业、财產……所有细琐的生命记录,都搬进这个世界了,如果放弃虚拟生活,我们累积的财富和身份记录都会消失,在真实世界也活不下来。」
「我知道脱离虚拟需要很大的勇气,毕竟我们是在虚拟世界长大的人,但引我们进入里头生活的是人,不是人工智能。真实的世界那么大,我相信一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林墨把提领的现金拿出来给女人过目:「这些钱,够我们撑一阵子,直到在真实世界里找到适合我们定下来的地方。」
女人道:「打从我离开孤儿院,就一直待在『养护所』,这里是唯一让我感到安全的地方,我无法想像离开这里,我要怎么活下来。」
「我模拟过野外求生,」林墨道:「你不也在虚拟中『熟悉』了画家的生活?我们怕的其实并非适应,而是『未知』。」
女人摇摇头:「但在真实世界里一切这么艰难,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今生才要受如此折磨,要不是虚拟世界给我希望,我早就不想活了!」
她手摸着脸颊上如同叶脉般疤痕的皮肤,忆起童年,母亲将滚烫的热油,往自己头顶淋下的惨痛经过。
女人又说:「真实世界中,伤害一旦造成是没办法弥补的,但在虚拟,我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我能给你属于真实的爱,所以我来了。」林墨这时将女人揽进怀中说:「我们有很多愉快的经歷,够回忆一辈子了。」
良久,林墨松开手,将脸贴近女人的脸,直视她闪动着银河系悬臂般的双眸。
女人被打动了,良久才说道:「好吧,让我回去一趟『阳安』,把卖画的钱收一收,换成现金。」
「卖画?我以为你从不兜售自己的画。」林墨有些讶异。
「其实是有的,为了能在虚拟世界中过更好的生活,到哪里都得想办法赚钱啊。」
林墨这才明白,女人也是捨不得将虚拟世界中赚到的钱,花在真实世界的臭皮囊上面,只要在虚拟世界里光鲜亮丽就好,真实世界的自己如何残破都不重要。
「有时候被喜爱艺术品的人哄抬,一幅画可以天价卖出,换算成真实世界的钱,也能没有压力的活几年啊。」女人又说。
林墨听了,觉得这也不失保险的方法,毕竟自己在虚拟世界跳舞赚到的钱,对比真实世界的匯率低太多,曾经靠拼图比赛存下的奖金,顶多也只能让两人勉强撑一阵子。于是应允道:「好吧,我和你一起去,就怕那些『突变』再去找你麻烦。」
女人答应了,但说好隔天一起上线,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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