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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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真有口福!”看着夏坤划蛋糕,甘泉嘻嘻笑,“嗯,我可真饿了。”狼吃蛋糕。

中国人,蛋糕当不了顿。三人吃了一小半个蛋糕,都不吃了。夏欣斟满三杯啤酒放到桌上,去厨房炒菜,饭是早已蒸好了的。夏欣对甘泉说,爸爸出国这些日子,逼得她学会了做饭炒菜。甘泉说,她从小就自食其力。

客厅里剩下夏、甘二人。“甘泉,你来出差?”

“算是吧,我是来完成我妈妈交给的差事——专程为你祝贺生日!”

甘泉是自编的借口。她偷看过妈妈给夏坤的那封信,知道了夏坤的生日。有一股力量驱使她一定要今日前来。回医院后,她第二天就上班了。她的导师、科室领导都很欢迎,院长还来看望了她。说她是好样的,不忘故土,不忘母校,不忘自己的单位和事业。还要安排一个时间,让她给医院的年轻医务人员们讲一讲出国观感,讲一讲一颗爱国心。她得到了自己有生以来最为热情、友好、盛大的欢迎。她分管了一组病人,堂堂正正地被称为是留过洋的高明的硕士大夫,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心满意足的临床医师。她想到了那句古话:海阔从鱼跃,天高任鸟飞!她要展开年轻潇洒的翅膀,在祖国故土的白衣天使国里任意遨翔。今天上午,她身着白大褂胸佩听诊器查病房,身后跟了两个进修医生和一群实习的学生。她感到很自豪,不禁就想到了那个躬腰在美国他乡的实验室里的司徒教授和不久前也在他国的实验室里为他人做嫁妆的自己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觉得人生真好,眼前一派迷人的耀眼的阳光。

临床医师——这个好难当上又好容易当上的临床医师!

她分管的这组病人里,有一位在本校留学的美国学生,一切听她的询问,一切由她诊治,她内心里笑了。美国佬,你还是要我为你诊治哩!

双休日的星期五,下午就没有什么事了,心里就有种躁动。巡视完病人,对进修的两位医生做了交代,拜托二位多巡视病房。脱了白大褂,回屋换了皮装,拎了皮包,飘逸出医院,去了汽车站。去重庆的车真多,立即上了一辆星级大巴车,直奔山城重庆。

“甘泉,真谢谢你!”夏坤看着甘泉,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史莹琪。

“夏坤,”甘泉盯了他笑,又说,“你不会为我这样称呼你而不快吧?叫你夏院长呢,觉得太生分。你毕竟是我妈妈的最友好的战友;叫你夏叔叔吧,又怕把你叫老了。”

夏坤哈哈笑:“直呼其名字最好。名字嘛,就是为称呼用的。简单明了。”

“哈,”甘泉说,“那我就只叫你一个字:‘坤’。你的姓是‘夏’,名字是‘坤’呀!”这样一说,她自己的脸也烫了。

夏坤听她这一说,心里热了一股。这个小女子,同她妈妈一样柔情,又比她妈妈开朗率直:“我看呀,你就叫我老夏吧。”

“老夏,”甘泉点头,“嗯,可以。年老的年少的都可以如此称呼。”说着,端起身前啤酒,“来,老夏,祝你生日快乐,干杯!”

夏坤也举杯:“小甘,谢谢你,谢谢你千里奔来为我过生日!”仰脖饮尽。

甘泉也饮完杯中酒:“不是千里奔来,当代社会,时空距离都在缩短,成渝高速公路的距离只有300多公里。”

二人都笑。夏欣做的菜陆续上桌,三人饮酒吃菜说笑,夏坤觉得,这不大的屋内,盛满了快乐。饭毕,夏欣张罗着,叫搬开了桌子,腾出中间的空地来,打开收录机,放起了音乐。第一支曲子便是强节奏的迪斯科乐曲。屋内便又盛满了激情。夏坤跟女儿和甘泉踏步起舞。夏坤才发现,女儿的舞步是那么优美。她两手不时上下左右舞动,上身却几乎不动,胯部左歪右扭,弯曲的两腿在乐曲的节拍中优雅地跨出又收回,如同水浪中的浮萍翻腾。这与杰克教授那种黑人式的跺脚甩臂的强烈节奏扭动真有异曲同工之妙!甘泉呢,则跳得典雅、大方、舒展、饱蕴激情。她的每一瞬眼神每一丝微笑每一个扭动每一次踏步都迸射着怡人的青春光彩。夏坤自觉不自觉地就与甘泉对舞起来。他俩时而拉手左右踏步,时而抛臂过头,甘泉便如鲤鱼扬波翻转动360度躯体,回脸时,给夏坤一个快意的笑。

甘泉笑时,心中的欢波扑腾,手腿柔和而有力度。夏坤比她高出一头,男子汉的气度透露出他的豁达、温情和博才。她突然有一股身心欲化的苍凉、灼热感。少有父爱的她仿佛得到神灵的护佑,突然降临给了她多年渴求的人间亲情,更有一种仿佛巨澜碰撞她那闭锁的年轻姑娘的心扉的莫名快慰。她觉得自己就要哭了。顺利而又不顺利的人生遭遇,孤独生活留下的心灵空白,凝化成一团浓云浊浪。她渴求有人来化解来澄清,她渴望得到慰藉和充实,她不能自已地靠到他身前,把头埋到他那宽大饱满坚实的胸脯上。她惊骇而又渴求,听到了他那急蹄般的心跳声,如银鹰在太平洋上空穿行的轰鸣。他的手抚到了她的肩头上,轻而有力地拍了两下,她的两眼就潮润。

舞曲声结束了。

“哗——”响起掌声。

屋门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推开,邱启发一家三口拥在门口。

邱启发手里拎了盒生日蛋糕:“哇!夏坤,跳得真好呀。你小子真有艳福,搂了这么个漂亮小姐跳舞!”边说边走进屋,“我们来祝贺你45岁生日!”将蛋糕交给夏坤。

赵佳秋和他们的人高马大的儿子邱凡也跟了进来。

夏坤接过蛋糕,笑道:“啊,老邱、老赵,谢了谢了!坐,请坐!”

大家入座。

“来来来,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小姐是史莹琪的女儿,叫甘泉。甘泉,这位是你妈妈当年最要好的同学赵佳秋,这位是她老公你妈妈的同学邱启发,这位是他们的公子邱凡!”夏坤介绍说。

“赵阿姨,邱叔叔,你们好!”甘泉大方说,对邱凡点首笑,“你好!”

夏欣奔过来,急急地招呼了赵、邱二人,就拉过邱凡嘀咕什么去了。

邱启发盯甘泉,惊叹:“啊,这丫头,长得跟她妈妈当年一模一样!”

与邱启发那一身老式穿着迥然不同,身着法国高等翻毛皮衣的赵佳秋斜乜老公一眼,说:“看你那双眼睛,像遇了磁铁。人家是史莹琪身上掉下的肉,还能不像!”边说边拉过甘泉坐到身边,又看又抚,“甘泉,你妈妈可好?我可是想死她了!”眼圈儿潮润。

两个女人的话,就没有个完。

这当儿,两个男人聚到一块儿抽烟、喝茶、谈话。

夏欣和邱凡早捣弄好卡拉ok,唱了起来,唱的是“青春派对”的磁盘里的歌:《驿动的心》、《跟着感觉走》、《萍聚》、《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两个小年轻人独唱、合唱,唱得婉转、动听。喜欢跳舞的赵佳秋按捺不住了,起身邀了夏坤舞蹈,甘泉就过去叫了邱启发跳舞。夏坤跳舞时,对赵佳秋说,看这些小孩,恁点儿大就唱这些歌。赵佳秋笑说,这是90年代了嘛,你以为还像我们当年那个岁月。又说,你那阵不也在同史莹琪早恋了。夏坤笑了。甘泉和步态笨拙的邱启发跳着,合着那歌词轻哼,心想,这歌词就是为自己写的。赵佳秋随夏坤挪动着舞步,问:

“夏坤,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夏坤知道她问的什么,在美国时,他在电话里曾对邱启发说过遇上史莹琪的事情,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邱启发却还不知道。他摇头笑笑,说:“不知道。”

“怎么,还要等待?”

夏坤点头。

“你们傻,都这年岁了,未必还是小青年谈恋爱,还要来一番了解、热恋?叫她飞过来,就像今天晚上这样,找几个朋友一聚,就把事儿办了。要知道,你们这是太迟来的爱。”

夏坤笑而不答。

邱启发同甘泉跳舞,笑说:“甘泉呐,你应该叫我邱伯伯哩!”

“为什么?”甘泉笑问。

“你想想,夏坤同你妈妈结了婚,你得喊她爸爸,而我比夏坤大,你不是得叫我伯伯么?”

“那倒是。我可真希望他和我妈妈能够得到这迟来的爱,我可真希望能叫你一声邱伯伯!”甘泉这样说,确实是由衷的,心里却更有种别样的滋味,“只是我妈妈糊涂,她就要和她的导师杰克结婚了。”

“啊,这样……”邱启发好不遗憾。

跳一阵舞,夏欣叫每人点支歌。这阵子,卡拉ok比跳舞更为引人兴趣,更为盛行。远来的客人第一个点歌,甘泉就点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唱得抒情、委婉,博得了掌声。赵佳秋点了《九九艳阳天》,她要夏坤同她合唱。赵佳秋唱得一般,音调还准,夏坤的唱令人叫绝。邱凡用粤语唱《爱过就忘》:“……不断地付出,不害怕受伤,不管别人怎么说,被你冷落却又觉得无妨,哪里有回忆就往哪里藏,随便你爱过就忘……”一屋的人,除了夏欣,谁也听不懂这不标准的广东腔。夏欣依旧唱她最拿手的《谁的眼泪在飞》,唱得清纯动听,大家都动了感情。邱启发赖不掉,被迫唱。唱之前申明,他是在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自不量力,偏要唱《无言的结局》:“……也许我会忘记,也许我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他唱走调,歌词却一字不落。赵佳秋就说,不想你还进步好大,跑哪儿和哪个女人去卡拉ok练出来了,还会更想人家?一屋的人都笑。

夏坤最后唱,不等他说,女儿就为他播放了苏联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三套车》。这五六十年代盛行,现今重又盛行起来的歌子,经夏坤一唱,激动了满屋人。曲声、歌声、画面,把人们带入了一种辽远、缠绵而又亢昂、美妙的意境之中,直到夏坤的尾音拖尽之后,仿佛才如梦初醒,“哗”地鼓起掌来。甘泉拍手叫好,一定要夏坤再唱一首,夏坤推辞不了,就又唱了《说句心里话》。这是当代中国军人很以为豪很有气势的一首歌子:

说句心里话,

我也想家……

歌子唱罢,这屋内三个六十年代入伍的军人和三个军人后代都激动,连声叫好。

发明这卡拉ok的人真该得国际大奖。他让许许多多会唱不会唱爱唱不爱唱歌的人们都卷入了音乐的美妙旋律之中,让苦闷忧烦的人借以倾吐,让愉快开心的人得以抒发。人们意犹未尽,还争相要唱。最终,是时间阻止了大家,在晚上10点以前,结束了这个不大不小的聚会。

邱启发一家三口走了之后,夏欣说困了,就打水洗脚。甘泉和夏欣共睡大床,夏坤去夏欣小屋里睡。夏欣一倒床就呼呼入睡。甘泉却难以入眠,她坐在床边,借助屋灯环视这积书如山的屋子,禁不住下床走到了书柜前。这两个大书柜堆放的全是医学书籍、期刊和许多夏坤的科研资料。她兴趣地翻阅,由衷佩叹。夏坤这个人,编著出版了好几部厚厚的医学专著,发表了数十篇医学论文,还有许多科研资料,够钻够苦够累的。她走到另一个大书柜前,发现全是文学类书籍,有国内外名著,也有本省本市作家的著作。在右下角,她发现,全是发表有夏坤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影视剧本的文艺期刊,还有夏坤的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她兴趣地翻阅,被其中一篇小说《blood-血液,也是红的》吸引,这是她妈妈曾经对她讲过的一段经历:

她的那双柔目,那优美的躯体曲线老在他跟前晃动。熄灯了。他在一种忐忑不安而又甜蜜的心境中入睡,睡得好香……一阵急促的哨声。紧急集合!无论上课还是生产,这种紧急集合每月总有两三次。这是军队学校。学员们全都条件反射地跃身起来。穿衣、蹬裤、相互挤碰着打背包。从哨响到全班到场院列队完毕,不过三分钟。

熹微初透。

天地间的亮带上立着一队年轻的军人。女班长腰束阔牛皮带,斜挎五一式手枪,英姿飒爽立在队前宣布,今天抽查男学员的着装。他听了,心里咯噔跳。夜里睡太死,醒来稍迟,忙乱中未在背包后面打上备用鞋了。亏自己还是男兵、副班长,等会儿在队前出洋相吧。想着,有如五爪掏心。他下意识伸手朝背包后摸,却触到一双温柔的手,这双手正朝他背包带里卡上一双军鞋。他扭头看,是她。班长挨个儿检查了男学员的着装,十分满意,进行了队前表扬,还批评女学员们总是缺这少那的。说完,宣布解散。

“杀!”学员们喊,散开,忙着洗脸漱口去了。

女班长还反手叉腰立在原地。

他从背包后抽出那双她的军鞋来,心里好感激,听见了低低的喊声。他循声望去,见她半藏半露在老榆树旁向他招手,指自己的脚。他这才看清楚,她赤着一双白洁的脚。原来她也没打备用鞋……

“哈!”甘泉看着,不禁自笑。

响起叩门声,甘泉过去开门,是夏坤抱了床被子站在门外:“给,添床被子,别凉着。”

“夏,老夏,你进来呀!”甘泉让开身子。

夏坤走进来,把被子放到床上:“还没睡?”

“看你的大作,嘻,你把那花鞋改为军鞋了。”甘泉笑说,指着手中的书。

夏坤笑:“小说呗,瞎编的。”

“你写的是我妈妈。”

“有她的影子吧。”

“你们,真有意思。”甘泉说,翻动书页,“不知这小说的结局如何?”翻到结尾一段,“‘……你安息吧!他缓缓脱下军帽,向她默哀祭奠。太阳落到雪山、林海下,西天如同锦缎……’你写了个悲剧结局,让她死了?”

“这是小说。”

“你不该让她死,应该让故事延续到现在。”

“是的,延续到现在。”夏坤若有所思,笑笑,“时间晚了,你早些睡。”出门,带死屋门。

甘泉脱衣上床入睡后,一阵电话铃声把她吵醒,她拿起床旁柜上的电话筒:“喂……美国洛杉矶……是的,这是夏坤家……啊,您是章晓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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