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聆听浩然教诲(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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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3月29日,天气终于转晴。早饭后,和浩然上街买回笔记本,录音带,上海彩色水笔。上午,采访张松林的老师陈耀武的时候,浩然对我说:采访对象讲第一遍时,不要打断人家,自己的脑子里要考虑,要构思,哪些还需要深挖的,等他第一遍谈完了,再提问,作详细地了解。有了材料,写作的时候再裁裁剪剪就行了。就像在集镇上买木材,先看一遍,需要什么木材,回过头来再买。

午休后,浩然给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刘国玺写了一封信,由我上如东县邮局投邮。

晚饭后,趁天气晴好,浩然领着我在如东县城大街上散步,我俩边走边谈,我有意把话题往他的创作上引,对很多敏感问题,他不回避,谈得极其坦率、真诚,我深受教育,再一次感到浩然人格力量的伟大。他说:《喜鹊登枝》是我的成名作,1956年发表的。我写好后,先给了《丑小鸭》编辑部的韩映山,韩映山当时已经成名了,我还是个业余作者,属无名之辈。我迫切盼望他的回信,左等,右等,过了些日子,没等到意见,我就打电话问,他说:“已经退给你了。”这下我可急了。我没有收到呀!我就到他编辑部去找。到处找遍了,硬是找不到。我就说:“韩老师!请你打开抽屉,让我看看。”他把抽屉一打开,好家伙,我的稿子原封未动,锁在他的抽屉里,根本就没有拆开。这下,他有些难为情了。一定要我把稿子放在他那里,等他看看再说。我当时年轻,也拉不下脸面,就依了他的。等了几天,他打电话给我,说是稿子不能用。我问为什么?他说不真实。我问究竟是哪里不真实?能不能讲具体一点。他说:“韩兴老头不应该看林雨泉的日记本。一个老头,怎么会看年轻人的日记本呢?”我说:“怎么不能看呢?日记本本来就是韩兴老头给女儿买的嘛!在林雨泉桌上发现了,感到奇怪,看看有什么不可以呢?”不管怎么说,他反正认为这篇作品是不能用的。我不服气,接着把作品寄给了《北京文艺》,很快,《北京文艺》的两个女编辑给我回信了,认为作品很好,会尽快发表出来。这篇作品当时如果发不出,在1957年以后也是能发表出来的。因为那时非常需要表现社会主义新人新事的作品。不管怎么说,当时很快发表出来了,对我在创作上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从此,我一篇接着一篇的写,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创作上,不会打扑克,不会下象棋,什么都不会。打扑克是在1978年,别人哄着我学了一阵,我都很紧张,生怕出错了牌,影响了大家的情绪。后来,我成了写新人新事的典型。从1956年写到1962年,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我发表了一百多个短篇。这要付出多少心血呀!

我又问:《艳阳天》是在1956年以前就写出了初稿吧?

浩然说:是呀!写了30多万字的稿子。还写了几部中篇,例如《烈火真金》,就是写抢麦子的。我给了几家刊物,都说写得好,就是拿不准,后来投给一家刊物,也不说用,也不退给我,这样拖着,拖到了大跃进年代,大气候不适宜了,没有用出来。不过,这些中篇都在我写《艳阳天》的时候用进去了,更加化开来了。我写《艳阳天》的时候,多有激情呀,一天几千字,万把字,人也不觉得累。我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到老百姓家里,蹲在炕上,就着煤油灯写。《艳阳天》120万字,时间跨度只有一个月,从麦收开始到麦收上场,其中第一卷的时间跨度只有三天三夜,这在长篇小说创作史上还没有过的。不过,现在再那样写也恐怕不行了,进展太慢了。我那时是觉得抓住一个好东西,不展开,不写透,太可惜了。萧长春、焦淑红、小石头都是有原型的。萧长春的模特儿叫萧永顺,今年61岁了。婚姻也是那么一回事。只有小石头是移过来的。在另外一个农业社,有个人不愿意加入合作社,为了阻挡办合作社的带头人把社办起来,就非常恶毒地把他的孩子投到水井里淹死了。大脚焦二菊和韩百安开始设置的不是夫妻关系,就是在《收获》发表时也还不是夫妻关系,是姐弟关系。后来,出书时改过来的。好家伙!这一改出戏了。越改越有味。所以,作品中的人物关系设置很重要。

我问:到眼前为止,你还有没发表出来的作品吗?

他说:有哇!那都是1956年以前写的。

我问:1956年以前写的,当你成名之后,没有拿出来发表吗?

他说:1956年以后发表的许多篇,都是在那之前写的,不过做了许多改动。思想水平提高了,对原有的生活素材有了新的认识,在修改的过程中,选取了新的角度。表现手法也不一样了。就包括《金光大道》在内,当时都有了个初稿。《金光大道》的后两卷我已经写好了,现在放在那里的,等待机会出版。

我问:那为什么还有作品没发表出来呢!

他说:两个原因:一是我后来写顺手了,觉得要写的新东西很多,总是想等到把新东西写得差不多了,再去改那些旧作。可是,新的东西太多了,一写就没有个完。改编旧东西,还不如写篇新东西。所以一直顾不上回头改旧作。我从那时候起,如果不遇上“反右”,不遇上“文化大革命”,就那么写下来,还不断读点古今中外名著,吸收一些好的东西,我恐怕比现在写的还要多,还要好。“文化大革命”开始,我才34岁,多年轻呀!正是风华正茂之时。我遭受到的损失是没有人给我平反,没有人给我落实政策的。我学的东西还是少了些。我毕竟是一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人呀!受的艺术熏陶是民间的那些东西。评剧我非常喜欢。我甚至能大段大段地背。对于外国的东西就接受得少一些。我现在在认真的补课。唉!年岁不饶人呀!脑子不如年轻时那样好使了。记忆力也大大减退了。

我问:你在《艳阳天》发表之前,给周立波写过信。你第一次见到周立波是什么时候呢?

他说:我第一次见到周立波是在《红旗》杂志当编辑的时候。周立波写完了《山乡巨变》,大约是1962年吧!他回到北京,原有的房子被别人占了。中国作家协会给他在王府井弄了一套新房子。我上门去约他为《红旗》杂志写稿。一见面,周立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非常厚道的人,不像某些人那样老奸巨猾。

他又告诉我:我到《红旗》杂志去工作,是因为当时陈伯达提出要把《红旗》杂志办活点,要发点小说之类的作品。要调个作家去当编辑,便于和作家们交朋友。便于组稿。因为我各方面出身都好,又年轻,又有作品,就要调我去。北京市作家协会就不同意,要调我当专业作家。胡乔木同志在《红旗》杂志负责,亲自找我谈话,找北京市作家协会的负责同志做工作,这样很快就把我调去了。我在《红旗》杂志工作期间,接触了许多作家。到省里面去约稿,都是省里的主要负责同志接待,作为政治任务对待。那时的《红旗》杂志在人们心目中威望很高,不像现在。我无论到哪个省,省委的负责同志就把省内的第一流名作家通知去与我见面,规定为《红旗》写稿,并限定在什么时候交稿。一到时间,稿子就准时来了。那期间《红旗》发了不少的好作品,像周立波的《xxx》《xxx》两篇,杨朔的《雪浪花》等等。

我问:你跟杨朔又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他说:那年在海南岛,我们住在同一个宾馆里,我和杨朔、李准住在一栋,还有几位作家住在另一栋。杨朔是个好人啦!散文写得美极了。真是个怪事,他一辈子没结婚。当时,李准敢于跟他开玩笑,说是要给他检查检查。我可不敢跟他开玩笑,他比我大呀!怎么好意思开玩笑呢?我也不问他为什么不结婚?李准那样跟他开玩笑,我听了都脸红。可更加奇怪的事是,前两年突然冒出一个他的女儿来,在报上发表文章,纪念她的爸爸杨朔。这可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问我的人生经历,我讲,他听得很认真,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九作家的一切都在作品里面

1985年3月30日,我们来如东后的第二个晴天。早晨,我陪浩然在招待所院内的水泥场坪里散步,初春的阳光照耀,浑身暖融融的。在通向厨房的水泥甬道上,我们遇见《新华日报》的一位年轻记者,曾在南公园饭店采访过浩然。浩然和记者打过招呼,进食堂用早餐。饭后,他朝水泥甬道东侧的楼房里仔细观望,一会儿踮起脚,望楼上,一会儿透过松柏树缝隙,望底层楼里。突然,只见他招了一下手,又是那个《新华日报》的年轻记者跑过来了,穿着一件银灰色长风衣,样子很清秀。据我观察,他对记者围着他采访,拍照,并不像某些人那样欢迎,热衷。他觉得那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时间和精力。此刻,他主动招呼这位记者干什么呢?首先他问:你这次来如东干什么呢?当他得知,记者是来如东团县委采访有关的人和事时,他连忙说:请你代我向团县委致意,并转达我对他们的问候。同时,我向他们推荐一个优秀青年张松林,他今年不满三十岁,农大毕业,共产党员,放着现存的铁饭碗不端,优越的家庭条件不享受,组织了六个年轻人,到黄海边上,开发海涂,办起了自联垦牧场。遇到三次大的灾害,房屋被台风刮倒三次,跟他联合办垦牧场的青年都走了,有的去贩鲜货,有的去下小海,有的去当泥木工,而他没有打退堂鼓,一直是打升堂鼓,失败了,又再来干。父母亲劝他回去莫干了,何必瘦肉不吃,要吃猪皮,因办场欠下的国家贷款,他们给他凑齐,把他赎回来。张松林不干。父母生气了,非要他回来不可。倔强的小伙子就表示,你们硬要逼我回来,我就跳海算了。儿子的坚强决心,反而感动了年过半百,历经沧桑的父母,转而支持他的工作。现在,他的工作又干得红红火火的了。县、市,甚至是省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对他都很重视。但是,摆在他面前的困难还是不会少。他既不是一个胜利者,也不是一个失败者,他和我们八十年代许许多多的青年人一样,是个寻找者。在有些人眼里,认为他不是个万元户,不值得重视。我认为,他既创造了财富,更重要的是发扬了我们中华民族敢于吃苦,勇于奉献的精神。他的财富都是凭汗水,凭心血创造的。不是像某些人那样钻国家空子,搞商品买卖发财。多少海涂有待我们去开发。我们需要千千万万个张松林!

听了他的话,记者笑了笑,说:好,我替你转达。记者走了,浩然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既是希望团县委重视张松林,又何尝不是鼓动你记者同志去采访,去宣传张松林呢?你是办《新华青年报》的呀!张松林对青年人,多有指导意义呀!不知是小伙子不灵活,还是思想认识水平不高。你有的是时间嘛!为什么不可以今天跟着我们一道下去跑一趟呢?!

他一有机会,就为张松林呼吁,宣传。

他又激动地对我说:我现在完全被张松林的事迹迷住了。我想在这里多住些时候,把张松林的文章写完再走,至少得搭个架子。关于我去南通讲课的事,给金振林挂个电话,把我放在最后一个讲。如今的事情真奇怪,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硬拖着你去讲课,不管怎么说也推不掉。我这个人又面子软,就怕抵面,人家讲得几句好话,我精神的防线就全崩溃了。怎么办呢?盛情难却。人家一片诚意,满怀希望,你不能使人家失望,扫人家的脸面呀!尤其是那些教师、学生。我就怕学生围着要你题字。我没那么快。我要坐下来仔细想想才行。大庭广众给人题字,那是诗人的事,小说家应付不了那种场面。小说家只能塑造人物,描绘形象。一旦到了那种场合,不题字也得题,你又不能逃跑,有什么办法呢?!本来嘛!作家就是埋头写作,作家就是凭作品说话,作家的一切都在作品里面。作家只擅长写,不会讲。抛头露面,发表演说,那是政治家干的事。那是靠逻辑思维,不是形象思维。与作家是两码事儿。作家是靠形象思维。人家硬要逼着去讲,只好去讲罗。有时候也难免讲塌场。俗话说:文人不见面,见面松一半。作家只会写,不会讲。可有些人却以为会写就必然会讲。

这时,吉普车来了,如东县原副县长、现任政府顾问金德福,县政府办副主任徐春林,陪同浩然和我,乘车前往张松林的自联垦牧场参观采访。阳光照耀,道路两旁一望无垠的田地里,麦青,草绿,油菜葱郁。我们到达的时候,张松林已经进掘港镇办事去了,只有他的妻子正在饲养雪白的长毛兔。这个女子长得清秀漂亮,瓜子脸蛋,齐耳短发,苗条身材,说话温柔,举止文静,穿着白大褂,内里露出天蓝色的羽绒衣,配搭十分得体。她要丢下手里的活,替我们沏茶。浩然连忙阻止,要她领着参观鸭房,兔房。浩然边看边连声说好。参观完了,浩然站在门外,望着一望无际,人烟稀少的海涂,感慨地说:荒凉,寂寞,没有雄心大志的人是不会到这里来创业的。

他走到屋后的匡河边,看见正从水上飞起一只尖嘴,黑羽,两腿细长血红的鸟儿,问我:这是什么鸟?我摇摇头。徐春林介绍,那是潮头鸟,它们总是在海潮到来之前,叽叽鸣叫着,给下海的渔人们报信。对这种鸟,渔人们是不许捕捉的。

河边的土地上种着绿油油的蔬菜,其中一种圆形叶片,铺地生长,油绿水光的蔬菜格外引人注目。我好奇地向徐春林打听其名称。徐主任介绍:本地人称其为黑菜,生命力极其旺盛。我走到河边,伸手采了一片叶,用舌头舔了舔,咸咸的。浩然问:给它们浇什么水呀?

一个手挥鎯头,正在敲击水泥板的小伙子搭话:它们和我们一样喝的天水。小伙子身边放一部收音机,正在播放着流行歌曲《等待》。他生怕我们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尽可能用带着浓重的如东口音的夹生普通话给我们解释:这里的水不能喝,我们用水缸接天上落下来的雨水浇菜、饮用。

浩然悄声对我说:他们过的这种生活真苦!文化娱乐也享受不到。我真想买部电视机送给他们,可这里又没有电。他显得焦躁不安,十分惋惜。

我心里想:就凭你那几个稿费,经得起几送。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由此更加看到了浩然那颗纯洁无瑕的心,我不愿刺伤他。实际我知道,他并不宽裕。最近出版的《浩然文集》没有稿费。文集共500万字,如果有稿费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可第一集出版,只给了300元印数费。他还寄给春风文艺出版社30元,自己购书送人。文集中编入的《艳阳天》第三卷才有稿费。轮到该集出版,还不知等到哪年哪月呀!人家写部中篇,这里选登,那里转载,弄来弄去二三十次之多,稿费抵得上他写一辈子所得到的报酬。《金光大道》近百万字没有分文报酬,《西沙儿女》不仅没有分文报酬,还怄了一肚子气。如今,他还想的是给张松林买电视机,改善文化生活。他就像《艳阳天》中的萧长春,《金光大道》中的高大泉,《山水情》中的罗小山那样,心里总是装着别人,唯独没有装他自己。真是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如今像他这样表里一致的作家有多少呢?

11时30分,驶车往如东县耐盐植物园。途中,我问身旁的徐春林,他和人合作写成出版的长篇小说叫什么名字,徐春林说:《映天红》,30多万字,是1977年出版的,三人合作,每人分得300多元稿费。浩然马上说:这本书我有?徐春林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的呢?

浩然说:嗨!那时候,无论哪家出版社出版了新书,都会送给我的。目前,赠送给我的大型期刊有80多种,报纸有60多种,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看啦!只挑好的看。其余的让它全堆在屋里,简直成了灾。北京的业余作家到了我家只要他们愿意要,我就让他们随便挑,刊物报纸到了他们手上,比积压在我手上产生的作用要大得多。你那本书我是看过的,淡黄色的底子,衬着映天红几个字。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徐春林激动地说:这本书出版快十年了,您还记得这么清清楚楚,我感到很荣幸。请您给我多指教。

我们在如东县耐盐植物园吃中饭。浩然反复叮嘱这里的负责人小黄,不要搞特殊招待。只要吃饱肚子就行了。金德福问:你喜爱吃什么东西,你就讲。我们生怕你在这里生活不习惯。以前,上面有不少的会议到我们这里开,也有不少的人到我们这里来参观。来了,我们就用海鲜品招待呀!譬如虾子,只用酱油、醋沾一沾,生吃。他们吃起来有味,猛吃。结果,拉肚子。反而批评是我们的东西不卫生。头一次吃海鲜品,要尽量少吃点,同时喝一点白酒,可以防止拉稀。你从北京到我们这黄海边上来一回不容易,您想吃什么,您就讲吧!

浩然:我有饭吃饱就行了。徐春林:你不会没有喜爱呀!浩然说:我呀!就喜欢吃蕃芋,吃小米稀饭。蕃芋在你们这里叫红薯,还是叫白薯?小黄连连说:白薯!白薯!

午饭后休息,浩然连衣和人躺了一个小时就起床了。下午2时30分,听北坎乡九大队党支部书记老吴介绍张松林的情况。浩然对吴支书强调:在张松林遇到困难的时候,是吴支书你帮助他,鼓励他;在张松林扬名的时候,也希望你能及时地给张松林敲警钟,不要骄傲自满,不要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浩然这样告诫别人,他自己就是这样光明磊落,一寸不染。我从他嘴里得知,他的老伴比他大五岁,是旧社会包办的婚姻。北方有个习惯,男的很小就订婚,找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姑娘进门,好当一个正劳动力使用。他二十岁生第一个儿子,他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都结了婚,跟他住在一起,大孙子满5岁了。大儿子身高1.82米。小儿子正在念中国政法大学。1958年生了女儿春水,现为中学教师,个子高,篮球打得好。春水很清高,国家篮球队几次挑她去,她就是不愿去。她喜欢躲在家里看看书,偷偷地写写东西。写了也不给他看。一次,浩然趁女儿不在家,翻看了她的一篇作品,还算写得不错,语言有个性,虽然也少不了学生腔,但总算是她自己的不是抄来的。她只能写城市生活,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不熟悉农村生活呀!女儿征求他的意见,要把作品往外寄。他不赞成,还要她多练笔。如果作品质量不高,寄到了编辑部,会使他在编辑部工作的那些老朋友为难。还让她压一压,憋足劲了,再往外冲出去。春水就因为是他的女儿,找对象为了难。她本来就身材高挑,相貌俊俏,再加之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一般人家的小伙子一听她是浩然的女儿就马上打了退堂鼓,不敢高攀她。实际上,他这做父亲的,根本没有半点门当户对的想法,更不想高攀。可是,你总不能写个广告,让人家知道呀!春水又清高自傲,即使心中看中了哪个小伙子,又不肯主动向别人表露,像他一样,自尊心特别强。不过结果总算很好,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婿,是他在京郊一个老朋友、老同事的儿子,身材、相貌跟春水相称,人很聪明,厚道,当过兵,后调一家国营工厂宣传科工作,现在正在大学进修两年,单位让他拿大专文凭。小两口为了工作和写作,暂时不要小孩。他和老伴都尊重女儿女婿的决定和选择。这就是他美满的家庭。而当初在他出了名,成了作家,尤其是《艳阳天》出版后,有不少的大学生、中学生给他写信求爱,他从没有动摇过半点。一个人出了名,有了钱,在生活作风上严格要求自己,也是很不容易的。中国的老百姓最看重这个问题。几十年来他与老伴相濡以沫,日子过得幸福美满。他说他很知足。

下午4时,我们驱车如东县贝类产供销技术开发试验站采访。回到耐盐植物园吃晚饭。白薯,稀饭加咸菜。浩然吃得很喜欢,很开心。

夜8时,我们才返回招待所。浩然对我讲:如东县的基层干部都有水平,不是那种昏昏庸庸度日子的人。有这样好的干部队伍,如东县的经济振兴大有希望。

十中国农民是最善良的阶级

1985年3月31日,天气更加晴朗。早饭后,我和浩然上街找理发店理发,边走边谈。他说:刘绍棠爱讲,会讲,不讲就憋得慌。他做什么事情都憋着一股劲儿。绍棠打成了右派后,他的三个儿子倒是更加争气,更加勤奋,都升了大学。如果是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他的三个儿子很难说都能考上大学。绍棠的妻子是归国华侨,在中学任教,为人特别厚道,就是我们到他家去了,她都怕与我们说话。绍棠打成右派期间,就靠那之前的三万元稿费存款维持生活。“文化大革命”中,绍棠没挨什么整,反正他被下放农村,不在单位上,人家都忘记了他,没人整他,所在大队的乡亲们还待他特别的好。中国农民是最善良的阶级。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绍棠开始是北京代表团的副团长,被陈某某他们选掉了。他原先还打算在大会上发言,我叫他别发言了,一发言,理事都会选不上。他听了我的。北京的四只小天鹅:王蒙、从维熙、刘绍棠、邓友梅。其余三个都得意了,唯独绍棠不得意,不痛快。大会上,丁玲也没选上副主席,是向中央报告后候补上去的。你看这多难为情。丁玲就是不会搞权术。她多么好的条件,多么老的资历,却偏偏没有选上去。

上午10时,如东县兵房中学王建华来访。他对浩然说:我们全校师生听说您到如东来了,师生员工都想见见您。我爸爸在这里工作,他是如东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兼任如东县进修学校校长。我知道您很忙。到了学校,再到我家,请您看看我设计的火柴盒图样。吴强同志到过我们这里。我们没有什么招待,就是海货。你到我们如东来,我们感到很荣幸。

浩然说:任务很紧。昨天晚上市里来电话,要我4月1日赶去启东县参加县文联的成立大会。你看这样好不好?等我把这个任务完成了,我和远新到你们那里去一趟,看看老师,学生就不见面了。我不会说呀!我如果能留到本月5号的话,我争取去。我现在对于在这里掌握到的生活素材,像复习课本一样,再复习一面。我一直没看到有关介绍张松林的文章。我写个小稿,先给《南通日报》发一下。我很怕讲话。你看,我和远新在一起都是把门关上的。我对气候不适应,感冒了。我脑子里全是张松林,进入了那境界,就出不来了。如果硬要我到启东去参加县文联成立大会,我就转身到你们那儿去一下。去的时候,我会事先与你联系。

王建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叠画作,一张张给我俩介绍:“我设计火柴画,酒瓶画,也集邮。这都是我设计的作品。”他要求浩然给他题词。浩然对他的艺术追求给予鼓励、赞扬。他稍作思索,泼墨挥毫,在宣纸上写下:“采艺术灵气,燃思想火花,点滴集聚,持之以恒。祝愿王建华同志大业成功。浩然一九八五年于如东。”王建华很激动,又要求浩然给他父亲题词,并写下他父亲的名字,递到浩然手上。浩然沉吟了一下,挥笔写道:“山高江长黄海深,难比老教师一颗心。敬书群众之意。王冠千老先生留念。浩然一九八五年于如东。”

我当时本想借机向浩然讨幅墨宝,一则考虑到他太劳累,太辛苦,二则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就没有开口。不想这机会错过就成了永远的遗憾。此次,他用碳索笔为我题词,后来,他给我写过很多信,为我的作品集《中国刑警大扫黑》作序,我邀请他到汉寿县采访讲学,我全家到三河市登门看望他,我们留下很多合影,我也留下了很多他的讲话录音,就缺少他的一幅墨宝。这成为我一生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3月31日晚饭后,浩然对我说:要想得到真实生动的生活素材,只有微服私访才是最有效的途径。于是,他领着我和南通电视台的两位年轻记者,经由烈士陵园悄悄绕进了掘港小学,面对如画的校园,浩然赞叹:我几乎走遍了全国的每一个角落,看到这么优美的农村小学,还是第一次。即使是北京、上海、天津那些大城市里也找不出。这简直是一幅优美的画呀!他又说:每一个热爱本职工作的教师都是杰出的画家,为每一个学生描绘出最新最美的前景。

十一绿色是世界的灵魂

1985年4月1日夜晚,天空星光朦胧,地上蛙声隐约,我和浩然正打算外去散步,突然如东县掘港小学教师蔡萍、吴彩虹等来访,要求浩然给她们谈谈文学。

浩然:文学需要有一种气氛,什么地方搞什么的人多,就会出现一大批。北京因为有诗人,就出现一批学诗的。通县活跃在文坛上的刘绍棠、丛维熙、李希凡,我一个。仅一个县,可以找出30个出过书的人。神秘感是一种阻碍。因为大家相互影响,觉得你有那个条件,我也有这个条件,甚至还要好,你能干的,我也能干。

蔡萍、吴彩虹老师代表掘港小学请浩然到她们学校给全校师生讲话。浩然对她俩说:我顶多只能和老师们见见面。蔡萍:孩子们很欢迎你呢!浩然:孩子们对我不了解啦!要通过多方解释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现在是霍元甲、陈真的天下。我要是有一身武功,能教孩子们舞棍弄棒,那可能会受到欢迎。我看先等一等再去讲,一是等我身体恢复了,我就去你们学校讲讲自己的创作体会吧。我到南通的第一天就感冒了,一直不见好,身子始终不舒服,但也不发烧。随着天气好转,我的感冒应该就要好了。二是等更多地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我和远新、金振林,都还想在这儿多留一段时间,多交几个朋友,多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那样和孩子们对话就会有更多共同的语言。蔡萍、吴彩虹追问大部头《艳阳天》的创作经过。浩然:我写《艳阳天》之前,没有一篇作品是在太阳底下写出来的,全是晚上写的。你写小说,人家就讲呀,同一个单位别的记者下去了,你不下去,人家也有话说。在《红旗》杂志做编辑了,我白天才有点时间写。一人一个大办公室,我和关锋轮流上班半天。那一年我写了一百个短篇。无论在哪里,我写作的地方必须是干干净净的,不然我干不了。我一般是晚上起草,中午修改。一到晚上,我和妻子分工,各自照看一个小孩,先给小孩洗手洗脚,哄着入睡后,赶快去写。孩子喜欢尿床,等到我写了去端尿,已经尿在床上了。你们当教师的搞文学创作对教育也有促进。许多教育家,也是文学家。学校领导要支持,老师也应该为学校着想。你们县成立了文联,会好一些。100万人的大县,应该成立文联。我们现在写的儿童文学,不是给小孩子看的,是给大人看的。我当爷爷了,准备写一组幼儿文学给孙子们看。目前搞文学的同志都有一种困惑,书都订不出去。我的《浩然文集》第二集的订数还不到一万册,书店不订,你毫无办法。书店负责订书的人一看是什么传奇、大侠、武打,他才肯订。我的《浩然文集》是10卷,我的《浩然选集》是4卷,两种订数都不是很理想。因为出了书卖不出去,导致有些搞文学的人也改行了。这不是好现象。

我这次写一篇关于张松林的作品,仅几千字的篇幅,要花多大的精力呀!仅下去采访就是四次。南通电视台的两个记者来拍我下乡体验生活的镜头,要在如东县城附近找个地方,拍几个镜头。我不同意,我这次采访的是张松林,县城近郊我没有去,要我弄虚作假,我决不干。不说现在,过后想起来我都受不了。由于我的坚持,他们才同意到张松林那儿去拍。这才算有点意思。大的方面我是从不让步,从不妥协的,至于鸡毛蒜皮的事我从不计较。什么武打,传奇,什么意识流,这些路子我不能走。赶形势的作品,我也不想写了。如果要赶形势,我也会的呀!把萧长春、高大泉写成左的产物,把弯弯绕写成英雄人物。这样我也可以得奖。但我不能那样干呀!我也顶多还能干七八年。干再长时间不现实了。60多岁了写长篇,根本受不了啦!巴金、茅盾先生,他们的长篇都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呀?!年纪轻,身体好,脑子灵,才能写长篇。你们学校组织学生开发海涂的资料要好好保存,我搞创作,还是侧重挖掘五六十年代那段生活,那是多么宝贵呀!霍元甲呀,陈真呀,占了学生不少时间。这种现状不是某一个文艺家、教育家能改变得了的。

蔡萍、吴彩虹刚走,如东县掘港小学《小绿叶》文学社总辅导员,33岁的青年教师何剑明来访,他请求浩然为他主编的内部小报《小绿叶》题词。浩然爽快应允,并立即挥毫题写:

绿色是春天的使者;绿色是生命的摇篮;绿色是人类的希望;绿色是世界的灵魂……祝福你,组成绿色一切的一片一片的小绿叶!

题赠如东县掘港小学校小绿叶文学社

浩然

1985年4月1日如东

何剑明表示:掘港小学要对他举行欢迎仪式。浩然坚决反对:那绝对不行。那会令孩子们反感,给孩子们留下坏印象。只召开小型座谈会,面对面地交流,气氛亲切轻松,那才会收到好的效果。浩然对何剑明在教学之余,既坚持自己从事业余创作,又花大量的精力办好《小绿叶》,培养小作者的行为给予高度赞扬,鼓励他坚持数年,必有收获。他强调: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任何人,要想当作家,必须首先具备做个好人的资格。要不然的话,你是个品质很坏的人,怎么能写出优秀作品呢?俗话说文如其人,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浩然说:1981年,就是我女儿春水结婚的那一年,我从大堆来信来稿中,发现有一封盐城来的信很特别,写信人姓孙,是一个身体有伤残的青年。他希望我向他当地的领导呼吁一下,对他的业余创作给予支持。我给盐城文化馆的同志写了信,请他们支持这个青年。文化馆的馆长和一个干部去了他家,鼓励他,支持他。他又给我写了信,我又给他寄了两本杂志。正在这个时候,出事儿了,这个村有一个孤老头死了,怀疑是这个小伙子杀死的,把他抓起来了。文化馆的姓陈的同志马上想到我的信还在他手上,赶紧去把信取来了。姓孙的青年承认了是他杀了那老头。我很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得知,公安局对他作出的结论是谋财害命。像这样的人,怎么能写出好作品呢?怎么能配得上作家这个称号呢?大丰县还有个业余作者,是教师,业余创作二十多年,没有发表一个字,但平时表现很优秀。我帮助他在《庄稼人》发表了第一篇,才200来字,对他鼓励很大,接下去他发表了一篇又一篇,而且质量上一篇比一篇好。

浩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接着说:通县有个小青年,关在家里写长篇,他爸爸是我过去的老熟人,想通过我帮帮他。我在写长篇,步行二十里,到了他家里,我一看,不行,劝他到乡下的老家去写。果然,半年以后见了成效,在《北京日报》农村版发了小说,得了奖。后来,我去济东采访回来,特地去看了他。他有心脏病,书呆子,我们去了,他仍然写个不停,不知道给客人倒水。现在他专门写小小说,写了一百多篇,质量特别好,我向《北京文学》推荐了一组共14篇,我给每篇写了点评文章。可直到现在,这个编辑不务正业,印什么福尔摩斯去了。那14篇稿子现在还没有发出来。这个作者的字写得好极了,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美观大方。他是平谷县东皋乡赵家坞村的人。

十二我一直是追着时代的脚步走的

1985年4月2日夜,没有安排采访活动,也没有来访者,难得的清闲时光。我和浩然坐在招待所下榻的房间里聊天。

浩然:当初《艳阳天》发行500万册,翻译成多种文字。仅在日本,《艳阳天》就发行了10万册。这都成为过去了。作家不能吃老本。如果吃老本,没有新作不断问世,就被读者忘记了。我从五十岁生日那天开始写自己的自传体长篇,这一是为了出新作,二是不想跟风,三是对自己的人生有个总结,四是对读者有个交代。但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一直是追着时代的脚步走的,塑造了萧长春、高大全等一大批公而忘私的革命英雄形象,深受读者喜爱。改革开放以后,我却没有写出几个新时期的人物。自从去年在河北蠡县创作会议之后,我就深入现实农村,寻找新的生活,新的人物,我要创作出一批新的作品。我在《追赶者的几句话》一文中吐露了自己的这一心声。此文发表在《北京文学》1985年2期。我写了《男大当婚》之后,接着创作我的《乡村三部曲》,这一组作品中的第一部是《寡妇门前》,第二部是《终生大事》,相继发表在1984年辽宁《春风》丛刊,1985年发表第三部《半路夫妻》。我出身农民,我坚持为农民写,因而受到农民的喜爱和欢迎。坚持一辈子为农民鼓与呼不动摇,这就是我的创作目标。

我听着他的话,内心受到很大的触动。我与他一样,也是农民的儿子,只是他出生在燕山脚下,我出生在西洞庭湖畔,他表现的是北方农民,我表现的是南方农民,就艺术水准而言我距离他很远,但就创作方向来讲,对农民的深厚感情来讲,我完全可以向他靠近,做到与他一模一样。我暗暗定下了这个目标。

十三办事不认真就不是我

1985年4月3日,阴转晴。一早,浩然把《题赠小绿叶文学社》一文拿给我看,说:你看内容行不行?我仔细看了看说:你前天晚上不是已经给小绿叶文学社题写过了吗?怎么又费这么大功夫重写?他说:对前天写的我不满意。越是给小朋友们写的,越要认真,越要讲究质量。办事不认真就不是我。对小朋友不真诚就不是我。你给我挑挑刺吧!我手握散发着墨汁清香的稿件,认真拜读。

题赠小绿叶文学社

绿色是春天的使者;绿色是生命的摇篮;绿色是人类的希望;绿色是世界的灵魂……

没有绿色,就没有万紫千红的春天,就没有欢腾跳跃的生命,人类也难以繁衍下去,世界将会死亡……

伟大,神圣的绿色,可亲可敬的绿色,是由一片又一片的,普普通通的小绿叶们团结组合而成的。

天底下的小绿叶众多得无法计其数;无其数的小绿叶各自独具特点,找不到完全一模一样的两片。这如同我们祖国需要各种各样,各行各业的人才一样:需要教育家、科学家、作家、诗人、医生、司机、理发师、售货员,以及为社会主义建设而辛勤劳动的工人、农民、牧民、渔夫等等,等等。

从事各种职业的人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缺少哪一种行业接班的后继者,都会使美满的社会结构变得残破而畸形。那结果是极为可怕的!

我们要爱各种各样的小绿叶,爱各种各样的社会职业:只要他对春天,对生命,对人类,对世界有益而无害,就要给予真挚的,深切的爱。

小朋友们,都来作一片美化春天的小绿叶吧!都来做一片可以调节气候,阻挡风沙,可以喂牛羊,饲鸭兔,可以燃烧发热,成为灰烬而后肥田的小绿叶吧!都来作一片鼓舞人心,活跃世界的小绿叶吧!

祝福你,构成绿色一切的一片一片的小绿叶!

浩然

1985年4月1日于如东县

(注:这是浩然同志在给何剑明同志的题词基础上改写的。)

下午1时40分,我午休后起床,浩然开门来到我房子里,拿着《题赠小绿叶文学社》的稿子,说:你看,险些弄错了几个地方。在小朋友们眼里我是权威,那影响多不好。于是,他指着我抄在笔记本上的他这文章,要我改正过来,我不禁脸红了。我抄的时候就为什么没发现呢?他走进自己房子里,感慨地说:为了这件事,花了我多少时间啊!是啊!他昨晚熬了一夜写成,今天连中午都没休息,还在仔细推敲斟酌。小朋友们知道了,一定会受到感动。

十四人的一生要为时代的前进做点贡献

1985年4月3日,晴。下午,浩然在掘港小学发表讲话:

我的父亲是个破产的农民,灾害把他逼到开滦煤矿当窖化子。有一个开滦小学,是工头的子女才能上学。还有一个教育馆,收容穷人家的孩子入学。多大的面积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三十多年以后,我去看,地震以后还没有倒,操场是黑土,人也是黑的。我八九岁,没看到有谁穿过一双白袜子,因为一穿就是黑的。念了三年书,我母亲把我带到宝坻县,这是我的外祖母家,与蓟县一河之隔。这时我父亲死了,不久我母亲也死了。我自己挑起了生活的担子,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在座的同学们都爱好文学,我不是凭这三年半小学当作家的,我后来发奋自学补上了作家应有的知识。你们靠近烈士陵园,不应只当一个风景,应当学些烈士精神。烈士们为了今天的生活,流尽了鲜血,才换来今天的环境。小朋友们应成为一个诚实的人,热情的人,有理想的人,有本事的人。什么是诚实呢?就是诚诚恳恳的为人,扎扎实实的做事。什么是热情呢?热情就是会爱会恨,爱好人好事,恨坏人坏事,爱父母,爱兄弟姐妹,爱老师,爱大自然,爱一草一木,不欺压人,这就是我认为的热情。

理想,就是生活的目标,长大了做什么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为时代的前进做点贡献,为人类留下一点东西。起码要当一个有益他人,而无害他人的人。

什么是本事?就是知识。书本的知识,实践的知识,就是保证要有实现理想的能力。

希望小朋友们做这样的人。

前天校长和几位老师到我那儿去,要我给小绿叶文学社写几个字,尽管我不会写字,我还是题了几个字,但没有尽意,在原来的几句话上做了注解。

老师是用口头向学生搞教育的,我是躲在角落里,用文学向小朋友进行教育的。

同学们爱好文学,我作为长辈,很高兴。我喜欢这个“小绿叶”文学社的名字。我题的几句话,是我对人生的理解。作为我对你们的希望。

我们的时代,需要大量的诗人、文学家。建设社会需要两个轮子,物资财富,精神财富。无论缺少了哪一只轮子,即使是平板车也会停止前进。物资财富的创造者,是工人、农民。精神财富的创造者是同学们想当的文学家,包括在座的老师。随着时代的前进,物质和精神的创造者会合二为一。

我希望同学们当文学家。那么,应具备什么条件呢?

第一,希望同学们从小就要关心国家大事,具有一定的政治头脑。为什么呢?只有一定的政治理论、政治思想,才有认识生活的武器和能力。社会生活经作家的大脑反映,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表现出来。要搞好文学,没有革命理论是不行的。世界上有反动的作家,有进步的作家,但没有一个糊涂虫、傻瓜蛋会成为作家。一个不知什么是丑,什么是美的人,怎么也不会成名成家的。同学们还小,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

第二,从小就要接触社会生活。杨远新同志听到你们开发海涂的实迹,跑到这里来了解,感动了他。这就是社会生活,你们家与姑家,姨家,与左邻右舍地接触,这就是社会生活。用政治理论化解,认识,渐渐积累起来。一个作家的童年生活是他创作一生中取之不尽的宝库。即使我跑到了你们这里,我还是动用我童年的生活,补充我的作品。

第三,从小就要注意到文学方面的修养。多看点书,多听点民间故事,要看看地方的戏,因为它们是我们民族的文化流传到今天。你们将来要当作家,就要了解中国自己的文化,再看外国的。你们小绿叶文学社的同学看电影,与一般观众看不同。不要看《霍元甲》,那是不真实的东西。那是湘江哄外国人的。不要只看热闹,要思索。这样才能具备文学修养。

第四,从小要丰富自己的语言,文学实际上是语言学。通过自己的语言,向人们表达自己的人生观,表达自己要对人们说的话。语言来自两方面,一种是从书本上,这是流。一种是源,就是从父母,从外婆,从祖母的语言中学。外婆是工人,就有工人的语言。外婆是农民,就有农民的语言。不仅要学,而且要用。用在作文里面。文学是语言的创造。从书本上来,从群众中来,还要根据自己作品的需要,变成自己的语言。语言丰富,才能成为有前途的作家。有些作家是从书本到书本。这是没有前途的。也是不会受到人民大众欢迎的。

第五,同学们爱好文学,爱好与理想的实现,是有一定距离的。同学们长大了,理想也可能会改变。不管做什么职业,有语文知识,有写作水平,都是有益的。任何人都离不开文字,譬如说:你想当一个教育家,光讲还不行,还要用文字表达。没有文字表达,只能是一个“匠”人。还要学外文。同学们或发现自己没有当作家的基础了。就不爱文学了。想当作家,就偏科,历史、地理、数理化都不学了。这是不行的。一个作家,必须具备各方面的知识。不然,会变成畸形发展的。希望小绿叶永远的绿下去。有这么好的环境,有这么好的老师哺育你们,你们中间一定会出现作家,诗人。只要我不死,我在北京迎接你们。希望在那里相逢。在我家给你们做拿手的饭,给你们包饺子。

在这种场面,我说一个想法,前面是对同学们讲的。这里,我对老师们讲一句话,我们是同行,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搞教育责任重大。总说新旧交替,说实在话,现在才是真正的新旧交替。老师很难当,作家也很难当。我的写作,不是为了当作家才写作的。我是十七岁搞写作,十四岁搞革命才开始看《冀东日报》,那时根本不看文章前面或后面的三个字,不知道文章是人写的,以为天生就有的。搞青年工作了,要给报社写文章,才知道的。我是为了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宣传党的思想,才当作家的。我是用笔做教育工作的。不管人们怎么讲,我是这样看。把政治代替艺术也好,把艺术代替了政治也好,对立起来也好。不能因为过去有过失,就否定文学的教育作用。我和搞教育工作的同志,都是希望人们接受这个观点。即使是山高,花美,河长,也是为了让人们接受你的观点。有一个日本很反动的女作家,跟我辩论起来了,她认为文学不是为了宣传,我说不可能,只要拿起笔来写,就有自己宣传的观点。她马上指着墙上的长城画,说这里,宣传什么?我说是为了宣传热爱祖国山河的思想。我希望大家认真对待教学这一神圣工作。我写作是认真的。哪怕是到掘港小学来,我也认真准备。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写了四百万字,没有分文稿费,我也写。一提写作的人,就是名利,我不承认。我开始拿到了四毛钱稿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说名利思想,我是到了文艺界才有的。

搞教育的同志,与搞文学的,都是为了宣传,过去,在江浙一带,叶圣陶先生,鲁迅先生,都是搞教育的。许杰同志的小说也是写得很好的。他们都是搞教育出生的。文学与教育是不能分开的。我的女儿是做教育工作的,这是我帮她选择的。我的女儿个高,一米七几,我的儿子都是一米八几,四条大汉。女同志不外乎三项工作:文艺,教育,医务。搞文艺,她的爸爸误入了歧途,搞跳跳蹦蹦,只能几年。你们搞教育,为孩子们写点作品,你们熟悉孩子们的生活,写起来生动。给孩子们写,写孩子们,也会促进教师们对孩子的了解。我希望老师们根据自己的可能给孩子们写点作品。我的女儿教初中,插队以后高考差三分,我让她考了师范戴帽的,两年的中专。毕业了教初中,多少作业呀!要说挤出一点时间,作为业余爱好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天挤出一小时,一个星期就是一天的工作日。

我给同学们谈了那一些,可能是有很多不对的东西。但都是我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我不了解孩子们的接受能力。我希望把我所讲的,去粗取精,作为有用的东西。我今天特地刮刮脸,精神一些。让孩子们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应该来,我如果不来做点工作的话,就不算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一个名利追逐者。我希望对他们起点鼓励作用。我不来,我会不安的。前两天启东县成立文联,要我去,我当时正是结穗的时候,我怕打断,我没有去。那么多作者们希望见到我,我却没有去,心里很难受的。我希望老师们把我说的话,输送到同学们脑子里去,起到好的作用。

十五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作家

1985年4月6日,阴。上午,浩然在如东县文学艺术工作者座谈会上发表讲话:

我到这个地方来以后,觉得很好。我总是把苏中的人民与上海外滩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很有燕赵山民们的特点,厚道,热情,不仅保留了中华民族古老的东西,这里是老革命根据地,没有陌生的感受。也有弱点,特别固执,自以为是。只要认定这个作家,就觉得他什么都会干。我本来书法一般,不敢亮丑,可这里的同志硬是把我当成书法家来要求,拿起墨笔让我写,很难,还要求我会讲。如果如东县计划生育不好,就只差让我生个孩子了。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作家,但又是作家队伍中很特殊的一批人中的一个,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业人口最多,我拿起笔来的时候,已经有五亿多农民了,政治中心又是在北方,这促使我萌动起搞文学创作的追求。我的家乡是冀东根据地。我的家乡实际上是河北宝坻县,就是小靳庄,邢燕子、侯隽那个县。离北京比较近,接收到的新东西很多。算是得天独厚。

这时出现一批作家有一个特点,当他们拿起笔来时,确实不是为了当作家。不是为了名和利。我14岁才看到报纸,17岁开始写作。《河北青年日报》创刊,我才知道文章是人写的。我一天写诗十首,二十首,寄给编辑部,等一阵,一卷退回来。反正也发表不了。我第一次收到稿费4毛钱。拿到钱不知道是干什么。我找到了那篇稿子,像范进中举一样,高喊我文章上报了。

看到了写作的功能,我才永远不能放弃写作。我住在老大娘家,我从院子里看到她哭,娘家只有她一个人,父亲病了是她赡养,安葬,欠了账,父亲死了,村上不让她继承财产。我就写了一封读者来信给党报。几个月以后,《河北日报》转给了通县地委,很快就解决了。我又去了,老大嫂马上给烙饼摊鸡蛋。

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分三类:一是听了《讲话》,从城市走向农村的。二是从农村长,进了城,为了革命需要,又回到农村的。三是农村生,农村长,写农村的。我是站在农民中间,写农民自己。

作家是人精。我在这些人精里面闯了三十年。文学创作是一项艰苦的劳动,又是一项崇高的事业。

1958年,为了不让我下乡,就是为了不让我在乡下写作。这倒逼着我想出了新的办法。当时我在市委政治组的写作组,掌握的先进人物比较多,我一番比较之后,就写王国福。市委就叫我写一本书,我就去写王国福。刚写了个头,《人民日报》发表了不准写真人真事,市委赶快给我打电话,我就把以前写过的《金光大道》初稿,把王国福这个人作为演员拉进来,写成了现在的《金光大道》。没过几天,就是西沙战争。

我正在创作的自传体长篇,共分五卷。第一卷童年,第二卷少年,第三卷从建国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第四卷“文化大革命”十年,我是受了伤的战士,第五卷粉碎四人帮以后,全社会都在回顾,反思,我是如何跟上来的。这些年我体会到:钱能造富,也能致祸。政治变了脸,作家倒了霉。

1985年3月20日夜至4月6日夜

于如东县第二招待所5栋302室

2014年5月10日夜至10月9日夜改于北京 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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