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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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印信由六局制作,也有专门的内侍女官保管,外边的手艺虽好,但总比不得宫里。

“那就要这个了。”圣上从掌柜手中取了纸笔,他在纸上勾勒出印章的形状,“照着这个雕出来,之后会有人来取。”

苏笙微微伸颈,好奇去瞧,圣上的意思是那石料顶部的一抹嫣红要雕成牡丹名品“洛阳红”的形状,花瓣重叠之处隐约显现“叡”、“笙”二字,而印章底部却只有“永不相负”这四个行体字,她有些明白皇帝的意思,想将那图纸扯过来,然而御前的人却已经领命,同那店主人一同盯着匠人去做。

圣上的要紧事也就只有这一桩,他携了苏笙登车,见她不愿朝向自己,便将人扳过来:“好端端的,你怎么又同人在置气了?”

苏笙听着皇帝这温和的声音,忽然想起来圣上身边养着的那只白鹦鹉也在自己面前学过类似的舌,不知道这人私底下编排过自己多少回,她被这肉麻弄得无奈:“您如今几岁了,还做这样幼稚的事情?”

她稍微有些后悔,怎么就答应皇帝了呢?圣上的言行瞧起来竟不像一个年过而立的君王,反而像是个还没长成的郎君,“把心意写在石头上,您怎么不找一块铁锁刻了名姓缠在断桥上呢?”

苏笙是个面皮薄的姑娘,喜欢与否这件事两个人私底下说一说就是了,偏偏圣上却像是十几岁的人一般,学人将名字镌刻于玉石之上,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肉麻幼稚都在其次,皇帝的名讳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字眼,连不经意间做文章的时候用到都要刻意缺上一笔,他竟这样完好无缺地叫人刻在了印章上,岂不是叫人笑话?

“这有什么?”圣上执起她的手掌,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含笑解释道:“臣子要避讳的是‘睿’字,印章上写的是‘叡’,这又有什么妨碍?”

她的手掌被男子当作了纸张,既酥且痒,苏笙下意识地蜷缩起了手指,但也避不开圣上。

睿者,智也、明也、圣也,有深明通达之意,与叡相通,常为帝王颂词,但臣民避讳之字以“睿”为准,“叡”却是不必避讳的。

“至于同心锁,卿卿若是喜欢朕改日自当置之。”天子心情正好,即便是写完了也不曾松开她的掌心,“文皇帝也曾携皇后刻锁为乐,这有何不可?”

皇帝这样说了,苏笙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她笑着啐了一口,“子不语怪力乱神,您信这些我是想不到的。”

“人总是会变的,有些事情,朕也愿意去信一信。”圣上望着她的面颊,恬淡一笑,“阿耶曾对朕说起过,有些话说过是如风过耳,而有些话却是要镌刻在印信之上,沾了朱泥印在史书上的。”

“祖父待温后,阿耶对阿娘都是做到了的,朕现下只是刻一枚印章,卿卿不必挂怀。”圣上怜爱地亲了亲她的手背,“你是朕心尖上的人,朕不能将你时时刻刻约束在身边,有这样一块芙蓉石看着也好。”

孝皇帝当年一眼便相中了大圣皇后,他是温后独子,无须在婚嫁之事上多做绸缪,爷娘也尊重了东宫的心意,叫他迎娶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后来登基称帝,他赐给大圣皇后临朝听政的权力,夫妻在青史上共同留下浓重的一笔,孝皇帝钟爱他与陵阳,就连他们的名字都是从大圣皇后的诗里取的,长子名承睿,长女名坤仪。

菲躬承睿顾,薄德忝坤仪。那是大圣皇后自谦之语,自己菲躬薄德,却承蒙皇帝的眷顾,得以入主中宫。

孝皇帝偶尔也会因为政见相左和阿娘吵闹,但是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好了,并不如正值年少的皇帝那样,一定要固执己见。

他在东宫之位时,孝皇帝常常劝他忍让皇后一些,圣上曾经疑惑阿耶的性子是不是随了他的生母温后,温和仁厚,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才能明白父亲的退让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出于对妻子无尽的爱意。

阿耶将对她的承诺化作了一道道诏书,变成了一张张政令,他们同起同卧,印信都放在一处,交叠了玉玺与凤印的政令诏书被留存在尚宫局的书库之中,若是王朝兴盛,还可留存千年之久。

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那份少年时代最初的炽热纯真变成了涓涓长流的夫妻之情,叫孝皇帝尽可能地包容了妻子对于权柄的渴慕,只是他的爱更多地表现为对妻子的纵容,反而显得大圣皇后更强势了一些。

他说,叡儿,这神州大地固然有许多姝丽秀色,然而要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只那一个就够了。

……

马车驶入宫城,苏笙一路默默,圣上知道她今日心情起伏,又颠簸了一路,添了许多疲倦,自己也不去扰她,只是在苏笙快要下车的时候才叫住了她。

“阿笙,之前你说要做朕身边的女官。”圣上见苏笙变了神色,笑着安抚她道:“这几日你还是住着千秋殿,等到事情了了,就换一身女官的衣服到太极殿来,咱们两个朝夕相对,权当是陪陪朕。”

苏笙不知道皇帝所说的事情是什么,她既然已经将自己许了圣上,那他说什么也就是什么了,只轻轻地道了一声好,才扶着车外内侍的手踩着杌凳下车。

隔着一扇雕花车窗,圣上望着苏笙远去,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若有所思道,“元韶,去瞧瞧三郎在什么地方,叫太子进来见朕。”

内侍监无意间瞥到圣人下颚处的一抹女郎口脂的绯色,虽为太子感到担忧,但还是先一步恭贺皇帝,“奴婢恭喜圣人,如愿以偿。”

圣上不动声色地拭去了面上旖旎痕迹,环视内侍,他本就心情舒畅,见他们躬身道贺也启唇一笑,“都有赏。”

太子只是瞧着皇帝进入了苏府,那处巷子幽静,他也没有办法一直盯着,便只能转还。他刚刚在东宫显德殿发泄了一番,砸了几套圣上亲赐的湖笔墨砚,还没来得及去寻自己的苏良娣迁怒,就被圣上的一道口谕给请入了太极宫。

苏月莹从木易那里知道太子要过来的消息,刻意精心打扮了一番,见御前的人领了许多禁军到东宫传圣上的口谕,令太子晚间进宫,叫她三魂吓丢了七魄。

太子面上郁郁,他知道阿耶此番必然是有所防备,也只能咬牙赌上一赌,只是轻声叮嘱了良娣几句,连晚膳也没有用,就随这禁军入了太极殿。

东宫进入书房的时候,圣上已然是用过晚膳了,更换了帝王常服的天子正立在御案前习字,圣上提笔凝神,见东宫进来了也无甚表示,只是将那一张纸写完,才像是刚意识到屏风外多了一个人一样。

“三郎最近读书愈发进益了,”圣上淡淡道:“见君不跪,见父不拜,你礼仪是哪个师父教着的,明日朕要下旨训诫一番。”

太子往常哪里敢在皇帝面前有这样疏懒怠慢的举动,然而他再怎么能忍,终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又久在尊位,要他对着一个抢了自己未婚妻的继父下跪请安,他做不到。

“三郎读书,不及陛下。”太子隐含讽意,“儿近来读《史记》见《鲁周公世家》一篇中有言,‘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颇有感触,一时神情恍惚,忘记行礼。”

这篇是说,鲁惠公夫人无子,因此惠公与小妾有了一个名曰息,后来庶子长成,惠公为他到宋国求了一门婚事,然而宋女美若天仙,惠公父夺子妻,对儿媳宠爱无比。

内侍监在一旁站着,不免替太子捏了一把汗,他要装不知道也得装得像一些,非要拿这些话来刺陛下做什么,惹了陛下恼怒,太子的位置难道就能保住吗?

圣上似乎是料到了他会这样,也没有太过恼怒:“那你读出来什么了?”

父夺子妻,本来就是君王理亏在先,然而圣上处于君父之位,被儿子这样当面讽刺,多少有些损伤颜面。只是还没有彻底撕下面皮的时候,皇帝面上装样子的功夫要比太子强得多。

“惠公立儿媳为夫人,孽子为太子,实在是有违人伦。”太子衣袖下的双手攥成拳,才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去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怪不得孔圣人说春秋礼崩乐坏。”

圣上静默片刻:“三郎读书,也该集众家之长,不该偏听偏信,《左传》中《隐公》有载,仲子生而有文在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并非《史记》之中所言那样。”

天子吩咐内侍端茶奉与太子,殿内除了茶盏轻磕红木托盘的声音外寂然一片。

“宋女手中有‘鲁夫人’字样,说明上苍本就是要她做惠公之妻,正如汉武之遇钩弋夫人,何来父夺子妻之说?”

“《左传》言甚荒唐,女子手中如何能有文字,无非是国君粉饰太平,故作天命之说罢了。”太子反唇相讥,“天子权势之大,若想更改其中真相,自然易如反掌。”

圣上不意太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直视着这个少年的眼睛,里面满是怒火与不甘,就像是自己当年望着母亲那般,“原来,三郎也知道何为天子之势吗?”

他在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遭遇过许多不堪不公的事情,然而太极宫就是这样一座弱肉强食的宫殿,只是用礼仪典章伪装出一片脉脉温情。

储君再怎么尊贵,也是对着臣子外人,帝后身为这座宫殿中最具权势的人物,要随心所欲起来,并不是一个储君可以阻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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