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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糕点名字有广寒高甲、蟾宫折桂的寓意,且色与形似玉笏,因此迅速获得了朝士们的喜爱,往往一人取一笏,再分而食之。

朝士们在待漏院进食半月,反响甚佳,除了沈瀚仍感不满,其余大臣的意见不过是针对食物的品种与口感,对此事本身已全无异议。

一日,皇帝命蒖蒖等候在待漏院三品以上官员所处的堂中,继续征询他们关于早点的意见。蒖蒖前一晚就出了皇城,一直在待漏院静候,四更后,先进来的竟是沈瀚。他盯着向他行礼的蒖蒖看了看,认出她是曾大闹女儿婚礼的尚食局内人之一,待蒖蒖询问他意见时,便没好气地说:“我的意见就是这待漏院中不该出现食物!你年纪轻轻的,跟着裴尚食就不知道学好,竟怂恿官家做这种罔顾天家威仪的事!”说得冒火,他气冲冲地抽出腰间所搢的玉笏,拍在桌上,“老夫已遍查经典,找出了许多劝谏官家罢去待漏院饮食的典故,就等上朝奏知官家。”

蒖蒖见那玉笏上有星星点点的字迹,想必是他记录的典故要点。面对他一腔怒火,亦不好多说什么,便只含笑欠身,再施一礼,然后退至一隅,继续等待。

稍后陆续进来几位一二品官员,他们对蒖蒖倒是颇为客气,若有意见也都与她说了,然后各取摆在堂中的糕点进食。只有礼部侍郎曾玠没有取食物,而是愁云满面地独自坐着,不时叹息。有同僚问他缘故,他说:“昨日我一位老友离开了临安,回乡长居。我前去送别,不免感伤。”

想着想着,他以指叩着桌面,开始浅吟低唱一阕词:“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

他唱得很动情,音韵也好听,堂中人或凝神静听,或随声附和,都露出欣赏之状,不想唱至中途,沈瀚忽然拍案而起,斥道:“待漏院是百官聚集之地,曾侍郎为何公然在此唱这靡靡之音?”

曾玠一愣,道:“这是神宗朝孙洙孙内翰的词,文风典丽,语意清婉,非一般花间词可比拟,怎么能说是靡靡之音?”

沈瀚道:“待漏院原是祖宗设来让大臣思索治国方略之地,侍郎在此吟咏旧情,未免欠妥,有负圣恩。”

其余几位大臣均觉他小题大作,言笑着试图劝解,却被沈瀚一一正色斥回,曾玠遂起身一拂袖:“不知所谓!”便离开此地,去了隔壁房中。另外几位见曾玠已走,顿觉留在这里面对沈瀚比较尴尬,也先后离去,堂中最后只剩沈瀚与蒖蒖。

沈瀚把头别向一侧,摆明不想与蒖蒖说话。蒖蒖遂借口有别的公务要做,亦退了出去。

沈瀚独坐许久,腹中突然咕咕作响,他才想起晨起时记挂着进谏之事,无心饮食,没有在家中进早膳,如今却已饥肠辘辘。

他从未吃过待漏院饮食,现下也不欲破戒,于是闭目,正襟危坐,想静待这番饥饿感过去,无奈摆在堂中的各类糕点的香甜气息一波波朝他袭来,与他的嗅觉誓死纠缠,引得腹中那股气毫不消竭,继续上下游走,发出求食的声响。

终于,他徐徐睁开眼睛,先确定四下无人,然后目光朝那些食物瞟去。刚一触及桌上的食物,他便如被烫一般迅速收回目光,阖眼静坐。然而,稍待片刻,在饥饿感的催促下,他忍不住又将眼睁开一道缝隙,移眸朝那方向窥去。

沉吟良久,他的手朝离他最近的广寒糕探去,取出一块,徐徐收回来,细细端详。

这糕形状还挺别致,像笏板,却不知是何滋味……手不由自主地掰下一块广寒糕,又不由自主地将那一块送入了口中……他开始犹犹豫豫地咀嚼。

口感柔和细腻,米香中透着一缕桂花香,还不错……他在心里点评着,手中动作不停歇,又掰下一块。

蒖蒖其实并未走远,一直侍立于门外,亦暗中观察着沈瀚举动。见此情景,蒖蒖不免觉得好笑,存心想让他吃一惊,遂故意咳嗽一声。

沈瀚听见,顿时被吓得一哆嗦,猛地将广寒糕抛在桌上,然而见那糕上明显缺了一截,十分担心被蒖蒖看到,又立即拾起来,一把塞进了自己袖中。

第十二章 宝瑟余音

蒖蒖抑制住笑意,入内朝沈瀚一揖,道:“沈参政,和宁门即将开启,请到门外等候。”

沈瀚立即大步流星地朝百官列阵等候处走去。蒖蒖目送他,片刻后入堂中检视,发现适才沈瀚拍于案上的笏板还在,立即拾起疾步出去追赶沈瀚。

此时和宁门已徐徐打开,朝士队列开始朝门内延伸,沈瀚在最前方宰执一行中,蒖蒖被人潮阻隔,不得接近宰执,只好踮脚扬声唤:“沈参政……”

接连唤了数声,沈瀚倒是听见了,但并不想理她,冷着一张脸,倨傲地昂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目不斜视地进入了宫城。

蒖蒖看看兀自在手中的笏板,朝着沈瀚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叹息:“好吧,这可是你自己不要的。”

这日垂拱殿中,沈瀚重提罢待漏院饮食之事,诸臣品尝了这许久待漏院美食,已十分习惯,当即便有几个出言反对沈瀚意见,直言希望这早点供应延续下去。沈瀚闻言愈怒,从礼法、规章、历史等角度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观点,坚决要皇帝接纳自己谏言。提到史书中相关典故,有一些细节想不起来,语意便滞了一滞,沈瀚旋即伸手向腰间,想取出笏板查看自己之前记录的内容,不想发现原来搢笏处空空如也,他愣了愣,双手往腰间前后细探,也没找到。情急之下感觉到袖中有物垂坠着,便又伸手进去,这回抓到了个长条状物事,心下略松口气,立即抽出来,以双手握着,朝向皇帝,正欲侃侃而谈……

他的眼睛霎时瞪得几欲如铜铃般大——此刻立于他视野正中的并非笏板,而是广寒糕,还是缺了一截的那块广寒糕。

“这,这是……”御座上的皇帝定睛看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展颜笑。

见官家都笑了,诸臣也不再拘着,殿内迅速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笑声。

“沈参政怎么会拿着待漏院糕点?这广寒糕上似乎还有牙印?”曾玠先开口质疑,随即故意皱眉摆首,“不对不对,沈参政一向对待漏院饮食深恶痛绝,绝不会背着人偷咬一口。一定是我昨夜睡觉姿势不对,如今仍在梦中。”

“不不,以下官愚见,沈参政绝非痛恨待漏院饮食,而是比我们中任何人都要热爱。”纪景澜正色对曾玠道,“请看,沈参政现在就在向我们展示,什么叫爱不释手。”

那广寒糕沈瀚抛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一直握于手中。群臣听了纪景澜的话,又着意看沈瀚窘状,不免又是一阵大笑。

纪景澜又乐呵呵地踱着步走至沈瀚身边,道:“沈参政的心思,下官明白。无非是待漏院糕点太美味,参政想大快朵颐,又怕被人看见,有失身份,所以藏于袖中,想带回家中细品……你我都是喜爱美食之人,理解理解!”言罢又转而对皇帝深深一揖,“陛下爱惜臣子,体恤宰执,臣希望陛下今后特赐沈参政一食盒,专供将待漏院糕点带回家所用,以免每次都塞于袖中,总有残渣散落于衣袖内外,既不洁又不雅,这让一向举止庄重的沈参政如何忍受。”

不少人强忍着笑意故意躬身长揖:“臣附议。”

“众卿言笑之语且到这里,别再说了。”皇帝扬手一按,示意还在奚落嘲笑沈瀚的众臣噤声,然后转顾沈瀚,含笑委婉地道,“不过既然参政自己都吃待漏院食品,那又何必反对它呢?”

沈瀚没有就众臣的嘲讽回应一语,但回到家中,立即洋洋洒洒写下近千言,上书官家,请求致仕。皇帝颇感意外,亲笔回复,好生抚慰,沈瀚再上一书,称年老体衰,有病在身,希望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这次皇帝没有直接回复,而是私下请沈瀚入宫,来到嘉明殿,与之一同用膳。

“今日这御膳与往日不同,不是御厨所做,而是我让裴尚食自宫外购来。”皇帝向沈瀚介绍,“你看,李婆婆杂菜羹、贺四酪面、脏三猪胰胡饼、葛家甜食……都是汴京旧人做的。当年先帝宣索市食,最爱这几样,也曾邀你我同食,参政可还记得?”

沈瀚欠身道:“皇恩浩荡,臣自不敢忘。”

皇帝叹道:“先帝惦念汴京,亦珍视老臣故人,常教诲我要尊恩师、近贤臣,尤其是自我少年时便一直辅佐我的沈先生。而今四夷未附,兵革未息,国中也时有弄权之奸人。我全心信赖的大臣不多,先生无疑是其中之一,面临如此内忧外患,先生舍得抛下君国,就此归隐么?”

沈瀚听得感伤,道:“只要官家需要臣为国尽忠,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臣不过是见满朝俊彦,个个意气风发,而臣垂垂老矣,所思所想,未必能顺应时代所需,已到该让贤之时,故不敢再忝居高位。”

“不合时宜的是那些不着调的玩笑,不是先生的思想,先生便当风拂过耳,不必放在心上。”皇帝又举觞劝酒,与沈瀚连饮数杯,不时抚慰,最后沈瀚心情渐好,也不再提致仕之事。

进膳之后沈瀚告退,皇帝见他很喜欢那些市井食物,吃了不少,便让裴尚食将剩下的也用食盒盛了让他带回去。裴尚食欠身道:“妾明白。这些市食当时便买有几份,早已将其中一份包好,等候沈参政带走。”

皇帝赞道:“还是裴尚食善解人意,比我想得周全。”

裴尚食微微一笑:“妾知道,沈参政向来不会明说想要什么,只是暗示,要人来猜。这等琐事何必烦劳官家费心去猜,妾便斗胆,先为沈参政安排好了。”

沈瀚刚刚转好的心情又被她这句话毁了,末了怎么也不肯接受皇帝的赏赐,空着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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