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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难题

自帝后公开说了那一番话,宫中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和气象,每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册礼事宜,再未出任何纰漏,蒖蒖也没再遇到什么危险,宫中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偶尔还会有人着意奉承,显然把她看作了帝后跟前的一大红人。

一日,皇帝在嘉明殿用膳毕,犹坐着与蒖蒖闲聊,忽闻皇后求见。皇帝忙请她进来,笑问:“怎不早些来一同用膳?”

皇后欠身道:“臣妾岂敢不经传宣便来打扰官家进膳。此时前来,实是有一难题涉及东宫,臣妾不敢擅作主张,所以来请官家定夺。”

皇帝便请她坐下慢慢说。

皇后落座后蒖蒖奉茶与她,她也未顾及饮,先将那难题细细道出:“说起来,这原是东宫的家务事……太子妃从嫁侍女中,有一个叫孟云岫的颇通文墨,能诗善画,还有一把好嗓子,抚琴作歌时闻者都说如同天籁之音。太子妃小时读书多蒙她指点,与她十分亲近,因此钱家也舍不得让她外嫁,让她陪太子妃入了东宫。太子妃有意请太子纳她为侧室,但这孟云岫比太子大好几岁,今年三十了,何况太子对她虽敬重有加,却无男女之情,因此太子一直未应承。而太子也有许多从小服侍他的宫人,其中一个叫于蕊儿,八岁便开始陪伴太子玩耍,如今十八岁了,自然也期盼有朝一日能成为太子侧室。于蕊儿见太子妃向太子推荐孟云岫,难免拈酸吃醋,明里暗里的讥刺嘲讽孟云岫,说她这三十岁的老女人还敢奢望做太子宠妾,真是恬不知耻。孟云岫性情温婉,一向不与她计较。前日是孟云岫三十岁生日,太子妃想为她设宴庆祝,她不想劳动东宫之人,婉言谢绝,而于蕊儿知道了却公然讥讽她,说她是欲掩饰自己年满三十这件事,殊不知东宫上下都明白她已是三十岁的枯木残渣,太子也觉得碍眼,她还好意思仰着一张老脸巴巴地贴上去邀宠……”

这话皇帝都听不下去,怒道:“这于蕊儿牙尖嘴利,如此恶毒,太子妃莫非不会施以惩戒?”

皇后叹道:“太子妃太过良善,又顾及到于蕊儿是东宫旧人,认为惩戒她是拂了太子面子,因此一直隐忍不说。而太子应官家要求,潜心学习治国之道,也难分心料理家宅之事,这些口角之争也无人告诉他……前日于蕊儿讥刺孟云岫的话说得格外难听,且又是当众说的,孟云岫也抹不下面子与她争执,就流着泪跑回房中闭门不出。太子妃听说了亲自去看她,婢女叩不开门,太子妃让内侍破门而入,见孟云岫已悬梁欲自尽……”

皇帝蹙眉问:“救回来没有?”

皇后道:“好在发现得早,命救回来了,只是脖颈肿得不成样子。这两日孟云岫一直说不出话,太医看了说,嗓子一定会受损,就算日后能说话,嗓音也会嘶哑难听,以前那把好声音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这于蕊儿无异于以口舌杀人,其心可诛!”皇帝忿忿道,又问皇后,“太子妃和太子如何处罚她?”

“难就难在这里。”皇后轻叹一声,“太子妃这两日一直守着孟云岫,以泪洗面,别人问她如何处罚于蕊儿,她只是冷冷地说:‘请殿下处分。’而那于蕊儿早已跑到太子跟前痛哭流涕,反复诉说陪伴太子多年的经历,抓住太子袍裾苦苦哀求。太子一向仁厚心软,若要重罚也狠不下这心,便派人把于蕊儿送去交给魏宫正,请宫正处罚。而魏宫正也十分为难,罚轻了怕难平太子妃怨气,罚重了怕太子不悦,所以来向我请示……”

皇帝了然:“你的顾虑与魏宫正一样,何况涉及东宫,你也不好做主。”

皇后赧然低首:“妾无能,但求官家圣裁。”

皇帝道:“这类事,若依宫中惯例,只须将于蕊儿逐出宫,勒令出家,做女冠。”

皇后迟疑,默然不应,显然认为这并非合适的方案。

蒖蒖见状,轻声对皇帝道:“官家,恕奴直言,奴记得上次女史郝锦言陷害冯典膳后,宫正想把郝锦言等人逐出宫做女冠,太子阻止了,说逐出宫即可,不必勒令出家,毁其一生。太子与郝锦言等人素不相识,都不忍见她们出家,何况是服侍他十年的宫人。”

皇后亦道:“是呀,若官家如此处置,太子纵不反对,心里也必不好受,恐生怨气。”

“只逐出宫不让她出家?”皇帝很快恼火地否决了这个方案,“那不是便宜她了!不行不行。”

第八章 梦魇

林泓近来异常疲惫。聚景园寝殿竣工在望,细节却还有颇多需要推敲处,林泓每夜均挑灯看图纸,冥思苦想。而册礼宴会的看盘也是一大不易完成的任务,除了每日教授翰林司内侍,那株需要他凭空创造的苍松古树更是令他耗尽心力与体力。先描绘出心中理想的树形,再在御苑园丁提供的树枝树桩中精挑细选,用木工工具处理粗枝,较细的枝条曼妙的线条却通常是他一枝枝徒手弯折而成。纵有学徒帮手,但一看他们处理得不合心意,少不得又自己重做一遍。他做事一向力求完美,设计好的枝条就算别人赞不绝口,他也会默默反复端详,看到自觉有缺憾处,又一遍遍修改,一日面对苍松往往会站着劳作六七个时辰,其间甚至不愿停下来饮水进食,而夜晚改完聚景园图纸后,可供睡眠的时间便不足两个时辰了。

如此多日,人颇憔悴。这天如常在大庆殿东庑拼接树枝,忽感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在旁观看他创作的入内都知张知北忙出手相扶,见他面色苍白,眼周青黑,当即唤来几名小黄门,让他们送宣义郎去翰林医官院。

见张都知派人送来,翰林医官院亦不敢怠慢,立即请出郭思齐为林泓诊断。郭太医望闻问切一番,确定是疲劳所致,嘱咐林泓暂且在医官院内休息,今日勿再劳作,又让韩素问为林泓按摩头部及肩颈。片刻后林泓缓过神来,韩素问见他面色转好,笑着建议他去堂中闻闻香,品品茶。

那医官院堂中窗明几净,博山炉里飘逸而出的香气以龙脑为主,令人耳目清明。林泓缓步入内,在韩素问的介绍下开始仰视堂中所悬的历代名医画像。前面几幅绘着世人耳熟能详的神医,例如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随后是一些国朝国医,大多为翰林医官院的著名医官。

意识到后面那些医官的身份,林泓心跳加速,呼吸又渐趋急促,前行的步伐愈显沉重。将走至最后一幅画像前时,他有些踟蹰,但在韩素问热情引导下终于还是继续启步,徐徐朝那最后一名国医走去。

果然是他。那清瘦的面庞,冷峻的神情都与记忆中一样。林泓顿感气血上涌,不自觉地捂住胸口,开始喘不过气来。

而韩素问浑然未觉,两眼热烈地盯着那幅他心目中神祗的画像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是张云峤张国医,官家最信任的大国医,治好过很多人……非但医术好,估计还成了仙,有事对着画像祈求于他会特别灵验。我每逢考试都要拜他的,可惜上回考试时这厅堂修葺,把名医画像撤下收在库房中,使我不得向他祷告许愿,所以就没考上……”

他的讲述被“咚”的一声响打断,那是晕厥的林泓头撞在一旁的柱子上发出的声音。韩素问诧异地侧首,见林泓与木柱交错而过,斜斜地倒了下去。

林泓陷入一阵黑暗混沌中,须臾似乎又有了意识,发现自己化作了四五岁的孩童,眼前间或有零碎画面闪过:

双目红肿的母亲打开他卧室的门,牵起他,说:“泓宁,走,我们去见你爹爹。”

母亲牵着他,走进一处晦暗隧道般的所在,那里有一道道带锁的门,每道门边都站着几名卒吏,他们看看母亲手里的凭据,冷漠地开了锁。母亲就这样带领着他,走向那阴冷潮湿,两壁都是囚牢的隧道最深处。

一名男子从最里面的囚牢中走出,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发现母子二人,他驻足而立,冷冷地注视他们。

母亲浑身颤抖,怒不可遏地冲过去,大声斥问那人:“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又对我夫君做了什么?”

那人并不回答。母亲素日是那么温柔的淑女,此刻竟难抑满腔愤懑,伸手劈头劈脑朝那人打去。那人也不躲闪,任她打了很多下才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甩开,然后大步流星地出去,消失在入口光亮中。

他跟在失魂落魄的母亲身后走进囚室,见父亲躺在地上稻草堆中,囚衣上满是伤痕染成的血污,大多已经干成褐色了,双目紧闭,眉头深锁,一点血色也无,整个人看上去如同石雕。

母亲试了试父亲鼻息,眼神和动作都瞬间凝滞了,良久后才抱住父亲放声痛哭。

而他只是站立在一旁呆呆地看,尚未意识到这就是死亡,而父亲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母亲强抑悲声,振作精神为父亲换上自己带来的衣裳,并为他梳头。当她手托起父亲后脑处时,似乎感觉到什么,迅速推父亲侧身,拨开他脑后的头发,凝眸寻找。

她从那里缓缓拈出了一枚银色毫针,末梢处的紫红色血迹衬得针尖的光芒格外雪亮。

凝视着那点冰冷的光,他止不住地战栗起来,首次感觉到了对生命丧失的深深恐惧。

囚室景象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母亲临终时的房间。

她颤巍巍的手抓起枕边一个木匣子,递给他。

他愣怔着打开,毫无准备地,任那一点毫针的冰冷光芒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那个人,叫张云峤,太医张云峤……”

母亲用尽最后的气力,喃喃道。

这是他多年来反复出现、难以摆脱的梦魇,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出现,令他分不清是梦还是从深锁的心间逃逸而出的回忆。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这梦魇惊醒过多少次,经常会泪流满面,乃至大声哭喊,幸而,有洛微,每次听见他叫喊,她都会奔到他身边,搂着他柔声安抚:“有姐姐在呢,不怕……”

林泓徐徐睁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药香,因四周安静,甚至能听见药罐里熬煮的药汁在火上汩汩翻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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