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2 / 2)
眼风扫过桌上的茶具,他摸了摸鼻梁,“其实你家境一般,不算是娇养出来的女孩,所以大概不知道,所谓上好的龙井,这个时节还没有。市面上最好的也不过就是旧年的,你这个,我尝了一口,委实不算好,不大符合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神仙身份。”
“还有,”他索性全说出来,脸上不免带了点歉意,“你屋子里的香太浓,该是那些信徒给你的罢?他们是不是诓你,送给你的是沉水?”
她颔首,歪着头看他,“难道竟不是?”
可见信众的诚心也不是那么实在!
“沉水香气浓郁,沾上一点数月都可以不散,但绝没有这么霸道。”
说完还是鼓励的冲她笑笑,“这些你以后可以慢慢学,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弄明白。”
她委顿在椅子里,一脸失落。
顾承倒是想起一件好奇的事,“你既说自己是洞中仙,冒的究竟是哪位的名儿?是上八洞,中八洞,还是下八洞?”
她撇撇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半天儿过去,察觉他脸上神气是认真的,才无奈叹道,“你说的都太大了,我可不敢乱冒!其实洞中仙还有种说法,不过就是,就是黄鼠狼罢了。”
他一窒,旋即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熏这么浓的香。”说罢不等她反应过来,已是大笑着推门而去。
那以后这位洞中仙就换了一副样貌,十分低调的在瑞安堂做起了小伙计。她这年不过十八,本人有个十分温婉的名字,叫柳玉清。
柳玉清一夜之间消失,成就了顾承的声名鹊起,让他忽然间从籍籍无名的年轻人,变成了京城药行里举足轻重的一员。
紧随而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可以跻身那群老江湖的行列,见识所谓皇商是如何和内务府、司礼监打交道,还可以知道更多从前听不到的——那些处于权力核心中的人,又有了那些突发奇想的需求。
他终于慢慢了解到,原来宫里的太医院堪称是个摆设。倒也不是因为那些供奉们医术不够好,只是身份所限反而时时会被束缚住手脚,不敢多说也不敢多做,以至于连皇上日常服用的丹药都要从外边采买。
近日又恰逢司礼监常掌印四十大寿,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人愈发的注重养生,想着要寻些延年益寿的丸药来调理,京里几大药行都卯足了劲要争这份殊荣。顾承听他们说起,转头便跟吴掌柜合计了一番。后者熬了几个晚上,终于制出了一个方子,做成之后给相熟的几位官员尝试了几回,确是攒下些口碑。皇天不负有心人,待到司礼监着人采办时,果然有人登门找上了他们。
给常千岁送药,兹事体大,司礼监点明要店主本人相陪。吴掌柜怕出什么岔子,本想冒名担了,不想顾承二话没说的站出来,携着一方丸药,跟着那几名少监头也不回的去了。
吴掌柜追出几步,望着他的背影,连连叹息。心中默念,苍天有眼,希望此番能让顾三爷得偿所愿。
☆、第72章
<听琴图>
司礼监掌印的宅邸有多大,一眼望不到头。不用细思量,也能想象得出在规制上早已逾矩。
头前领路的少监带着顾承七兜八绕,走了半日,还是没能迈过那道垂花门。
进的是一间普通的值房,几个少监、佥书围坐。见了顾承,没人起身,不过瞟了他几眼,然后公事公办开始询问药方成分,每一味都有什么功效。
顾承不指望自己第一次进来就能见到那尊大佛——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常千岁。所以安之若素,解答的态度十分和顺。
他是来做买卖的,和气方能生财。俗话说得好,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底下人轻易不能得罪,不然使个绊子,当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到了所谓试药的时候,不过将丸药一分两半,顾承和一个小佥书各服半丸。等了一刻钟,又叫了个医官上前为二人把脉。这么着折腾一番,却也没说任何关于后续的话。
大概是吴掌柜的药起了效用,一会儿功夫,顾承只觉得身心舒畅,耳聪目明。门帘子轻轻一掀,他察觉出一道清风自身后拂过,才要回头,那一屋子的人先都站了起来。
来人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内臣,众人恭恭敬敬,称他言秉笔。顾承知道,那是司礼监二把手的头衔。
如此年轻,爬到这样高位,可见其人必定有些过人之处。
众人综着那言秉笔,拥他上座,奉上新茶,一面问着,“您今儿怎么有空,是来给老爷子请安?”
言秉笔转着手中一串蜜蜡,淡淡笑答,“打今儿起万岁爷进西苑闭关,怕是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出来。我也就忙里偷个闲儿,来千岁爷驾前伺候一阵儿。我才来的时候,看见老爷子的轿子停在厅上,这会儿他老人家在里头歇着呢?”
众人忙说是,言秉笔点了点头,像是不经意,目光在顾承脸上转了一转。又闲话了两句,站起身来,下一句却是对着顾承说道,“你是那个选进来,给千岁爷置办成药的?”
顾承道了一声是,他颔首,接着说,“这头儿暂时没事了,你且回去等消息。我正好出去,送你一程。”
话里透着客气,众人听着不由面面相觑。原本没拿正眼瞧过顾承的人,此刻倒不得不上下打量起他来。
真是撞上大运了,一个买卖人,居然得了秉笔大人的青眼。听听这用词,是送出去,莫非他们二人有什么渊源?
顾承错后半步跟在言秉笔身侧,出了门,才发觉人家根本没有把他往外送的意思。倒是背着手,像是闲庭信步,一路往花园子里去了。
挑了一处小亭子站定,言秉笔吩咐了身边小内侍几句,内侍答应一声退了出去,朝着内院方向跑远。
他这才回身,看着顾承,微微笑了笑,“顾先生,请坐。”
顾承有些摸不清对方意思,拱手道谢,依言坐下。心里只在寻思,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位言秉笔。
“顾先生一向可好?说起来咱家与顾先生也算是旧相识了,只是看您的样子,大约是不记得我了。”
顾承微微怔忡,看着对方,诚挚抱憾,“顾某眼拙,还请大人提点示下。”
“您太客气了。”言秉笔笑得很是洒脱,“故人重逢,是我唐突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您不记得也属正常。不如我提个醒儿,顾先生只往七年前的殿试上头去想。”
七年前,顾承不过虚岁十七。
金殿应试,说不紧张自是不可能。正是笔走龙蛇之时,旁边伺候笔墨的小内侍却比他还紧张,一不留神袖子浸入砚台,带出几滴墨汁,溅在已写就一多半文章的玉版宣上头。
这是御试,历来卷面整洁字迹工整是第一要务,否则就是有不敬主君之嫌。小内侍吓得浑身发抖,面色凄惶,模样比顾承这个事主本人还要惨淡三分。
好在左右应试举子没人留意,顾承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内侍,心里一阵不落忍。对方绝非故意,何况谁敢在这种场合下拿自己的性命前途玩笑儿戏?想了想,还是抬眼冲着对方友善的笑笑,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假装看不见那一点污迹,继续埋头写完他的文章。
至于那污秽的卷面有没有对他的名次起实质影响,顾承不得而知。反正他对仕途从来没有抱太大希冀,时过境迁,这件事也就渐渐淡出了他的记忆。
现如今回忆起来,倒是历历在目。他抬眼,正视言秉笔,对方的眉目依稀还有当年青涩的痕迹。
相对一笑,言秉笔道,“看来顾先生记起来了,当日咱家不小心犯下的错,对顾先生还是造成了影响。这也是事过之后,咱家在御前服侍时,无意间听万岁爷和礼部几位大人说起才知道的。原来先生的文章切中时弊,议论驰骋,茹古涵今——这是当日万岁爷原话。只可惜,为了卷面那一点瑕疵,终究还是被判定为有失恭敬严谨之心。先生后来屈居人下,也正是因我失职怯懦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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