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2 / 2)
少年不敢抬头,消瘦的肩头一阵瑟缩,半晌轻轻颔首,嚅嗫着说,“谢谢,谢谢姑娘仗义相助。”
声音甚是好听,是少年人特有的,介乎于成年男子和孩童之间的明朗细腻。
心里微微一动,沈寰半蹲下身子,和悦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浑身战栗,把头埋进臂弯,极轻声的回应,“我叫良泽,良辰美景的良,泽被万物的泽。”
名字挺大气,她温煦笑着,“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又不是坏人,不仅不是,还帮你打跑了坏人。”
少年微微颤抖,犹豫很久缓缓抬起头来。好一张干净清透的面容,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秀气的眉,挺直的鼻,薄薄的唇,下颌尖尖,眼里朦胧着一层雾气,闪烁着惶恐羞涩,畏惧不安。她一下子想起在辽东时,和哥哥们围猎,曾有只小鹿闯进来撞在她箭下,少年的柔弱无措的样子,简直和当日那只小鹿如出一辙。
心口好似也有只小鹿乱撞,几个月以来日夜牵念的事,眼看着仿佛就要有了眉目。她盯着少年水汪汪诱人的眉眼,笑了出来,“他们刚才为什么那么说你,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低低的,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少年一颗心慌得快要跳出来,本来难以启齿,可被天人一样,仙子一般的姐姐问起,他不敢也不能拒绝回答。
“我……我,我身上不好,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瞧不起我,说我是,是……”
再说下去他可就要哭了,沈寰明白过来,少年大概就是医书上说的那种,天阉。弄清楚了,可惜心底却没有一丝恻隐,她继续柔声问,“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摇头,“我是隔壁道观里洒扫庭院的,没有家,我父母,因为我是,是……也不想要我了。”吸吸鼻子,他忽然振奋了一下,“多娘姑娘了,您的大恩我无以回报,您要是有空,可以去观里来,来找我,我求师傅给您除祟祈福。”
清澈的双眸满含真挚,让人不忍回绝,沈寰轻轻抚了抚他的头,笑着颔首,“好,有机会我一定去。咱们改天再见,你多保重。”
起身走出几步,她知道少年在目送她,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然后她听到他胆怯羞臊的问,“敢问姑娘姓名,我,我想给恩人立个长生牌……”
转头悠然一笑,她看见少年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痴迷,白皙的脸上腾起一片淡米分色,如同贴上了两瓣鲜嫩的桃花。
“我姓沈,至于名字,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你。”
☆、第91章
<歆慕>
天色微亮,春寒料峭。
栖霞观里很安静,至少道士们日常起居的后院一片静谧,凝神细听,才能听到一丝响动,是扫帚拂过地面时发出的沙沙声。
昨儿夜里落了一场雨,落花成荫,残红委地,扫干净院子约莫需要半个时辰,因为还想把这些落红拾掇起来,掩埋进土里。良泽喜欢这么做,像是叶落归根入土为安,让它们滋润土壤,来年便能看到更为绚烂的一树繁花。
没有人打扰,他可以享受难得纯粹的时光,虽然腹内空空,头也有点迷糊,但好在有风吹过,暗香浮动,让他想起那日遇见的美丽女子,她身上也有着既像花香,又不全是花香的清雅味道。
疏影摇曳,衣袂翩然,落在视线间,他下意识抬首,身子晃了一晃,扫帚坠落在地。
淡淡浅笑,眉锋挺立,眼神如山般坚定,一望之后再难忘怀——是那日帮他驱赶顽童之人,那个如谪仙般俊美飘逸的女子。
她是怎么来的,好像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声息,难道她真的是神仙,可以腾云驾雾,凌风踏浪?
良泽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递过来一包还冒着热气的乳饼,一粒粒芝麻嵌在饼子上,包裹进帕子里香气四溢。
“给你的,拿着罢。”沈寰笑容温和,还有些许鼓励的意味,“这么早就出来做事,一定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岂止是早上没吃饭,从昨晚开始他就饿着肚子,因要打扫大殿赶不及饭点,到了饭堂人家已收拾餐食,没有再留他的分例。对他来说,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长久以来忍耐饥饿也算是他必修的功课。
沈寰很清楚他的遭际,一连数日她潜入栖霞观,看到他被道士们呼来喝去,支使得团团转,每每遇到的都是冷言冷语,动辄还有拳脚相向。道士原本讲究清修,然而规矩是死的,谁还没个心猿意马的时候,于无人处在他身上揩两把油,反正他逆来顺受惯了,等闲决计不敢声张。
这样的日子,一言以蔽之,就是水深火热。
她满含怜悯的看着他,觉察出他这会儿茫然无措,巴巴的望着那乳饼,却是不敢接过去的模样,干脆拿了一只递到他手边,笑说,“给你的,你就拿着吃罢。”
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连一颗渣儿都不舍得掉,他刚才明明饿得肚子直叫,脑袋发昏,可还是不敢狼吞虎咽,尽量吃得斯文些,好像只有这样才不算亵渎,面前如同仙人一样的沈姑娘。
将剩下的乳饼交给他,沈寰道,“今儿出来办事路过这儿,顺道来看看你,改天有空再过来,你自个儿多珍重。”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已悠然转身,渐行渐远,声音却倏然飘来,“说给你听我的名字,记好了,我叫沈寰。”
人已走远,只有温热的乳饼留着余香,像是做了一场梦。心头反反复复念着才刚知晓的名字,像是被定住了身,直到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才惊觉自己只扫了面前一隅空地。慌忙拾起扫帚,禁不住自嘲一笑,她只是顺道过来瞧瞧,也许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多年来的经历告诉他,如果没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也就不会有希望落空后的绝望,与惨伤。
沈寰没有再出现,可冥冥之中却有奇怪的事发生,每一件都和他有关。近来欺负过他的人无一例外,都遇到了或多或少的意外,有人出门就被不知从哪儿来的桩子绊了一跤,磕掉了一颗门牙;有人吃饭时从粥里喝出一只蝎里虎子,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呕了出来;还有人不过是去茅房解手,就被莫名其妙打得鼻青脸肿……怪事频频,惹得观里疯传有妖精作祟,也有人将事情连在一起想到了他,自此众人看他的眼神愈发诡异,透着难以言说的厌恶和鄙夷。
却是没人再找他的麻烦,消停了一阵子,他既害怕又窃喜,毕竟从来没有人为他出过头。可他过得顺遂了,会不会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这么想想,又是一阵恐慌,趁人不注意他捡起尖利的碎石,咬牙狠心在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划过,鲜血淋漓,流淌下来。他在疼痛中思忖,倘或她一直在暗处留意自己,那么他这样自残,会不会引发她的关怀,哪怕跳出来阻止他也好,只要她还能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沈寰如他所愿,在次日清晨露面,晨风吹起她的裙裾,恍若凌波仙人。
想了那么久,面对面依然说不出一句话,他痛恨自己的怯懦,可又毫无办法。扶着香案的手微微发抖,不过一颤,袖子顺势滑落,露出腕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
“怎么弄得?”她拽起他的胳膊,拧眉问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那片被触碰的肌肤好像被冻住了,半边身子都跟着发麻,他垂下眼,慌乱的摇头,“没有,不是,不是的……”
很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沈寰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良泽的伤怎么来的,她很清楚,看似柔弱可欺的人,其实一样有不可测的心机。
表现出一脸愤慨和关切,她突然问道,“太不成话,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往后替我打点车马行程?”
他没法言语,难以置信,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重重叩首,“姑娘大恩,良泽无以回报,今生今世愿做牛马供您驱使。”
扶起他,为他擦干脸上泪痕,这样楚楚的可人儿,她怎么舍得让他去做牛马,自然有更好的差事指派他去办。
沈寰话不多,一路上只是关怀他。他小心翼翼,每一句都谨慎斟酌,唯恐答得不好惹她不快。他说自己的身世,三岁丧母,父亲娶了后娘,长到六七岁,家里人发觉他身子有异常,问过大夫说将来恐怕连传宗接代都不能。后娘在父亲耳边吹枕头,说他是怪胎是废物,将来养大更是给良家丢人,父亲架不住后娘撺掇,撵了他出门让自寻活路。他无处可去,赶上个化缘的道士问了他几句话,他便苦苦央求人家,这才跟着道士来到观里谋活路。
他说完,觑着沈寰的面色,生怕从她脸上看见那些熟悉的轻蔑。可是并没有,她只是嗟叹,感慨他命运多舛,看他的眼神更添怜惜。姑娘真是善性人,像菩萨一样高贵,心怀悲悯,他十二万分的感激,由此也更加自惭形秽。
跟着沈寰步入那五进的大宅院,良泽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原来姑娘出身豪富。她领他到厢房,屋子布置得很雅致,鎏金香炉里还熏着好闻的迦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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