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夕5(2 / 2)
李敏抽泣着,揪着穆杰的衣襟说话。东一句西一句,她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嗯。嗯。”穆杰知道李敏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认真倾听的对象,他只需要在她停顿的时候,给她一个简单回应就够了。
“我们组那三个大夫,张正杰是主任,他把他那八张床的杂事都推给我写,然后在查房的时候,还想考住我立威。杨大夫和刘大夫也是千方百计地把一些他们自己的杂事儿推给我。穆杰,他们欺负我,他们欺负我是新人。”
李敏抽抽鼻子,接过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着,那些未曾与任何人说过的委屈翻涌上来。
“你知道大隐静脉曲张剥脱术吗?是要把患者整条腿消毒的。平时消毒的事儿都是我来做,唯独这时候要我抗大腿。你知道吗,不是抗在肩膀上,是只能用三根手指提着患者的一个大拇脚指头。提到把患者的臀部抬离手术台,才能达到消毒需要暴露的区域。”
李敏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麻醉后的患者,是一点劲都没有的。那一条腿都得有几十斤!我还没法用两只手交换去提。只能一直手提着,另一只手去肘部支撑或者是双手叠加。
我要是拎不住,手滑了,掉到手术台上,患者的下肢肯定会骨折。那我就得背上处分、再不用再干临床了。555……等消完毒,我的两只胳膊抖得都带不上手套了。然后还要全程听张主任、刘大夫他们说什么多吃点就有劲了。”
女孩子要吃多少,才能三根指头提起几十斤到自己的肩部,还要保持十分钟呢?委屈让李敏控制不住地发抖。可自己那时候有什么办法?难道张正杰不知道让她拎那只腿是超出她的承受力?难道她能拒绝说自己不服从上级医师的安排吗?
穆杰心疼得搂紧李敏。“咱们不干外科了。不干了。我回去就打报告,你转去金州那边的医院。咱们转妇产科。”
李敏摇头:“我现在不需要再抗大腿了。急诊手术消毒都不用我上手了。我不去妇产科。”然后她又接着说:“李主任他早就花眼了,我看他躬身换药,要是患者的伤口比较大,再直腰来要扶着东西才能站直,还经常捶腰的。看他难受的样子,我忙得过来就顺便帮他把事情做了。”
“然后呢?”
“然后就这么做了有一个多月快两个月吧,就是你来省城的前一周,陈院长和梁主任开始带我上手术了。
然后就是麻醉出了事儿。
穆杰,我跟你说,别看所谓的师兄师姐和我一样是医大毕业的,现在各个见面就一口一个师妹叫得亲热,好像近乎得不得了的样子。前年我也是医大毕业的啊,怎么就没人帮我一把呢。
他们那么多当主任的,包括你表哥,他们都在舒院长那儿说得上话,有谁出头帮我说一句话了?
我不想在外科、我讨厌杨大夫、讨厌他喝点儿酒,就色眯眯的恶心样;也讨厌张正杰不管他、纵容他、还假装正人君子看笑话的恶心模样。这些刘主任和我一起吃过饭,她也知道的。”
没等穆杰说话,李敏突然又扔出来一句,吓了穆杰一跳。“穆杰,我告诉你啊,麻醉那事儿,我,我是说了谎的。”
穆杰惊讶,麻醉那事故他是知道的。他诧异地问:“赵大夫被冤枉了?赵大夫没做错?他不该被处分?”
“他做错了,按道理应该不止是调离麻醉科。院里好多人还是袒护他了。他那是责任事故。但是……”李敏停住了。
那个肺癌的患者,对他来说儿子和女儿都得到安排……要是在手术前给他选择,是要这个结果、还是多活半年?估计他宁愿少活半年,宁愿不去赌那个可能存在的五年生存几率。
她工作了两年,她不再是刚上班那个小白,不是需要父母亲耳提面命、反复写信叮嘱要谨言慎行、不是那个天天起床要默念三遍“百言不如一默”的纯洁小大夫了。
她当时那么写材料,就是在心里想着死的已经死了,留着有用的多救治几个人吧。
李敏的眼泪越来越多。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委屈、还是哀伤关心自己的一个长辈突然离世了。人无完人,李主任之前对自己照顾、梁主任和陈文强对自己的提携……这些都让她不敢赌实话实说会怎么样。
她不想回到刚上班那一个多月任人吆喝的状态。但此时她也不想让穆杰知道自己心底深处那丑陋的、不能大白天下的阴暗。
她用人死不言其过的古训,来安慰自己。这事儿就深埋了,永远不要再提起吧。于是她撇开李主任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
“然后我换了医疗组。你知道吗?我换了医疗组之后,我们组的三十张床都是我一个人管的。这么说也不公平。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仨也会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儿。”
“虽然很忙很累,但是我也有很多机会。我一年完成了别人三年的手术量。穆杰,”李敏揪得穆杰胸前的棉袄扣子要拔丝脱出来了。“前年冬天那么难,难到回宿舍我连喝水都不想抬手。小凤和娜娜有些地方是不好,但她俩那时候帮我打水、买饭,让我知道回去宿舍不会没一点儿的依靠。”
穆杰心疼地把李敏搂紧。“我那时要是能在省城就好了。”
李敏在他胸前垂头,黯然道:“都过来了。我都熬过来了。去年我破格晋完主治医了,等我读完研究生、晋了副高,就再没有人能对我指手划脚了。像今天这样的事儿,主要是因为我昨天发烧的缘故。几样事儿都赶到一起了。不然我不会晕倒的。”
“嗯。我明白。你把最困难的时候都渡过去了,你以后要继续干脑外科的,是不是?我支持你。”穆杰把李敏手里的毛巾换了一个面,轻轻沾去她不断流的泪水,安慰她说:“工作的事儿看你自己喜欢,你喜欢就继续做。那些不痛快的事儿,过去了就过去了。咱们哭完以后就再也不要想了。好不好?”
李敏沉默不语。
穆杰停了一下,方小心翼翼地觑着李敏的脸色慢慢劝道:“微末之时,咱们不能指望别人伸手帮忙。你看看我,我要不是自己坚持,那也就是听被后妈撺掇得晕头的亲爹去考工了,然后在县里混一份饿不死的工作罢了。亲爹都可能指望不上的,何况外人呢?”
穆杰这么说是要开导李敏别去记恨那些早她毕业的校友。
“校友是什么?一间大学每年少说能毕业几百甚至上千的学生,哪个毕业生对校长来说不是他的学生、不是师弟师妹,他拉拔得过来吗?你说是不是?”
穆杰说的在理,李敏微微点头。
“至于指望先你毕业的那些校友伸手帮你,”穆杰在李敏的视线外摇头。“人家要先看你是不是以后能冒头的材料、值不值得去帮,帮你之后能不能得到回报。只有你自己的能力显露出来了,别的人看到你可能的发展前景,比你强的人才会愿意与你结成利益共同体。那个帮以后也要付出回报的。你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吗?”
“明白。你让我别记恨他们呗。别不搭理你表哥他们呗。”李敏换了一颗纽扣揪。
“好姑娘,真聪明。”穆杰摸摸李敏的头发赞了她一句,接着说:“我妈活着的时候,给我听写,给我讲解功课。讲到‘舍得’这词时曾说那么一句话‘舍得舍得,先舍后得’。
李主任关心你,是你先去帮他了。梁主任和陈院长后来肯教导你、给你机会带你上手术,那也是李主任和他们有师生之谊。所以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放哪里都是对的。”
“嗯。我明白。他们也不需要我去妇产科当大夫。省院妇科有苏颖在,产科还有严虹在,妇产科少我一个对他们那些师兄师姐们没任何影响。那些什么狗屁的师兄师姐,他们现在是看我跟着陈院长干出来一点儿名堂了,他们才愿意亲亲热热地叫我师妹。当我不懂么?”
穆杰扶额,他这时才领会到老丈人说的敏敏有时候认死理、钻牛角尖是怎么回事儿了。算了,敏敏还小,以后慢慢劝导了。
他拿过李敏手里的毛巾,扭转身体、伸长胳膊把毛巾扔进盆里。然后双臂环绕李敏的后背慢慢摇晃,宛如安慰幼儿一般。等李敏平和一些了,他低头亲亲李敏的头顶心说:“敏敏,一会儿我陪你去看看李主任,再去他家祭拜。你这面的工作还有什么要安排的吗?”
穆杰记得李敏是要24小时在岗的。
“我看看是谁值班。我要跟值班大夫说一声,还要跟领组的副主任医师请假。”李敏的情绪仍旧低落。
穆杰就抱着人继续开导:“敏敏,咱倆的工作都是看多了生死的。这世上总有些待我们好、跟我们亲近的人会先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在心里记得他们的好,有空了就想一想,就像他们是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驻军、只是不方便和我们通信、没机会回来和我们见面,我们要在心里当他们还活着的,他们就是活着的。好不好?”
“嗯。”李敏在穆杰的怀里闷闷地答应了一声。
穆杰在李敏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提醒她说:“那你赶紧去洗手间。我来收拾这些。”
今天的这十几个小时,对于陈文强来说是劳心劳神劳力的、疲惫不堪满负荷的一天。忙得他整个人如陀螺一样不停地在旋转。
忙到他前脚听人说李敏晕倒了,但他却只能留在手术台上,盯着马大夫和邓大夫给消防员关颅而不敢离开;后脚听说李主任在急诊抢救,心神大乱下,他只能再听实习生复述一遍给开颅术后伤者下的医嘱。然后强迫自己仔细看一遍,检查无误后才敢签字。
他要坚守在手术室。他只能抽空儿打电话去急诊室,得知是舒院长在主持抢救,他默默放下了电话。有小舒在,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
他只能坚守在手术室,看着匆忙赶来的穆杰,满心怜惜地把李敏抱到平车上,和严虹等一起把李敏推回值班室。穆杰来了,自己去不去是一样的。
他必须坚守在手术室。程主任倒下去了,他那组自己得带着。手术室里所有的无影灯还在亮着,他没有提前退场的可能。
终于,无影灯陆续地熄灭了,他可以放任自己去想老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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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有李敏对陈惠池的感激,才有她寄的贺年卡:师恩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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