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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没问题?」和子的语调里显然还有些不放心。「我可以送你回去后,再过来医院的。」
「放心,别那么麻烦了。」直人忙摇摇手,推着轮椅倒退准备离开病房。「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么你回到家后打通电话过来报平安。」藤井秋月起身为直人打开病房的门,方便他出去。「手机有带在身上吗?万一遇上什么困难,记得打电话给我们,知道吗?」
「知道了。」直人笑着向家人挥挥手,带着有些落寞的心离开。
他晓得,国彦一直不喜欢他。
国彦与他相差十五岁,家里原先已存好一笔钱要让国彦念高中,没想到他出生不久后就因发生意外而遭宣告终生瘫痪,大笔大笔医疗费全花在他身上,国彦念高中的事自然被取消,只得跟着父亲一起务农赚钱贴补家用。
也因此,让兄弟间的距离除了年龄造成的鸿沟之外,又因金钱之故而更加淡漠。
和子就不同,虽然他们也有八岁之差,但或许是女性的关係,和子对残缺的弟弟显然较为爱护,不若国彦那般排斥。
但儘管明知哥哥不喜欢自己,直人还是抱持尊敬与感谢,毕竟自己确实让哥哥也费了不少心思,流了不少血汗,牺牲许多曾有过的理想;能有如今的生活,他已该满足,不应该苛求别人得时时对他善顏以待,事事为他着想。
或者说,也该轮到他为家里的人做牺牲了。而放弃念高中,节省开支,是他目前能做的事。
直人对自己笑笑,生命中总会有些无法预料的突发状况,如何平心静气地去面对与解决,也是得学会的人生课题,所以他不怨谁,他告诉自己,此生不求能做大事、得名利,只要能活得不给别人添麻烦就好。
在乡间小路上行进十来分鐘,行经一处空地,几个孩子正喧哗吵闹地踢着足球,艳阳底下玩得不亦乐乎。
视线一投向那片土地,就再也收不回来。被金黄阳光笼罩的泥土与草木是那么熟悉,那么令人怀念,就连踩着草皮,追逐着足球的身影也好让人怀念。
澄,是澄边笑边踢球的自信模样,被灿烂的阳光映得好耀眼,好迷人,总是让待在一旁的他看得目不转睛,久久无法忘记。
闭上眼,想留住记忆中的澄,但曾经熟悉的笑容却愈变愈淡,淡到他无法再勾勒,淡到他还来不及伸手捕捉,已然烟消云散。
浓浓的鼻酸遽然涌起,直人忙将轮椅掉转方向,赶紧再往回家的路而行,试图减轻触景伤情所引出的哀愁。他全心地推着轮椅,一吋吋前进,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人不能活在过去,不属于他的,强求也没有意义。
他要往前走,不要向后看!
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的手渐渐酸疼,前进的速度大幅降低时,他终于知道真正的难题还在面前。
坡道,一段小小的上坡路,虽然有些陡,但寻常人等两三步便能跨越;只是对他来说,却同山一样高耸。不,或许该说那根本是道墙,硬生生立在路中央,阻挡他前进,碍着不让他回家。
「这儿何时有这么个上坡?」
直人难过地望向前方,已经能看见他从小到大的家,可他却到不了。
不……不是突然间多了个上坡,而是过去他从没注意。
这条路,从家里通向很多地方,去车站得经过,去医院得经过,去学校得经过,去澄和其他孩子踢足球的那片空地也会经过,真要一趟趟算,是数不清的。只因以往都是澄推着他走,他顾着看风景说话,竟从未曾发觉路途上有段他无法独自爬上的坡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谁说他上不去?
他不信,他才不愿当个只能让别人照顾的人!
直人牙一咬,心一横,退了一截距离,深吸口气后用力推动轮椅,如同对付兇恶敌人般,奋不顾身地迅速往斜坡衝去。一开始,速度确实令他度上坡道,正欢喜着自己将能越过坡顶回家时,来自地面的摩擦力衝击他往前的力道,而地心引力开始无情地拖着他下滑。
由于是倒退滑下,看不见后头有些什么,再加上滑动的速度极快,恐惧蔓延入直人心里。他想抓住轮子看能否止住,反而被快速滚动的轮缘刮伤手心,在还来不及出声呼喊,连人带轮椅地滑出路面,跌进稻田里,溅得满身泥泞;污水灌进鼻内,呛得大咳,顾不得掌心疼,双手按进泥里将上半身撑起,喘着气确认自己还活着。
轮椅落在离他几公尺外,无辜地躺着,轮子还在无力地转动,好似即将嚥下最后一口气的病人般。
四周静悄悄,没有任何人经过,地球上彷彿只剩下他一个人,整个世界冷眼旁观他可笑的挫败。
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孤独感与无助感,更糟的是,当下闯入他心里的念头是希望澄来扶他一把!
「可恶!」直人难得地感到怒意,忿忿地赏给自己一巴掌。「难怪人家要嫌弃你!你除了依赖,还会做些什么?他没有义务当你的白马王子!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要当你的英勇骑士!」
不甘的泪水脱眶而出,在稻田浅浅的水面引起涟漪,就像他的心,乱得没有止尽。所有正面光明的想法尽数奔离,馀下消极和沮丧,他放弃挣扎,放弃愤怒,沉默地卧于泥泞中无声暗泣。
乡间真的好静好静,没有车马喧嚣,没有人潮纷扰,他可以假装自己已经不存在,渺小得没有人看见,风吹来,如灰烬般烟逝,回归尘土……
乍然间,一阵他惧于去期待的音乐声远远地响起,那是他设定于手机上,专属于澄的音乐!
他霍然坐起,摸索全身上下,遍寻不着手机。仔细听听声音,赫然发现手机竟是落在不愿让他攀过的斜坡上,好整以暇地躺着哼出乐声,彷彿在炫耀与嘲笑,在对他说「有本事你就来拿啊!」
「澄!」他近乎哽咽地唤了声,妄想手一伸就能接起来自澄的讯息,无奈任他多努力地往前爬,沉重的双脚就是不听话,狠狠将他绑在软黏的泥沙之中,扯断他与澄之间的联系。
愈来愈遥远,近不了!近不了!
一直到铃声嘎然止息,他离路面还有一公尺!
对一个无法凭意志移动双脚的人来说,这一公尺的距离同隔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银河一样辽阔无垠。
太远了!
真的,太远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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