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话序(2 / 2)
余家宸松开窗帘,探究地看向汤淽,她抿唇不语,侧影冷清纤薄,产生强烈的距离感。
他又说:“我阿公是鬼片导演。”
她手指的力道轻了些许,他知道,原来她真的有反应。
汤淽诚恳地评价道:“这个故事,逻辑不自洽,不完整。”
余家宸的声音很轻,是从喉咙发出来的:“因为他没写完就离开了。还有,它更多的是运用恐怖元素构建心理冲击。”
一幕幕都是假的,又可能是真的,胡思乱想着,蓦地验证一句话,恐惧是自己一手炮制的浓墨,铺在没有肌理的死海,上面飘浮着一封封被吓坏的灵魂信件,明明还没溺水,却以为真的会死掉。
余家宸甚至凑近,故意问:“怕吗。”
汤淽不喜欢回应这样无聊的问题,余家宸却是了然于心,所以这么带着抚慰的意味说:“轮到你了,不然你今晚不好过。”
是真的。
汤淽放轻呼吸,在心底酝酿,余家宸等得有些久,注意力转回电影杂志,翘起的页脚被抚平的时候,她才开始交代一个烂记于心的故事。
“一九九零年,乔治绝望地靠在医院的白墙边,他浑身上下都湿了,头顶亮着红灯,女朋友凯莉在手术室里面生死未卜,他无能为力,只能死死咬着牙忍泪。”
余家宸把电影杂志放回桌面,汤淽的音色很冷,没有温度地飘荡在班房的空气里,如果方才的鬼故事由她口出,一定清脆惊悚,自己把自己吓坏。
“乔治在十四岁的时候认识凯莉,凯莉与他同龄,都是七零年生的人。凯莉是从隔壁小镇转过来的新生,那个小镇不发达,而她讲话也带着不发达的口音,所以经常遭到歧视。有一天,凯莉在学校附近买唱片,因为口音的问题说不清唱片名,差点要被老板打发离开,刚进门的乔治听见,爽快地帮助了她,后来凯莉拜托乔治矫正她的发音,他们二人在这个过程中渐生情愫,没过多久就谈起了恋爱。”
汤淽说到这里,不知不觉塑造了一个无聊的爱情故事,她打量余家宸的神色,如果他觉得这样的故事乏味,她便不打算继续说下去。
不过,余家宸没她想得那么挑剔,他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趴在桌上,手臂枕着脑袋,他的眼睛对上她,问:“然后呢。”
汤淽根本不需要组织被打断的思绪,娓娓道来:“然后,他们谈了六年的恋爱,同居了五年。乔治上学的时候喜欢搞学术,还很喜欢泡图书馆,毕业以后租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同居的地方,一个是工作室。凯莉支持乔治做任何事,她知道他喜欢自由,无条件鼓励他钻研热爱的工作。头两年,凯莉一发现自己怀孕就决然地去医院堕胎,乔治回到家还会照顾她安抚她,讲一句句你是我的宝贝我会好好爱你的话,写成情书写成诗歌安抚凯莉。到了第三年,乔治一直埋在工作室里,对凯莉不闻不问,鬓边慢慢有白丝,许多天不刮的胡茬野蛮生长,第五年的时候,凯莉又怀孕了,这是她第五次怀孕。”
有些故事说出来会让人疲乏,但一开始就不愿意停止。
汤淽也趴在桌上,闻着校服衣袖的洗衣粉味,与余家宸面对面,他肩侧有懵懂光影,白白地看了她许久。
“那天,凯莉准备了一顿大餐等乔治回家,乔治回家以后,她欣喜地开了一瓶葡萄酒,不再如以往那样难以启齿,而是红润着脸斩钉截铁地说,她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这句话让乔治吓一跳,乔治哆嗦着唇推脱,他一直强调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凯莉听后难过地拧着脸,这几年积累的失望使她不受控制地打翻红酒杯,她愤怒得全身都在颤抖,站起来冲他吼了一句,这次她死也要生下来。”
汤淽的眼神不再聚焦,余家宸望着她的脸,她有雪亮的肌肤,暂时被美式咖啡一般的昏暗涂抹,与别人爱用的酡红胭脂渐行渐远,眼睛如雾灯,突然把他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
“乔治还是那样在工作室埋头苦干,凯莉等天等地,她等得心如刀绞,终于在某一天晚上碰见乔治回家,洗好澡以后,她坐在化妆台,对着有裂痕的镜子问乔治到底爱不爱她,他当然说爱,她说,如果爱就请放她走,她宁愿一个人过活也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乔治突然觉得鼻子很酸,以往凯莉会问乔治爱不爱她,如果爱就结婚,可是这次不一样。房间内孤灯的光芒闪烁了一下,是乔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狼狈地动着膝盖匍匐过去,求凯莉不要离开他,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卑微,他说他会为她改变,多花时间陪她,那么掷地有声,她再给一次机会。”
余家宸抚过汤淽的脸,指腹果然沾到一滴滚热的眼泪,她竟因为自己没有温度的话流眼泪,他掌心有清淡的香味,温暖而结实地弥漫鼻尖,又接住泪水,疗愈突兀断线的情感。
他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因为她的眼睛,汤淽的,难得有故事的眼睛。
“可惜事如愿违,乔治死性不改,凯莉顶着大肚子离家出走,就在她要生下来的时候,乔治又一次找到凯莉,他跪下来哀求,凯莉不再心软,但是这段争执让她动到胎气,乔治急忙把她送到医院,她羊水破了,血从大腿两侧拼命流到地上。”
汤淽说着说着呼吸变得很浅,眼泪啪嗒掉下,咸咸涩涩光光亮亮能与明月争辉,夹在他的掌心和她贝壳白的脸颊之间,不甘地窜逃到薄薄的校服衬衣,于是她停顿,余家宸枕在自己的手臂,手仍在传递温柔,问她,“结局是什么。”
“凯莉的最后一胎生了下来,是我。”
一片安静。
寥寥几个字,让余家宸微愣了一下,他得到她刚才同样的讶异,接着理解她为何要哭,他的手心像是柔软的海绵,吸附她快要干涸的眼泪,手从她的脸滑下,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突然移开,恢复清冷的模样,留他的手孤零零顿着。
余家宸反应过来,自如地收回手,给予中肯的评价:“你的故事很有感情。”
汤淽冷静地说:“它把你吓到了。”
余家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会一直记得这个故事。
十一点的时候,保安找到班房敲窗,汤淽睡着了,余家宸转过身对着窗,食指抵在唇上嘘声,示意他不要吵醒她,保安见状只得绕到前门拎一串钥匙出来开门。
鸳鸯和阿华田的温甜香味扑鼻,大片光亮从格窗泄进来,汤淽睡醒一觉,望见天花板的消防器,原来已经在家。
昨晚,汤淽被补习社老师要求留堂辅导余家宸写作文,他是她的补习社同学,阶段性同桌,不翘课,但是也不怎么学习,偏科,喜欢一边玩手机一边看电影杂志,别人把手机夹在书本或杂志里佯装在看书,他是直接把手机放到桌上,任由音乐播放器的界面敞亮着,戴着蓝牙耳机继续翻杂志。
留堂辅导结束以后,要登机构网页打卡,过时会被老师问候,汤淽花了些时间打开电脑,刚登进去,就听见这一层的楼闸被锁上。
他们被迫独处一室,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是实验电影在记忆的边缘放映画面,抽帧,跳跃,莫名其妙故弄玄虚,像小孩偷偷交换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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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短篇重新公之于众了,可能也没多少人读。《大海》和《情话》几乎是同一时期的短篇,我回头再看,有点珍惜。很久没有写这种,有种一去不复返的错觉。我当年想着应该会写出比这些更好的,更有感情的,藏了很久发现才竭智疲,再看还是很惊讶,没有比这更纯粹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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