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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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醒……」车夫惊醒过来,惺忪的睁开眼,一看见是她,立马来了精神。「方、方小姐,让你久等了!」

「没事儿。」方蕥微笑道,秀若芝兰、其顏芬芳。

车夫看傻了眼,过了一会才说:「方小姐,请上车。大鐘愿带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论天涯海角。」

方蕥在他精壮手臂的搀扶下,跨上了黄包车。她俏皮的笑道:「好啊!不如就先到你说的『天涯』去瞧瞧唄。」

「好勒,坐稳了。」

这名被唤作大鐘的男子,本名谭鐘。数年后,他的名字将响彻整个上海滩,甚至是整个中国;但,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白裘旅人望着黄包车消失在街角的尽头,轻语:

──你是我的幽兰,我的、莹舞流光。

★★★

是你用笑靨妆点我的嫵媚。

旅人说了,一血一泪。

许宝珠今年才十五岁,便已是渔村里有名的美女了。她的祖父许丁火是日据时期大稻埕的书画家,后来因为几幅作品被硬扣上抗日思想的罪名,被日本人枪毙了;父亲许魁罡,带着妻小避祸定居西部渔村,一手撒网、一手执笔,在庙里担任笔生,替人誊写告神的祝文,也兼断字解籤。

渔人们忌讳女子上船,因此宝珠便在家门前补网、或去渔塭饲育鱼苗,更要哄骗背后兜巾里哭闹不休的幼弟。

那年,是太岁冲水之年。庙里的乩童说:神明显灵告诫村民,天黑后就别下海。那天,阿爸到镇上沽酒去了,独留她在家里照顾弟妹;阿母正在灶前炊饭,妹妹们皆已懂事,已能自律;偏偏幼弟玉诚却不给人安生,持续发出恼人的哭闹声,任凭宝珠如何安抚,都没有效。

妹妹们也被感染了幼弟的烦躁,抱怨道:「阿姊,你抱阿诚去海边走走,他好吵,我们都无法写功课了。」

对啊!幼弟最爱听海浪的声音,每次一到海边,他便会停止啼哭。

宝珠探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可耐不住妹妹们的一再催促,她只好抱着襁褓中的幼弟,来到海边;果然阿诚一听那海潮之声,吵闹声渐渐小了,片刻后便呼呼睡去。

宝珠正要往回走,却有一人与她擦身而过,好像是隔街的薛阿伯,「阿伯,这么晚了,你要去哪?」然而对方没有理会她,双眼空洞就像是失了魂,笔直的朝大海走去。

宝珠连忙转身,却看到海中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女孩,惨白的脸上有着黑洞洞的眼窟窿;浑身湿透,正对着薛阿伯缓缓的招手;嘴角像是在笑,但眼眶里流出的水却像是在哭泣……

宝珠害怕极了,但一转眼,海水已经淹过了薛阿伯的腰,而他仍不可自拔的往海里走。

「阿伯!」宝珠大叫了一声,正想再靠近些,唤醒薛阿伯。

「不可。」这时,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宝珠急了。「你干嘛?再不过去,阿伯就要淹死了!」

年轻人说:「那海里的亡魂等待多年,才等到太岁冲水、天命交替的时机;你如果过去阻止,那就得付出相同的代价。」

「你在说什么!什么代价?」宝珠问道。天呀!海水淹到了薛阿伯的脖子……

「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以命换命。」就在年轻人这么说的同时,薛阿伯已经沉入了大海。

宝珠无力的瘫软在地,年轻人作势要将她扶起,却被她拒绝了。

年轻人只能无奈的说:「天已经黑了,快回去吧!宝珠。」

第二天,一大清早,村民便传来薛阿伯溺死的消息。宝珠也好奇的参杂在围观的人群里。尸体上盖着白布,听说都给海水泡烂了。

宝珠很是难过,却又无能为力;一转身,昨天那名身穿白衣的年轻人,正站在她的身边。宝珠好奇的问:「为什么我看得到那些……」

「你家学渊源,见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她以为年轻人指得是阿爸在庙里担任笔生这件事;她叹了口气:「这样的渊源,最好不要。」

年轻人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我要先去别处旅行了。宝珠,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去阻止祂们……」

幼弟上小学了,而宝珠也出落成了水姑娘。

那日,家门前路过一名中年男子,一看到宝珠,便说:「渴死俺了!小姑娘,能否跟你讨口水喝?」

原来是个外省老兵!

那是一个四处旅游的外省叔仔,在他之后留宿渔村的这段时日里,宝珠总爱来找他,听他神采奕奕的高谈在对岸剿匪的英勇;更爱听他戏剧化的描述大城市里的繁荣。

「将来有机会,我去城里找你,你再带我到处去玩。」宝珠说。

「那有什么问题,包在俺身上,只怕你说了却不来。哈!」外省叔仔说笑时,牵动起眼尾的纹路,看似风霜无尽,却又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再过几天,外省叔仔就要离开了。

这天,幼弟下学后,就跑得不见人影。晚饭的时间要到了,阿母让宝珠去将玉诚找回来,准备开饭。

宝珠毫不犹豫,便往海边的方向去寻;可到了岸边,却不见幼弟的踪影,她叫喊着:「阿诚!」

这时,背后有人靠近,她转过身,刚好与那人擦肩而过。

是外省叔仔!

只见他双眼空洞,一副就像是失了魂,笔直的朝大海走去。老天!这撞邪的模样,宝珠可是印象深刻。

她放眼望向大海,而那站在海水里,机械式招着手的亡魂,竟是当年溺死的──薛阿伯。他苍白的脸都泡肿了,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宝珠,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多管间事。

宝珠愣了片刻,外省叔仔已水深及膝。她猛然回过神来,跑过去将他拦腰抱住,不住喊道:「叔仔、别过去!」

外省叔仔置若罔闻,依旧一股脑儿往海里走。宝珠被拖行数步,重心不稳的跪倒,膝盖被沙滩上的石头给刺伤了……

宝珠看着鲜血自伤口涌出,一时痛得无法站起。

海水淹到了外省叔仔的胸膛。

宝珠急得流泪,只能大叫道:「你说好要带我去城里玩,怎能不讲信用?」

外省叔仔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眼里已回了神采。「宝珠?」

「怎回事儿?俺怎么会在海里?」他连忙转身折返,温柔的抱起宝珠,往岸边走去。

滴水见情、滴血见心。

然而,他们没有发现,背后的薛阿伯,黑洞洞的眼眶里,正淌流的怨恨的腥血……

玉诚彻夜未归,直到隔天凌晨,尸体才在岸边被找到。但却被鱼群啃咬得血肉模糊,只剩身上的那件制服,勉强能辨识出身分。

阿母哭晕了过去,阿爸打击过甚,神情冰冷的望着宝珠,问道:「你就是这样给我照顾阿弟的?」

外省叔仔袒护道:「俺说你也别怪宝珠,她昨天受了伤,那伤口耽搁不得。」

依照习俗,幼弟的丧事草草给办了;但老来得子的许魁罡,却病倒了。宝珠落了个剋弟逆父的罪名,再也不见容于村民与家人。

选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日子,宝珠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与外省叔仔悄悄的离开了渔村,走进了另一个属于他们的故事里。

然而,那个故事……却让人很是虐心。

外省叔仔本名宋守臻,与另外两名同袍分别住在三楼半的荣民公寓里。

平日里依赖政府补助,他不务正业,成天四处游玩;与宝珠婚后,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宝珠不得已将仅有的房间出租,但丈夫却趁着她外出打零工时,与女房客暗通款曲……

那一日,宝珠安顿好出世未久的孩子后,独自在公寓的二楼,投繯离世。

「宝珠,你为什么不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去阻止祂们……」

当年轻的旅人赶到时,一切都已太迟。然而,这栋公寓里邪气薰天,他实在无力多待片刻。

白衣旅人抱起宝珠冰冷的身体,落泪……

──你是我的珍宝,我的……掌上明珠。

★★★

「你真的是有点肉麻。前面那几段我就不想讲了,这回还宝贝明珠勒!」红发青年愕然道,翘着脚坐在墓碑上,滑着手机的手始终没有停过。

面对伙伴的挖苦,旅人并没有生气,只说:「天命所依,亲情难断……」

「你这是哪来乱七八糟的天命,我看不如让义姊将你的天命封了;我还是习惯以前的你……」

红发青年仍说得没完。眼前是一整片荒废破败的公寓建筑,旧地重游,旅人的思绪格外抑鬱。

这时,天色渐渐白了,空气里晨雾氤氳,一男一女走进了他们的视线。

红发青年走上前去。那女子失声道:「聿……聿杰?」

他嘻皮笑脸的摇摇头,语带淘气:「不对,你认错人了。」

但女子仍不放弃,态度坚决。「可你明明就是……」

红发青年懒得与她囉唆,双手环胸的打量着两人。

旅人也走了过来,温润如玉的道:「认错人的事十有八九,但若是太过执着,因念生业可就麻烦了。」

女子看着眼前一黑一白的两人,深感困惑。而那红发青年却语带寒霜的道:「眼前,是你的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我们找你好久了──许宝珠。」

「我?我就是许宝珠?」女子的表情有些惶恐,像是听了一则骇人的鬼故事。

「说的就是你,喂我说你也太会躲了吧?真是会给我们找麻烦……」

这时,旅人打断了红发青年与她的纠缠,正色道:「亭君,你的前生我已无能为力;但你的今世还有转圜的馀地。若你处理得当,许多事情并非不能改变。」

她只觉得旅人的嗓音如歌,她感到身体一软,逐渐失去了意识。

女子的名字,正是──亭君。

关于她往后的人生,自然也不在这篇故事里。

旅人凝望着她安然熟睡的脸蛋,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良久才转过身来,对着红发青年道:「兄弟,我有个不情之请。」

对方没有回应,仍旧埋首手游。

「快中午了,我请你吃饭?」旅人热情邀约。

对方没有理会,心知宴无好宴。

「我突然想到,上回你提及关于阿若的事,只怕……我也是爱莫能助。」旅人无奈的说。

红发青年这才抬起头来,白了笑容和煦的伙伴一眼。他总算是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旅人精心安排的──局!

醉梦难圆,似水柔情;雨蝶成殤,魂縈梦牵;

幽兰空谷,莹舞流光;珍宝入怀,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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