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4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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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琅当即摇头:“倘若只能效仿前人,没有创举,世事只会越来越坏,无法向前发展。只是孙吴的方法已经被证明在治理三吴上最有效,所以参考价值最大,就像阿兄说的那样,想要治理会稽,吴郡的治理记录比其他郡县都有用。”

王允之屈指刮刮她的脸颊:“不用特意说好话。”

但我看你听得挺受用。

王琅暗自腹诽,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鬼话,继续道:“孙氏并非没有尝试过在三吴推行申韩之法,然而收效不佳,遂退回与江东世家共治之局面。此时形势比孙家当政之时更差,称一句「无兵无权,寄人国土」,恰如其分。若非顾荣、戴渊等人及时返乡,都如二陆那样结仇,恐怕就不是寄人国土,而是寄敌国土了。”

听她提及二陆,王允之也有些叹息:“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北地名士对二陆委实嫉害太过。”

华亭的鹤鸣声,哪能再听到呢?

这是陆机遇害前的遗言,后来成为悔恨踏入仕途的代名词,引起一代代人的痛惜同情。

陆机、陆云兄弟人称二陆,是南方士人的代表。西晋太康元年,吴国被殪崋晋所灭,曾经在东吴朝廷任官的南方士人几乎全被罢免。九年之后,为了振兴南方士人的地位,二陆兄弟进入洛阳谋求出仕。主政大臣张华赏识两人,称赞“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但大部分北方士人都对二陆十分蔑视,认为两人是亡国遗民,没什么了不起。

短短二十年过去,西晋内乱以致中原倾颓,国家社稷毁于一旦,只剩下司马睿这一支在建康避难。

曾经倚仗战胜国身份趾高气昂的北方士人成为实质上的丧家之犬,寄居到过去轻视看不起的南方避难。晋元帝会产生“寄人国土,心常怀惭”的心情非常容易理解。

“论起来,虽然不看好庾亮,但他将弟弟庾冰安插到吴郡做内史,这一点还是很让人佩服的。吴郡内史本就不好做,北人治吴更是难上加难,唔,现在不应该称吴郡,而要称吴国了。”

去年宗室司马岳受封吴王,吴郡是他的封国,因此不再称吴郡,改称吴国。

在王导将王舒安插到会稽做外援之后,庾亮终于不再固执己见,也将弟弟庾冰安插到了离建康更近的吴国担任吴国内史,防备建康遭受叛乱。

“可这算不上一步好棋。”

王琅努力回忆,没想起庾冰任吴国内史的政绩,但她对政治已经有了一定判断力,结合模糊知道的未来,相当有把握地断言:“如果苏峻真的叛乱,势必会分出一路兵力抄掠三吴,一则三吴富庶惹人垂涎,二则可以截断建康粮道。三吴世家当初能抛弃陈敏,现在一定会抵抗苏峻,让他们自己调拨兵力是最好的。”

陈敏是晋元帝渡江之前趁着西晋内乱试图割据江东的势力,三吴世家一度支持他割据自立,接受他授予的官职,后来判断他不如孙策、孙权远矣,难成大事,这才转变态度,反戈一击。

“庾亮若是能想通这一点,就不会对苏峻下手了。”

王允之仰头将竹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清澈有神采的黑眸蒙上一层阴翳,整个人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信不过苏峻,自然更信不过顾、陆,这才把被他视为「庾氏之宝」的弟弟安插过去,就近监视三吴大族。宰辅之器量狭小若此,国家的祸乱才刚开始呢。只可惜了庾冰。”

王琅找不到话安慰他,唯默然而已。

第8章 陈郡谢氏

自丹阳水道南下,东行过钱塘,便是会稽。

据《会稽郡记》载,会稽境特多名山水。峰崿隆峻,吐纳云雾,松栝枫柏,擢干竦条,潭壑镜彻,清流泻注。

其郡治山阴即今之绍兴,几十年后的王献之在这里生活游赏,留下了“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的名句,成语应接不暇便由此而来。

王舒担任会稽内史,官署设立在郡治山阴,一家人自然也将宅邸安在山阴县内,方便他每日前往官署办公。

按晋人习惯,官员到地方赴任,安身宅邸需要自行添置或租赁,朝廷并不提供。有些家贫又清俭的官员会选择在官署附近搭建茅屋草堂蔽身,几个男丁花费一两天时间便能建好,成本极其低廉,然而就像杜甫诗中描述的那样,屋顶上的茅草一到大风天就会被刮走,屋内一下雨就容易四处漏水,把地面床榻全部淋湿。想要风雨不动安如山,还得靠正儿八经搭建的砖石屋舍,没有十天半月无法建成。因此大部分官员赴任,一般会在官署就近处购置一座房产,卸任时再转手卖出。

王舒性格清净寡欲,虽然一直在荆州、青州、徐州那样的重要州郡做方镇长官,却从不主动聚敛财物,下属吏民赠送的礼物有时也留在当地或分赠他人,直到王琅接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通过一系列让晋人摸不着头脑的金融手段,将家中积蓄分割成了一片片看起来都不值钱,需要的时候却能随时支取的流动资产。

几个月前王悦派人到会稽置办的田产土地是她用来养士养私兵的储备地,家人居住的宅邸却是王舒到山阴租赁的地方,待王琅也到山阴之后才付钱买下,除了离官署近没什么优点。

王琅有心借兴修土木掩盖她私底下的一些准备,顺便募集能工巧匠,外加看好会稽名士云集的未来,想准备一处“养亲有兼珍之膳,妻孥无苦身之劳”、“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的自给自足之地,便又在城郊购置土地,兴建了一座庄园。

九月下旬,庄园前半落成,王琅将郡中情况也摸得七七八八,坐到窗边拿着自己整理出来的会稽士族家族谱系翻来翻去,思索要邀请哪些人上门做客。

王允之见她拿着一根炭笔在指间转来转去,显然心思未定,走到她身边替她看列出来的名单。大略扫过一遍,他抽过王琅的炭笔,在名单上刷刷划掉三分之一,又加上一户人家。

“这是?”

“前些天在句章碰到一位故人,他父亲谢鲲昔年曾任大将军长史,也是一时名士,然而未及他成年便去世,留下他和长姊相依为命,最近刚除丧服。山山见了若觉得人品尚可,不如送他们一程。”

“能得阿兄做说客,人品必然不差,我记下了。谢鲲倒也听着耳熟……”王琅偏头回忆少顷,忽然拍了一下手:“此人我知道。”

王允之微微一愣:“山山如何知道?”

他脑海中快速回忆了一遍谢鲲相关事迹,没想到有什么值得妹妹如此反应,不由心中奇怪。

却听王琅道:“不是说卫玠渡江之初去拜见……”

她看了看王允之的脸色,见他似乎已经不再芥蒂,才继续说道:“拜见大将军,两人夜坐清谈,大将军请谢鲲来作陪,结果卫玠和谢鲲一见如故,两个人一直谈到第二天早晨。卫玠身体本就不好,他母亲从不让他过度劳累,那天无人管束,彻夜清谈不休,致使卫玠病情加重,没多久就去世。”

王琅口中的卫玠,便是看杀卫玠典故中的那位美男子,被时人评价为中兴名士第一,和他一同出游的人感慨他的风姿之美,宛如明珠在侧,朗然照人,美貌还在掷果盈车的潘安之上。

卫玠去世的时候王琅还没出生,因此她并没有见过真人,只是见长辈、同辈每每谈起他都追思叹息不已,时常怪罪谢鲲不加约束,以至于累得卫玠病逝,一来二去,王琅便记住了这个名字。

见王允之还有些迷惑,她解释道:“以前在建康聚会,许多女郎都说他是「害卫郎病逝」的罪人。”

王允之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答案,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隔了一会儿,他才学王琅刚才说话的语气,一本正经点头道:“断送无数春闺美梦,的确是很严重的罪过。不过他尚且留有一子,是不逊卫玠的美男子,或许可以将功折罪吧。”

王琅被他的样子逗笑,软倒在案几上。

“阿兄你这样我还怎么见他阿姊……万一不小心……哈……都是阿兄的错…………”

会稽,上虞。

谢真石对着手中请帖看了好一会,淡如远山的柳叶眉微微蹙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足音才回过神:“坚石?”

“阿姊。”那道修长俊秀的人影拨开重重花枝,轻袍缓带,步履从容,声音如陈年醇酒般令人沉醉,“看什么这般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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