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14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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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今年愈五十,痼疾缠身,但看上去精神和气色都很好,仿佛只有四十多岁。王悦走到他身边以后,他更是整个人都愉快和畅起来,对王琅说话时目光温煦,态度亲善,令室外的春风吹拂到室内。

王悦身上那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气质就是继承自他啊。

王琅在心里感慨,又听他道:“在座都是年轻俊彦,适合相互认识,不要因为我在场而有所拘束。琳琅自幼不凡,却不能让世人相见,我内心一直深以为憾,这次上天有意成就她的功名,消除这份遗憾,所以特地介绍给大家。长豫既是兄长,人又晚至,就劳累一些为琳琅介绍吧。”

王悦应道:“固所愿也,哪里会劳累。”

便为王琅一一介绍在座众人。离主位最近的是给事黄门侍郎何充,他和王悦都是五品官,但地位上比王悦的中书侍郎更高一些,不在司徒府属官之列,只因与王导亲近,又在东郡与王琅有过交往,特地前来参加这次集会。

何充对面是太原人王濛、王述,两人都因为出身世家太原王氏而被王导征辟为属官,王濛担任司徒掾,王述担任中兵属,年龄均不过二十出头。

两人之下是被谢尚称为彦道的陈郡人袁耽,苏峻之乱中留在建康,被王导任命为参军,说服苏峻部将路永放走王导以及王导的长子、次子一起离开石头城投奔西军。谢尚则不用王悦介绍,王琅已十分了解。

情况大抵与王悦昨日所言相符,王导设宴邀请的均是与王家走得较近的年轻人。王濛、袁耽、谢尚都有不拘小节、率性放达的名声,不会因为与女子同席而觉得受到侮辱。何充倒是性格偏向严正,但他与王琅在御亭相识,亲眼见过她治军事亲,对她十分欣赏,王述则生性沉静寡言,一般不太表达自己的看法,于是宴会继续向下进行。

王琅其实已经准备好会受到冷遇或者刁难,却没料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仿佛席间多了一个女子并没有值得奇怪之处。

她看着太原王氏的王濛转动麈尾,开始娓娓清谈,同时搜寻记忆,发现这几人虽然年轻,但除了似乎早卒的袁耽,其余四人日后不是当世名士,就身居要职,可见王导识人真的很准,选人也很花费了一番心思。

除此以外,她不可避免地注意到,晋人对风貌姿容的追求确实比任何朝代都强烈,在座竟连一个容貌中上的没有,全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类型,又以王濛、谢尚两人最为出众,一个轩轩韶举,一个佚荡艳丽,共同平分了窗外的春色。

晋人的清谈通常是主持者出一个题目,参加之人根据题目发挥自己的理解,各自做出几百言的阐释。他人如果对阐释的内容有所疑问或反对,则等对方阐释完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双方展开辩难。

王琅听了一会儿就发现这种清谈不唯独考验学识,阐释者的风姿仪态、语音语调、辩论技巧都很重要,一旦说得长了或是探讨到深奥处,只听一次很难立刻掌握对方的意思,寻到破绽,即使道理并不尽善尽美,也可能胜过对手,和战国时代诸子百家以及诸侯王国使臣之间的辩论有点相像。

这样的清谈当然是很消耗脑力的,一轮讲完,众人都有些疲惫,侍奉在侧的婢女上前为众人添酒添茶。

王悦看了看厅外,转头看向王琅,忽然对她一笑。

王琅:“?”

便听他对王导道:“在座虽然都青春年少,长久清谈还是不美,不如略作休憩。我记得几年前阿螭刚学击剑,洋洋得意四处炫耀,被琳琅随手用伞柄连续三次击中要害,于是知道琳琅那时就在剑术上有所造诣,今日能否给大家舞一段剑,振作精神呢?”

阿螭是王导次子王恬的小名。王恬生得俊美,但才能不衬相貌,少时喜好舞刀弄棒做豪侠梦,性格还特别傲慢,王导看到长子王悦就高兴,看到次子王恬就生气。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王导的儿子,王悦的弟弟。王琅教训他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教训完也无事发生风平浪静,以为是他要面子把事情瞒下了,后来不打不相识,关系莫名其妙变好,更把事情忘在脑后。

此时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丞相王导的面被翻出这段黑历史,王琅不由大为窘迫,从脸颊到耳根都泛起红色。

席间却不觉得她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反倒认为这才是少年扬名者应有的事迹,何充当即抚掌鼓动:

“正是。阮步兵自谓少习击剑,「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可惜我生得太晚,不曾得见前贤风姿。琳琅在御亭扬鞭策马,神气扬扬,观者无不踊跃振奋。今日若能见识琳琅舞剑,想必足慰平生遗憾。”

其余几人也都望向王琅,目光里流露出好奇期待之色。

士人宴饮时相互弹琴鼓瑟,高歌起舞都是寻常事,仅以座中人论,谢尚第一次到丞相府拜谒就应王导的邀请跳了一段鸲鹆舞,满座倾想,王濛与刘惔同席而坐,喝痛快了径直离座起舞,被刘惔赞美为有竹林七贤之一向秀的率性。

稍前一点的时代,魏文帝曹丕与奋威将军邓展谈论击剑,酒酣耳热,两人便拿着正在吃的甘蔗当做长剑,下殿比试剑术,击剑完又回到坐席谈论刚才的剑术,一坐尽欢。陈思王曹植初得名士邯郸淳,大喜过望,自己先去沐浴傅粉,继而到邯郸淳面前把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都表演了一遍,展示自己的多才多艺。

总而言之,舞剑助兴这件事从情理上没有问题,唯一奇怪之处在于皇帝尚未到场,王悦怎么就做出了这样的邀请。

王琅按下窘迫,不解地看了王悦一眼,王悦微笑回视,只是眼神里带了一丝顽皮。

王琅毕竟在王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一瞬之间福至心灵,读懂了他的意思:

“在皇帝面前献艺多俗套,王家绝不会做,士子之间心灵相接的欣赏才是士林喜爱的佳话。”

第23章 陟罚臧否

王琅身材秀拔高挑,年初在家测量时已有七尺,比哥哥王允之只差一指半,身高放在男子里也算中等偏上,用短剑不如长剑好看。王导根据战报里她使用的硬弓略略估算了她的臂力,但吃不准她能维持多久,选的钢剑长则长矣,剑身薄软细窄,入手握持轻松省力,王琅再一拔鞘,钢剑寒光如水,锋似凝霜。

她心中喜欢,上手挽了个剑花,熟悉剑身的重量和长度,很快就适应了这柄新剑。

王导不通剑术,但他见过的奇人异士太多,看王琅挥剑的姿势身随意动,如臂使指,便对她的水平有所了解。他是极善于因事的人,目光在婢女手中的羽扇上一转,当即有了想法:“这是昔年蒲元在斜谷口为诸葛亮所铸的钢剑,蒲元所铸兵器流传于世者约有数千口,其中以刀居多,剑则极少,我至今也只见过这么一口。今日琳琅舞剑助兴,我可以与琳琅打个赌。”

王琅抬头看他。

“剑停之前,琳琅若能让这枚白羽不落地,我便将这口蒲元剑赠予琳琅。”

他从婢女手中拿过羽扇,用笔刀割断羽扇边缘一管,将被分离的纤柔白羽执在手中,展示给王琅。

王琅略微偏头,黑眼珠在白羽与钢剑之间转了转,随后笑着下拜:“长者赐,不敢辞。如此阿琅却之不恭了。”

她手腕一转,将长剑背到身后,抬步走向大厅西侧。

为了观赏她的剑舞,大厅中的案几都被撤到边缘,以便在中间留出足够的空间供她施展。

她一路毫无犹疑地走到袁耽面前,迎着袁耽怔愣的目光抱剑开口,黑眸流丽:“听闻袁郎为人仗义,精于博戏,还请袁郎助我。”

袁耽眨了眨眼睛,脸色还带着困惑,嘴上却下意识应承道:“愿为公子效劳。”

王琅微微一笑,伸出左手拿起他身前案几上的酒杯,将甘醇的酒液顺着剑身向下倾倒,然后右手轻振剑柄,抖去多余的水珠。

袁耽的眼神变了。

王琅心里知道这名敢于身入敌营劝降的年轻人一定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于是不再后顾,返身走回王导面前行礼,身姿从容优雅:“阿琅准备好了。”

王导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执着羽扇扇柄的手向上一拨,手指松开,那枚被他捏在指间的轻盈白羽瞬间被扇到王琅前方。

未经多次蒸馏提纯的酒液含糖量高,轻而易举黏住因风飘浮的白羽。

王琅以一个回雪转旋的剑式起手,确认白羽牢牢固定之后逐渐放手施为,将整个厅堂笼罩在她的剑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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