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30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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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这么说了, 王琅当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诗经里说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瑶,那是在表达情谊深厚, 真交往的时候礼物赠答一定会采用对等物品, 不然未免让人耻笑不通礼节。

王琅作为第一高门琅邪王氏之人, 丢不起也不能丢这个脸, 无奈素来没有佩戴饰物的习惯, 又不方便让侍女回房去拿, 只能拔了发簪给他,换回那枚酸橘。

此时此刻,她不好向王允之解释她在庐山上做的孟浪事,只能佯装不解道:“也不知他怎么想到拿陆郎怀橘的事情来捉弄人,倒是阿兄和他心有灵犀,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

王允之对她的谄谀不为所动,却没有隐瞒地替她揭开谜底,唯有语气还是一派冷嘲:“这有什么难猜的。他没有信物作证,任他再怎么巧言令色,谢裒也绝不敢替他上门提亲,所以他一定会设法从你身上取走一件足够取信人的物品。你真让他把柑橘带回去,着急的只会是他,毕竟谢裒可不会相信王家拿水果当信物。”

王琅听得讶异:“我都还没答应,怎么就走到提亲这一步了。况且门第悬殊,阿兄难道觉得可以答应?”

王允之淡淡道:“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其实关窍很少,你不过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兄妹二人回到室内坐下,王允之为她解说自己的看法:

“以前门第之见并不严重,能结秦晋之好固然最佳,若有其他更中意处,则愿意在门第上有所退让。便如中朝名相张华,少时孤贫,家系寒微,同乡刘放是汉室王侯之后,在曹魏权倾一时,年老致仕居家,见张华而奇之,嫁女给张华为妻,世人皆以为美谈。近十余年来这样的事却少有听闻,山山可知原因?”

婚宦是士族头等大事,王琅纵然自己没打算结婚,对士族之间的联姻情况却不乏关注,因此很快回道:“渡江以后门阀执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现象更加严重,只有藩镇例外。嫁女给寒门士子,是看好此人日后能出人头地,不计较一时微贱。如今高官显宦都被士族把持,寒门绝难出头,自然高门下嫁的情况就变少了。”

王允之点点头:“山山所言触及本质。我们江左这个小朝廷虽有行政机能,实则与前朝已大不相同。”

他将从来未对任何人表露,也不能对人表露的见解一一说给妹妹听:

“前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公卿官吏都不过是天子使役庶民的工具爪牙。汉末至今百余年,持续数代的动荡混乱将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砸得粉碎,不仅当轴士族凌驾皇权,地方豪族亦凌驾中央指派官吏——这是自下而上的全面乱政,门阀执政只是这一现象的直接代表。”

“我们家那位丞相呢,论起长袖善舞,结纳豪强,团聚人心,即使和名相管仲相比也毫不逊色,但他的志向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恢复汉魏旧观的意图。”

说到这里,王允之话语里讥讽之意更重,不完全在针对王导,更像在针对整个时代:“对士族而言,无论这天下姓刘、姓曹、还是姓司马,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根本无足轻重。长此以往下去,士族只会一代比一代狭隘自私,一代比一代腐朽,士庶之间的界限,也只会越来越森严分明,甚至以国法约束。”

他这话说得极有预见性,让王琅不得不感到惊叹。

南齐时期,御史中丞沈约弹劾东海王源嫁女给富阳满璋之子,认为这桩婚事是“蔑族辱亲”,要求将许婚的王源免除官职,禁锢终身。

实则满璋之自己官居王国侍郎,并称是魏晋之际士族满宠、满奋的后代,但沈约觉得满家在东晋声迹不显,满璋之的家系纯属伪造,其实就是寒门。

士庶不婚的观念在南朝显然已经成为一条不成文法。

到了唐朝,虽然为了限制门阀实力而鼓励士庶通婚,但把界限框定给了更下一层的阶级,明确用法律条文规定,良贱不得通婚。

此后历朝历代承袭唐律,再也没有像汉代那样出身贱民也能成为皇后王妃的案例。

“我们家的情况,山山也清楚。世人都说丞相善处兴废,体现在婚姻上,就是重新贵而轻旧族。所以高平郗氏那样从来没通婚过的人家,为了拉拢郗鉴,也愿意任他到东厢选婿;为了笼络吴人,调和南北,主动提出与南士首望的陆氏约为婚姻。我之前说他和亲,可一点没冤枉他。”

话到最后,他略微歪头看向王琅,用目光索要她的承认。

王琅捂了捂脸,无奈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极了,但你别说出去。”

很多人都听说过权臣桓温向太原王氏为儿子求妇,王述听了以后大怒,骂儿子懦弱胆怯,竟然想把女儿嫁给兵家子,并据此认为桓家门第低微,不在一等世家嫁娶考虑之列。

这么认为的人大多不知道,门第更高的琅邪王氏将女儿嫁给了桓温的弟弟桓冲,而且是王导诸子中性格最傲慢的王恬的女儿。

这是典型的势门婚姻。

桓家除了桓温,只有桓冲能当大任,桓温甚至一度想绕过儿子,让桓冲继承他的地位。而桓冲本来就偏向皇室,不赞同桓温谋反,王恬嫁女给他,更是将他牢牢笼络在了以王、谢为代表的朝中势力一侧。

后来谢安主导朝政,桓冲主动解除扬州刺史的职务,让给谢安,使谢安能够统合荆、扬二州,全力迎战前秦进攻。

从王家的角度来说,当时王家正处于子弟零落的空虚期,和这样的强蕃联姻对巩固家族地位的作用显而易见,因此连王恬都同意嫁女,不囿于士族对兵家的偏见。

重实利而轻虚名,算是王家一贯的家风,也是王家百年权势不衰的原因之一。

对此,王琅和王允之都认识得很透彻,兄妹二人看法统一。

王允之道:“我当然不会对外人说。”

他嘴里的外人,显然也包括了其他王氏族人,限定范围内的仅仅他与妹妹二人。

又听他继续道:“谢家是新出门户,这没关系,差就差在他家只是新出,不是新贵,想娶王氏女至少要家族有人做到三公,就像郗鉴那样,但我看他家近十年是别想做到,所以常理上不可能嫁女给他。”

这番话和王琅的判断一致,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而且我不会同意下嫁,那样对我只有妨害没有利处。”

王允之极淡地笑了笑:“换句话说,如果对山山有利,这门亲事就可以结,对吗?”

王琅略微迟疑:“阿兄的意思是……”

王允之道:“你本来就不准备成婚,得不到夫家的助力,所以谢家的门第虽然不如我家,但毕竟比没有要强,这是其一。”

“谢家子嗣多,即使你不去侍奉舅姑也自有其他人,而谢安拒绝征辟不肯出仕,家事简单好处置,不需要占用你的精力,这是其二。”

“有这两条在,你和他结亲就不会吃亏。等过一两年有了孩子,这门亲事也就可有可无,你替他写一纸放妻书,跟他离婚,再把孩子带回来,冠上你的姓氏,这就是你的孩子,以后为你袭爵送终,岂不美哉?”

美哉个鬼啊……

王琅听得嘴角抽搐,忍不住打断他的畅想:“阿兄,又不是我替他写放妻书,他就会同意放妻。”

王允之一笑:“你离婚还要他同意?”

他从盘里拿起一枚橘子,随手抛了抛,神态轻松:“本朝贵女与夫家离婚,何曾需要夫家同意,不都是留下一纸放妻书便自行归家。就算他有不满,但他籍在会稽,你马上要授会稽内史,他还能去官署告你不成?”

她这个兄长是准备搞一出东晋版“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

王琅光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不由捂脸,无可奈何提醒道:“他确实是白身,可他父亲现在升到吏部尚书,主管官员考核。”

王允之嘴角轻撇:“吏部尚书很了不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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