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42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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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倪当然有很多,换作她是生人也能看出是藏书楼, 只是谢安断定的条件未必与她相同,还要听本人解释才好。

而谢安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自古藏书最怕火灾,故先代有石室金匮之设。主宅皆木造, 唯此楼独用砖石, 防火之意昭然。楼下四面环水, 恰似汉相萧何所建之石渠阁,便于引水灭火, 又能排涝防盗。”

“楼底石基高筑, 楼顶瓦坡耸立,则上下湿气隔绝, 纵逢阴雨连绵之月, 亦无惧雨水侵蚀墙体。”

“楼前宽阔平整而通风向阳, 恰能用来晾书, 必是琳琅体恤下人运书辛苦, 索性直接设于楼下。”

最后一条理由一出, 连院子里侍奉的仆婢都不由抬头,惊讶地望向两人。

王琅微微一笑,没有回话。

看出石楼用于藏书不难,看出主持修建者是她却很难,毕竟她那时才十二三岁,常人绝想不到她能有这等心思,倒是通过其他途径猜出她参与设计更有可能。

而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将她建石楼比喻为汉初名相萧何建石渠阁,又将本人不适合说且未必有的体恤之意说得言之凿凿,一番话竟是将上上下下都照应到,还体现出他的眼力见识,这份情商她只在王导身上见过。然而她见王导都是她主动去丞相府登门拜访,想方设法博取王导的支持和好感,和谢安的情况不同。

她现在特别理解桓温——换做她能将谢安招进幕府,也会忍不住得意洋洋对人炫耀。

“阿父爱藏书,离开建康前将所有孤本都装箱带到会稽,我就求阿兄寻工匠改建了这座楼用来贮书。”

王琅走在前面,带着他经过青枫簇拥的栈桥来到门前,自己拿钥匙打开门锁:“地面铺的都是砖石,不怕磨损,着木屐鞋履入内皆可,就是木屐动静大些,易被听到。雨天一般不开门,不过也备了替换鞋袜,在玄关里收拾干爽再入楼即可。”

魏晋士族连食谱尚且密不外传,更罔论图书典籍。

故而曹操羡慕蔡邕藏书万卷,却只敢找自己施过大恩的蔡文姬打听,不曾对蔡邕藏书的真正传人王粲提过半句。

以曹操的身份地位尚且如此顾忌,王琅也无意在低收益的事上挑战社会习惯,成为士族公敌,而是利用这种习惯,将藏书按珍贵程度分层设立门槛。

“砖石变温慢,楼内冬暖夏凉,只用来藏书有些浪费。我在楼外种了翠竹碧荷,增添景致,又将一楼书橱做成可上下推拉的结构,在景观位摆上席案。外面荷风习习,楼里书墨流香,窗明几净,人声隔绝,是适合读书的好地方。”

走到直棂窗边的席位前,她停下脚步。

粼粼的水波倒映上粉刷雪白的墙壁,有一种不在尘世的美。

“这是阿父最常坐的位子。虽然他从未说过喜欢,但一得闲就来这里坐着,有时读书,有时乘凉,天气好也抚抚琴,只是大兄去世后就再也不抚了。”

一尘不染的桐木琴没有放在案几,而是放在了坐席上,她无声在席边跪坐下来,用指尖依次拂过七根琴弦:

“他要简葬,随身之物多不让入土,这把琴原先被放在灵堂,阿兄去江州前交给了我,我就放到这里,替他留在他最喜欢的地方。”

她说起这些事,神情里并不透出悲伤,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谢安没有出声,却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肩。

于是她抬头向他笑了一下,用比以往更快的脚步当先走向楼梯。

“我带你去二层看看。那里的书不如一层多,但本本都是珍品,有些私史秘录奏疏抄本之类事涉机要,不能随便流传,我用铜柜锁起来了。”

通往二层的楼梯采用了此间少见的开放式盘旋设计,逐步拾级而上的过程中能将一层景象全部收入眼底,给人以一种奇妙的登临感。

王琅熟门熟路,上了二层以后径直走到一间窄门的耳房,门边靠墙立着一尊在晋人眼里古里古怪的木架,其实就是加固版的乐谱架,架面倾斜,把书摊在上面可以很方便地翻阅浏览。

因为要给谢安介绍,她将架子上平摊摆放的锁线装订大书取下来拿在手里,带谢安走进真正的藏书室。

“前朝刘向、刘歆父子创立了校雠学,中朝荀勖在前人基础上发扬光大,辞去其他职务,耗时五年,将官藏十万余卷图书四部分类,编成《中经新簿》。”

“荀勖这个人的品德不怎么样,学术上的才华却是毋庸置疑,四部分类的概括性无可超越,堪称天才。”

其实荀勖的四部分类顺序是经、子、史、集,后世传为定法的经、史、子、集要到李充手里编撰《晋元帝四部书目》的时候才被调整。

而李充是王羲之书法老师卫夫人的儿子,和王羲之一系有亲戚关系,王琅从王羲之那里打听过,得知李充的年龄比她还小,等他升到六品官负责整理图书,至少得是几十年后的事,根本指望不上,还得靠荀勖。

“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的而论,荀勖的工作已经做得极好,没必要重复。所以我把他的《中经新簿》抄了一份,过滤出家里有的书目贴上标签,按顺序装入书柜。又额外整理了一份扫读索引,便于检索图书。”

谢安问:“扫读索引?”

王琅道:“就是将图书大略翻过一遍,知道其中哪些章节记录了哪些事,按我需要的角度提取成关键字,再将所有关键字分类整理,汇总成一部索引库。比如我想找安石喜欢的那位王弼,那就这样——”

她翻开手里的大书,翻到索引库里的人名部,按部首序查到王弼,得到几十部书名与对应编号。

“书柜沿用荀勖分类编为甲乙丙丁四组,分别放到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中经新簿》里排序如何,放置在书柜内的位置也如何,比如这本甲一二七,就放在东边书柜第一排第二十七格,也就是这组。”

她从编号为二十七的格子里抽出一册誊抄后的纸书,直接翻到书本末页:“书末页用同样的方法写了索引,可以定位出具体的册数和页数,找到了,第二卷 第十一页,那么就是这本。”

她把手里的末卷放回书橱,重新抽出整组里的第二本,翻开到第二十一页,果然里面记载着一则与王弼相关的小故事。

“哈,是陆机入洛遇见王弼鬼魂与他谈玄的异闻,真巧。”

谢安将目光从书上缓缓转移到她脸上,慢吞吞开口:“恐怕琳琅的索引不在纸墨,而在此处。”

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脑袋。

故意调侃的行径被拆穿,王琅红了红脸,合起书道:“过目不忘只能记住内容,融会贯通却要梳理引导,我建索引确实是为了替自己整理思路,建完就刻进脑子里,不需要再看纸书记录翻找,但像我这样天资的人毕竟是少数,留下记录能让更多人抵达高处,这是比独自登临更有意义的事。”

谢安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点头道:“嗯,难怪夫人无所不通,却学艺不精。”

王琅大为恼怒,这小鬼怎么说话呢?

才讲了两句好听的,又开始故态复萌找茬了。

她带着几分不快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的时间当然要花在最重要的事上,做不到事事精通,输给有天赋又努力的人也不足怪。”

谢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夫人误会了,我不是在说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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