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真情假意(1 / 2)
不管你信不信,张主任确实是一位人间罕见的政治魔术家,截流失败了,指挥落水了,这本来是些晦气的东西,可我们的张主任灵机一动,将这场不幸的悲剧变成了一首悲壮的英雄赞歌。他当场召集在场的地区和县广播站的记者,郑重地宣布:“为了向党的九大献礼,为了青云河工程,我们的基层干部田震同志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奋勇跳进了滚滚洪流,至今昏迷不醒,这种英雄气概,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培育的结果,是对党的九大无比向往的结果,我们全县各条战线的广大干部群众,要迅速掀起一个学英雄、做贡献,以优异的革命成绩向党的九大献礼的活动,把我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断推上高潮!”
张主任的主张见报后,地、县革委会、红卫兵组织纷纷发表声明,盛赞田震的大无畏精神,向田震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积极投入到“文化大革命”当中去。张主任抓住时机,及时组织了田震革命事迹报告团,在全县巡回演讲,后来又走出县界,到地区各地演讲。这一来,人们似乎把青云河截流失败给忘记了,却牢牢记住了田震这个英雄的名字,可以这么说,树了田震这个典型,压倒了大河截流的一切不利影响,同时也满足了张主任捞取政治资本的要求。
按照时髦的说法,田震被英雄了,虽然住在公社医院里,却享受着高级医疗待遇,那些县里的、地区的医疗专家纷纷赶来会诊,想方设法抢救这位奄奄一息的英雄。然而,势如破竹的政治势力可以征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人,却很难征服人体的病魔,一茬又一茬的医疗专家使出了浑身解数,却只能维持田震的基本生命特征,让他心跳、让他呼吸,却不能让他像正常人那样坐起来、站起来和走起来,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植物人,不能说话,没有表情,连漂亮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医疗专家没有办法了,无可奈何地将他扔给了公社医院,这样,尤蕴含等底层医生才有了发挥的机会。况且,人为的英雄模范,往往是昙花一现,三个月后,张主任觉得田震这个英雄人物利用的差不多了,他的英雄赞歌也就越唱声音越低了,到后来,他直接将田震交接给了史祖军,让侨乡公社负责照顾田震,石祖军也不是傻瓜,他明白张主任的心思,又将田震交给了尤蕴含,说:“既然田震是个病人,就由你们医院负责吧。”
尤蕴含原来是配合上级专家护理田震,现在田震交给她全权负责,从心里讲,她不但没有怨言,甚至还有点暗暗庆幸,这除了感情所致,还因为田震是为她返回家乡的,如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感到无比的内疚,十分的歉意,照顾好他,在她心里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和义务。
田震原来住在特护病房,她在接手田震的医疗之后,首先给他调了病房,让他紧靠自己办公室,而且她在办公室按了一张小床,除了安排医院的日常工作,她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田震身上,医疗护理自不必说,就连一日三餐都由她亲自安排。晚上,她经常住在自己的办公室,时不时地起来为田震端屎端尿,遇到田震感冒发烧,她干脆守候在病床前,为田震烧姜汤驱寒,搓身降温。起初,周忠贵对她这样做并无怨言,可时间久了,他的眼神也就变了。
“关心同志是应当的,可不要过了。”这是周忠贵第一次给他的忠告。
听他说这些话,尤蕴含十分震惊,她冷静地看着他,轻声细语地说:“记得田震刚住院那会儿,你曾亲口对我说,老田是被逼成的这样,你们医务人员一定要尽心尽力,照顾好他。可现在,他还躺在床上,毫无正常人的反应,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你得照顾太投入了。”
尤蕴含垂下眼睛,没再理他。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做事心中有数,也坚持真理,却不喜欢争辩。也就在周忠贵跟她产生分歧的那一天晚上,她不声不响,直接搬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居住,这样,守护田震的时间更长久了。常来探望田震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肖大嘴,一个是赵尔芳,肖大嘴来主要是给田震搓澡,赵尔芳来主要是送美食,隔三差五,她不是炖鸡汤,就是熬稀饭,来了后还要亲自喂养田震。石祖军在田震的英雄热降温后很少来了,最近一次探望田震是陪着田震的儿子田亮来的,田亮已经成为地革委办公室秘书,他来看老子属于天经地义,石祖军陪同他,不能说没有巴结的意图。据说,田亮跟石祖军进到田震的病房后,毕克楠曾在后窗左右溜达。
这天上午,医院“哒哒”地驶进来了一辆马车,马车夫穿着军大衣戴着口罩,他一声令下,两匹阔马一撅屁股,停在了病房大门前,车上跳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拎着两条鲶鱼的陈铁掌,一个是背着一个大南瓜的秦国良,当马车夫摘下口罩,人们才发现是谢振山。
在尤蕴含引领下,谢振山和陈铁掌、秦国良走进了田震的病房,进了屋,他走到了田震的床前,默默地注视着闭着眼睛的田震,然后掏出一把钥匙,轻轻放在了田震的枕下:“小子,一直没请你到家里去,这是我家的钥匙,在县委家属院最后一排东头第一户!”
说完,他带着陈、秦二人便走了。
史祖军在下乡的时候经常遇上周忠贵,每次相遇,史祖军总是老远下车,主动跟老领导打个招呼,有时还聊上几句。这天早晨,天有点阴,史祖军骑车到百草村大队去,又碰上了周忠贵,史祖军下车后,看了看天对他说:“队长,天不太好,早回去吧。”
而周忠贵却话里有话地应对道:“我用不着关心,你还是关心一下你们的尤院长吧。”
在史祖军眨眼破解他的话的功夫,周忠贵已经扭身走了。
中午回到了公社,史祖军便找人打听尤蕴含的情况,这才得知,尤蕴含为了照顾田震经常不回家,引起了周忠贵的强烈不满。于是,史祖军开始琢磨尤蕴含的问题。他找来赵尔芳,认真地劝说道:“赵尔芳同志,田震是县里树立的硬膜人物,现在瘫在病床上,各级领导都极为专注,而解决英模人物的实际困难,又是你们民政部门的职责,因此,公社革委会决定将照顾田震同志的任务交给你们,具体由公社医院给予配合,你看怎么样啊?”
赵尔芳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史主任,是不是周书记周忠贵来找过呀?”
史祖军不置可否地咧咧嘴,但没说话。
“我愿意接受这项任务,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吧。”
“田震同志是个植物人,如果照顾他,就要全力以赴,因此,别的工作就不要找我了。另外,田震同志属于缺氧性脑瘫痪,营养一定要跟上,希望公社给他配备柴油炉和必要的优良食品。”
“不但这样,公社还要给予你一定的补助,伺候病人不容易啊。”
当天傍晚,赵尔芳下班回家,中途碰上了喜神,他扬着呆滞的笑脸,对赵尔芳说:“师傅请你呢。”
姜元成住在水利站的两间平房里,院门是铁皮的,刷了乌亮的黑漆,窗户上竖着矿石收音机的天线,院内还停着一辆两轮摩托车。赵尔芳跟着喜神进了房间,却见室内灯光明媚,小桌上摆着四个菜和一瓶酒,菜盘中有一只金黄色的盐焗鸡,那瓶酒是乡间少见的白兰地。看到那只金黄的盐焗鸡,赵尔芳夸张地惊喜起来,对着坐在桌前沏茶的姜元成说:“盐焗鸡,这不是化肥厂的盐焗鸡吗!”
她围着盐焗鸡转了半圈儿,又说:“他们食堂的盐焗鸡可是一绝啊!”
姜元成学着电影里的动作,右手从胸前划了个礼让的弧度,说道:“坐,我跟喜神从化肥厂刚回来,带来了你爱吃的盐焗鸡,所以略备薄酒,以示敬意。”
赵尔芳也没客气,左手按住盐焗鸡,右手“噌”地撕下了一条鸡腿,狠狠地啃了几口,然后对姜元成说:“不错,哎,你们去干什么?”
“是老厂长让我们去的。”喜神笑嘻嘻地答道。“老厂长要调我们两个去,姜师傅当技术员,我还当他的助手。”
姜元成洋洋得意地对赵尔芳说:“所以请你来,一起祝贺祝贺。”
“好啊!”赵尔芳坐下后,亲自动手拧开了白兰地盖子,又说道。“白兰地又称兴奋剂,今晚咱就好好兴奋兴奋。”
赵尔芳跟姜元成看似很随便,也很亲近,两个人甚至可以皮打皮闹,无拘无束,就像有扯不清的关系,但实际上她对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绝不肯让他越雷池一步。在她心里,姜元成是个能人,也有一定位置,可他的位置永远在角落里,高大不起来,男人不受女人尊敬了是很窝囊的,窝囊的男人女人是不会真爱的;而对待田震,赵尔芳的态度就另外一个样了,她虽然也会跟他开玩笑,却从内心深处尊重他、仰慕他,在男女的关系上,她不愿设立防线,巴不得跟他交融在一起,只是她的愿望在他身上总是难以实现,这也是她的烦恼和痛苦。这次让她照料田震,是出乎意料的一个惊喜,虽说他植物人了,但凭着她的医学知识,她相信这是短暂的,医学的奇迹一定会出现,她有信心等待到这一天,也有信心感动他。
“想什么呀你?”看到赵尔芳走了神,姜元成一边敬酒,一边问她。
她装出困苦地笑了笑,没有搭话。
姜元成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到她心不在焉,便一个劲儿劝酒,等三个人喝得带有醉意时,姜元成给了喜神一个眼神,喜神眼睛吧嗒了许久,才想起了事先想好的话题:“赵,赵所长,老厂长说了,师傅到了化肥厂,给,给房子,还,还能带,带家属。”
虽说赵尔芳总想摆脱公社这个闭塞、落后的环境,但让他跟随姜元成这样的人远走高飞,她是难以接受的,尤其在获得了跟田震在一起的机会之后,她更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姜元成这样的人。但为了应付姜元成的一片盛情,她没有直截了当地打消姜元成对自己的念头,而是面带微笑地调侃道:“好啊,老姜你就找个乡下媳妇,带到大城市里去吧。”
姜元成听出她在回绝自己,紧紧努着嘴巴,用充满愤懑的眼睛望着赵尔芳,深吸了一口气后说:“我就不明白,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咋跟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绑在一起啊!”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她将照料田震的事了,不然他是不会提出“半死不活”这个词的。植物人不就像半死不活吗?为了回击姜元成,她有意晃着酒杯里的白兰地,瞥着姜元成说:“有句话你知道吗?有钱难买乐意!”
“乐意?可他这个样子,还是个人吗!”姜元成有些激动。
“怎么不是人?在我眼里,他是活生生的男子汉!”她开始不给他留面子了。
“哼,一个废物!”姜元成咬着牙说。
她忽地站起来,拍着桌子对姜元成说:“你不要侮辱别人!我跟田震在一起,自豪,幸福!”说着,她抓起桌上的围巾愤愤地走了。
赵尔芳要到医院来照料田震是尤蕴含万万没有想到的。在办理交接时,尤蕴含的表情极其复杂,虽然赵尔芳也学过医学,可她毕竟没有临床实践,对她照顾田震这样的重病号,尤蕴含有些不太放心,但组织的决定,她又没法改变,只能在交接时更加积极一些,更加周密一些,她对赵尔芳说:“我给你腾出一间房子,紧挨着田震的病房,这样你也方便。”
想不到赵尔芳竟说:“尤院长,不用了,我住在田震的病房就行,这样更有利于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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