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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彰华低头品了一口,得出结论:谢长晏自谦了。她本就是个极聪慧之人,那些需要缜密操作反复锤炼的事情,总是能做得很好。而且,年纪渐长,这优势在她身上就越明显。

彰华忍不住抬头再次细细地打量她。

跟他之前预料的一样,她长得非常高,仅比他低半个头,因为尽情地沐浴阳光,皮肤是一种健康的麦色——大燕最推崇的肤色。

她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如果说,之前的谢长晏,是个长得有棱有角有特点的小姑娘,现在的她,几乎可说是光华四射。那些不符大众审美的特点,在她脸上全变成了的亮点:厚厚的嘴唇,显得是那么柔软,仿佛丰润的花蕊诱人深入品尝;乌发如墨,浓密如云,流泻着黛青色的光泽,引人伸手触摸;而最美的是她的眼睛,褪去了曾经的天真善意,染上了欲语还休的哀愁,几能激发任何男人的保护欲。

彰华的心,突兀而不受控制地“咯噔”了一下。

意识到对面之人已是个完完全全的成熟女性,不再是两年前那个羞恼嗔怒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后,他下意识地挪了下身体,让彼此的距离稍微远了一些。

而就在这时,谢长晏决定切入正题——

“师兄,我能借阅甲库里的甲历吗?”

甲库,是燕宫用来保存甲历的档案库。凡入仕官员的出身、籍贯、履历、考绩全部记录存档于内。

彰华盯着她:“你要借阅谢将军的甲历吗?”

“是。我想知道,十五年前,我父与程寇的那次战役,究竟是怎么回事。”

彰华低头看着手中的木雕茶杯,沉默不语。

“杀害我娘的凶徒死前说,我父在那次战役里,杀了他们兄弟十人,还弄瞎了他的眼睛,害他被困海岛十五年。”谢长晏正色道,“我解剖了他的尸体。他的胃已经缩得很小,且有溃疡,是常年饥饿所致。腿骨关节肿大、骨髓脓化,是海风侵蚀所致。眼膜发黄,皮肤多处皲裂……基本可以断定,他没有说谎。”

彰华定定地看着她。十五岁,同龄的名门闺秀们忙着斗草斗衣斗首饰,做一切吟风弄月的事情。而谢长晏的双手,则沾满了血污,执着地想要寻求真相。

“他下颌的第二磨牙是中空的,应是故意凿空埋入毒药用,但毒药不知何故用掉了,没有及时补充,空的时间太久,周边都已蛀蚀。也就是从那颗牙上,断定了他的身份。因为此填牙术十分了得,既要安全蓄毒,又要确保能第一时间咬碎牙齿自尽,用的材质很特别,是如意门的不传之秘。”

彰华忍不住想,她真的是查出了很多啊。在有限的条件下,竟查到了这么多……

“他的右眼虽被缝合,但眼珠还在里面,我检查了一下,是匕首戳瞎的,从切口推测匕首不会超过手掌宽。可我父的兵器是长刀,刀尖钝重。就算是他使得匕首,那把匕首也不是他的。”谢长晏说到这里,目光变得有些急切,“我想看看甲历,当年跟我父一起殉难的还有哪些官员,他们之中,谁使匕首。若有幸免存活者……”

彰华忽然开口:“朕。”

“我想亲口问一问当年的……唉?”谢长晏愣住了。

时近黄昏,夕阳薄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彰华的脸——曾经被认为是太过复杂而无法解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显直白的表情。

“朕,是唯一的那个,幸存者。”

他一个字一个字道,放下的木杯上,留下了两个入木三分的指印。

谢长晏彻底愣住了。

同观九年,燕王摹尹正英姿勃发,力推科举取士,想要取代原来的“九品中正制”。

而那一年,燕国的太子彰华五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

而那一年,长公主一眼看中了殿试第一的状元、出自寒门的方清池,点他做了驸马。

摹尹本不同意,长公主不停哀求,最后摹尹无奈地应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就此断送了方清池的大好前程。

驸马不得参政,有富贵却无实权。作为第一届恩科的头名,方清池不仅文采斐然,面容俊美更是宛如谪仙。消息传出,无数学子为之扼腕。

而方清池温顺地接了圣旨,并未对这桩婚事表示任何不满。毕竟,长公主出身高贵,又是个难得的美人。

自那后,夫妻琴瑟和谐,也算是一段佳话。

再然后,到了十一月,宜王寿诞,因长公主思念远嫁宜国的姨母,故代表燕王前往贺寿,顺便见一见阔别多年的亲人。

次年三月,公主回燕。方清池决定亲去滨海迎接,给妻子一个惊喜。

他谁也没说,此行本是保密,不想车行一半,发现坐榻下方藏了一人,揪出来一看,竟是六岁的彰华。

方清池吓得不轻,当即要将太子送回,但彰华又哭又闹又恐吓又蛮横,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带他一起去滨州。

“那是朕第一次离开玉京,跟着出身寒门的姑父,心中充满了兴奋和期待,想看看书中被誉为唯方之鹰的大燕,是何等雄壮辽阔,国富民强。”彰华说到这里,却是苦笑,“然而,姑父节俭,又是秘密出门,这一路,是令我吃不好也睡不好。更糟的是,我所见的大燕,路有冻死骨。”

谢长晏对此深有体会。这两年,她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北境比南境好一些,原本隶属于庞岳两家的封地,因为世家已倒,土地还归乡农,呈现出了焕然一新之貌。而南境大部分州县的百姓还是生活得很困苦。

彰华所见,是在十五年前,必定比现在更糟糕。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父的疆土,这就是我们大燕国的子民。它跟我脑海中想的完全不一样。姑父问我,苦不苦?若受不了,就送我回京。然而,我当时不知怎的竟生出毅力,不,我一定要见到海!”彰华看着谢长晏,眼神闪动,语声低柔,“你自小长在海边,可能体会不到北境之人第一次见到海的感受。我到滨州那天天气非常糟糕,狂风暴雨,姑父让我在客栈中休息,等天气好些再去看海。我不干,就那么顶着风雨去了,一瞬间,浑身就湿透了。而我,也终于看到了海——暴风雨中的大海。”

天是黑的,被层层乌云压得仿佛就在头顶上。

海也是黑的,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毯子,翻滚着朝海岸卷来,带着包裹世间万物之势,直撞心魂。

六岁的彰华站在岸边,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他身上、脸上,他却忘了躲、忘了动。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

身为大燕国的太子,未来的储君,天之骄子般的人生,在这样的自然之力前,却跟蝼蚁没有任何区别。

六岁的彰华被吓到,被震到,被淋到,就此病倒,发了高烧。

“我一病就三天。三天里,脑海里全是那一幕,翻来覆去,有时候看见自己被海吞噬了,有时候却看见自己飞了起来……当我看见自己飞起来时,我睁开眼睛,就见姑父站在窗边,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紧张表情。我刚想喊他,他却神色慌张地打开门,一个裹着斗篷的女人走了进来。之所以说是女人,是因为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绣花鞋。”

谢长晏一愣,意识到自己即将听到一桩皇族内不为人知的丑闻。

“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没有醒。听见姑父很紧张地说让她不要再出现,自己不方便。然后那女人问有什么不方便的,接着她看见我,问我是谁。姑父回答说是小厮。然后他就将那女人送走了。我很奇怪,他为何说谎,又很好奇这个女人是谁。我心中有点兴奋,觉得自己抓到了姑父的把柄,想象着如果偷偷告诉姑母,他会露出如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彰华说到这里,勾起唇角轻笑了一下,“我小时候竟是这般好事恶劣之人。”

也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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