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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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尘和智引尽其所能帮张副官落葬。在那种时局之下,一切从简。同尘隔几天就会给明引打电话,告诉她进度,然后问甜辣椒的近况。大家都很担心她。明引说:“先别说破吧,至少目前……等再过些时候,……”

明引希望甜辣椒继续住在她的家,但甜辣椒执意要搬到张副官的房子里去。那里距离明引家说远不远,但开车也要二十分钟。别的倒没什么,明引是担心甜辣椒一个人会胡思乱想,万一出点什么事,她又怎么向九泉之下的他交代。可甜辣椒倔起来,是谁也劝不回来的。没有办法,明引只得送她过去安置下来。

甜辣椒独自住在他的房子里。这里没有太多他的痕迹,有一些他遗留下来的书籍。院子里两棵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花园因为长期无人打理而显得杂乱。甜辣椒并不是个园艺好手,但她希望那两棵树能好好地生存。明引实在无需担心她,因为她找到了事做。每天早晨八点钟,她就待在院子里,把那些没有处置掉的杂草藤蔓清除干净,中午随意对付着吃些,下午继续,一直到五点钟,太阳西斜,她才垂着背回到房里。她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每天除了劳累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劳累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让她被那种酸楚的感觉填满,没有心思想起他,晚上很快也就睡着了。第二天,把昨日之事重复一遍。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天气逐渐变得温暖,在后来,她弯身在花园里,看着初具雏形的花丛,会有微风阵阵扑面,她的汗水也风干了。

有时,明引会邀请她去做客。她知道明引的意思。但她不想去,她说:“我不去,万一我去的时候,他正好回来,不就没有人给他开门了吗?”她想象他推开栅栏,步入两侧开满鲜花的步道,一直走上台阶,摁响门铃,“我还要让他好好看看我种的花、栽的树呢。”

明引暗暗吞下眼泪。“那我把东西带到你这里来,好吗?”

从此,明引如果要见甜辣椒,总是会提着食物、饮品,大包小包上她家去。她不忍心戳破一个人的苦苦的支撑的梦想。即便这个梦,不会再有实现的时候。岁月总是冷静的,它不偏不倚,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它不会垂怜凄苦的爱情,照旧那样把日夜轮转。

“你最好快点回来,不然就赶不上生日了。”甜辣椒自言自语。但他没有回来。

转眼就是第二年了,甜辣椒已经把张副官的小房子打理得仅仅有条,再没有什么可以弄的了。很快,就又是过年的时候。只是今年,这里并无过年气氛。去年在乘龙里那个欢乐的除夕,像上辈子的事情。

甜辣椒照旧哪里都不肯去,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明引真担心她会憋出病来。一个人与社会脱节,总是会出问题的,她想给甜辣椒找些事做,可是她并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也就有了很多的阻碍。甜辣椒变成明引最担心、最牵挂的人,可她又无能为力。她知道,除非现在他回来,不然,甜辣椒没有解药。

有时候明引会想,甜辣椒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死了?她知道么?她那么聪明。可是,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甜辣椒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才有一线生机。

明引却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她有了新的事业,需要离开这座城市。临行前,明引真心劝慰甜辣椒跟她一起走:“你一个人在这里,语言不通,又不出门,我怎么放心?你要是担心他回来找不到人应门,我就雇个佣人住在那里,跟我一起走,好吗?”

但是甜辣椒不愿意。“我想亲自给他开门。”

当明引也离开,甜辣椒似乎真的是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她的居所变成了一个孤岛,没有人会踏入。但如果有一天,这栋房子的门铃响起,那么,一定是他回来了。

就在半年之后的一个午后,是雨前的阴沉天气,风把甜辣椒清洗干净、刚刚换上的纱帘吹起,她看着那些纷飞的帘子,又想起他。她坐在沙发中,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她的思绪好像也变得迟缓了,最糟糕的是,她的钱就快要用完了。尽管明引给了她一笔钱,但是她不打算用。明引的钱是明引的钱。甜辣椒盘算着余额,用不连贯的思绪思考下一步,却想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她说过,门铃响,只有一个可能,是她的故人终于回来。她期盼着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正地来临,她又不敢相信。门铃响了第二次。甜辣椒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向门边,她仿佛看得见心脏从胸口窜出来的模样。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看见手指上那枚逐渐有些褪色的银戒,她突然后悔,当初没有买更牢固、更隽永的材质。

门打开了。站在门那边的,却不是他。

可是,那个人在看见甜辣椒的第一瞬间,就哭了。哭得那么汹涌。甜辣椒愣了愣,随即,紧紧地拥抱住来人。

“姐姐!”

“月儿……”

竟是小月季。

甜辣椒把小月季带进房中,雨就在小月季的后面洒下来。小月季看着甜辣椒,眼中充满了疼惜。“姐姐,你怎么这样瘦?怎么这样憔悴?”小月季不敢说的是,姐姐为什么老了这样多。

甜辣椒与小月季坐下来叙话,两人这么长时间没见,可再见面,又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小月季说起她的故事:“那时候将军要我和脉生少爷结婚,我不肯。后来,我跟着伊丽莎白到了英国,姐姐,我现在在读书呢,她帮助我考了大学,再过两年我就大学毕业了。那时候我想告诉你,可又怕将军会因循找到我,捉我回去结婚。姐姐,对不起,教你受苦了。”

“原来是这样……真好,月儿,你读书了,真好啊。”

“姐姐,等我赚钱了,就能好好报答你,我养你。”

小月季已经辗转得知张副官的事情,然而像所有人的选择一样,小月季也加入了欺骗甜辣椒的行列。他们所有人,一起为甜辣椒保护一个不破的谎言。

“我真好福气。他也会养我,你也会养我。我真就是个不能自己赚钱的主儿。”甜辣椒与小月季说说话,思绪重新变得顺畅起来,母语也让她惶恐急躁的心,平息下来。

“说到这里,姐姐。”小月季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大包东西,打开,竟是那时候吴将军送给甜辣椒的金条等物,“我那时候就怕有个万一,替你把这些东西都收着带走了,你数数,当时将军送的,一样不少。”她又拿过另一个精心保存的大件,“姐姐,这里头是两套戏服、头面,当时你叫我烧了,可我……我不舍得,姐姐,我也一并给你带来了。”

小月季就像是送福的天使——天使,甜辣椒想,到底她也是被这个异国给同化了一些的,她如今会想到天使,而不是财神之类,她自己笑了出来。总而言之,小月季带来的这些东西,够甜辣椒再无忧地生活好一阵子了。

“月儿,谢谢你。”甜辣椒也想通了,“这些戏服,幸亏你替我留下来。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还能在这里唱戏。这里的人肯定没见过这样的戏剧,我说不定会在这里重新走红呢。要是走红了……”她就不怕他找不到她了。

“我怎么会让你活不下去?姐姐,其实我是来带你走的,跟我去英国吧。”

却又是一个要来带她走的。甜辣椒微笑道:“月儿,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心意,可我不能走。你若是想着我,一年半载的,来看看我就好。若是你学业忙,走不开,不来看我也没事,我自己可以的。”

小月季已是泪水涟涟,甜辣椒这无谓的等待,在小月季看来,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姐姐,月儿怎么可以抛下你?我已经抛下你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月儿死不足惜。”

“你不是回来了吗?月儿,别说傻话。抛弃我一次,只要回来就好。你是这样,他也是。”

人生苦短。不对,小月季想,对于无望的等待,人生,明明是又苦又长。小月季苦劝无果,只能长期奔走在两国之间。她每次到甜辣椒家里,都会察觉到甜辣椒以光速在衰老,在甜辣椒叁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半头的黑发已经变白。小月季心里酸楚得不行,一再劝她走,甜辣椒却始终不愿走,有一次,两人甚至还吵了起来。小月季是不想吵的,她是着急,情急之下,说:“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姐姐!”却把甜辣椒惹得又气又急,坐着哭了好久。小月季心如刀绞,最后抱着甜辣椒痛哭。

大概是因为实在寂寞,甜辣椒后来也总算在小范围里唱唱昆曲,来欣赏的只有很少的外国人,多半是从国内过去的,那些人里,也有对甜辣椒颇有好感的,想与她约会,但甜辣椒一律拒绝。她在台上和台下,仿佛是两个人。于是越发神秘迷人,尽管她的头发灰黑掺杂。

但是事情有了例外。甜辣椒竟然主动与一个新来看她节目的男子约会了。那个男子生得十分俊朗,温柔的眉眼,有淡淡的酒窝。年纪大概要比她小了十岁。甜辣椒少有的兴致高昂,问他:“你叫什么?”他说他叫亚岱尔。他不懂为什么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她眼里会流露出失望。但她又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他甚至觉得,她看的不是他。

亚岱尔承认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已不再年轻,脸上带着深深的忧郁,像备受摧残的花,又像独立天地间的树。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他情不自禁,想要吻她。在他们的嘴唇要接触到之前,她却移开了脸,歉然一笑,说:“我得回去了。”

亚岱尔很遗憾,又说:“那么,我们去你家?”

“不,亚岱尔,对不起,”她说,“我的先生会回来。今晚很愉快,再见。”

亚岱尔听出这声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故事,只知道她守着一栋小房子,深居简出。她把花园料理得很好。她有个妹妹,每过两个月都会来看她。她还有个很有钱的朋友,平时在别的城市工作,一有假期,就会来看她,并且给她置办很多东西。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人际关系。更别说,她有爱人。亚岱尔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个先生——他猜,这大概是她回绝他的借口。

甜辣椒的一生,就这样在另一个国度过去大半。后来,国内战乱平息,再后来,有很多当初逃出来的人回去了,可是她却不敢回去。不回去,就还能等到他。回去,他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要一直等着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当你逐渐忘记这个人的声音、长相,原来记忆并不牢靠。她开始忘记具体的张副官。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手温暖吗?他的嘴唇,柔软吗?他的眼睛,眼角下垂吗?他的鼻子,是高挺的吗?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的一切。她开始一一忘记。

到最后,他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并且,还在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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