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1 / 2)
打着卷儿的秋风吹得衣袂翻扬,街边扬起的落叶共零零碎碎的小杂物在风中短暂的漂浮,又缓缓归于地面。
街上一片冷清,金陵繁闹似乎都与这处无关。
有位方入城的公子随拦住行色匆匆的路人,低声问道:“请问城西易府在何处?”
那路人莫名地看他,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匆忙指了个方向,欲言又止了一会,道:“这位公子,那可是个闹鬼的地儿,里面住的还是个……”
他有个词儿在嘴里转了几圈,问话的人抬眼看过来,他莫名心头一颤,再不敢多说。
问话的公子哥看着路人离开的背影,神情晦暗。
深巷里有户人家,残败的门前坐着个衣衫不整的人。
他在这里许多年了。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谁问话都只会疯疯傻傻地笑着,却每日都坐在这门口石阶上,垂着脑袋反复轻哼同一句话,有胆大的仔细听了,是句不成调的曲儿。
“那是个中了邪的疯子。”人们这样说。
昨夜骤雨狂风,吹落一地枯枝败叶。这可怜的疯子正哼着曲儿数地上落叶,忽有一双银靴踩过地上枯枝,逆光而来。
坐在阶前的人抬头,望见一张极俊的脸。
来人一袭锦衣,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眼前这狼狈不堪的疯子,叹息般开口:“卫展眉,你也有今天。”
“……嘿嘿。”那疯子恍若未觉,兀自靠在绿痕斑驳的墙上,低下脑袋继续唱道:“报平生、报平生、报答平生……平生……”
“——不认识我了?”
来人一身戾气毫不遮掩,一把将这可怜虫按在了地上。他口中的卫展眉右脸紧紧贴合粗糙的地面,还傻笑着挣扎着去够旁边的破碗——里头有半碗浑浊的水,水面飘着两片虫蛀的枯叶。而孙良人一手按在他后颈,抢先夺过那城郊乞丐看了都嫌弃的破碗,手腕一抖,将水尽数泼在了他的面上。
从前出入皆众星拱月,非仙露琼浆不饮,非玉盘珍馐不适食的矜贵成性,今日却于一处陋巷落魄至此,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见过他从前风光的人就真的笑出了声。
笑声里,沦为尘泥的可怜虫抬眼,抹去脸上湿痕,纠在一起的发梢往下滴水,他屈指弹开水珠。
“卫展眉啊卫展眉,”那人笑够了,“你当我还是当初那个孙良人?连你是真疯还是作态都看不出来?”
动手做出恶行的人双目通红,被泼水的人反倒十分平静,他慢慢低下头,嘲弄道:“……时至今日,你还要来看我笑话。”
若给邻里看了,一定要惊呼出声来——疯了二十年之久的人,居然还能正常说话。
孙良人紧紧注视着他,看着他狼狈姿态,从鼻尖溢出一声嗤笑。
他松开手。
“带我进去。”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喉咙,慢慢收拢,他重复了一遍:“带我进去。”
迷茫的情绪浮上面孔,被掐住脖子的卫展眉扑腾地看着这个人,却恍惚觉得自己从来不认识他。
他讨好地笑着,只是这张脸早不复当年精致,一张覆在白骨上苍老憔悴的人皮痛苦地拧着,丑态毕露:“……带、带……只要你放开我……”
他在前面引路,喉咙里还在疼着——刚刚这人就这样把他按墙上悬空掐了好一会儿,几乎是卡着黑白无常过来索命的点儿松的手。他迷迷糊糊觉得好像走了一遭黄泉路。
身后人道:“卫展眉,你怎么这么老了。”
脚步一滞,卫展眉下意识要去藏白发,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可笑后又放下了手,平静道:“修为没了。”
修为是驻颜的全部原因。没了修为,当然就有生老病死,当然也会青丝华发。
“哦?”孙良人反应竟然十分平常,甚至继续嘲弄:“这次又是为了哪个女人?”
卫展眉不答话,推开已经破败不堪的房门,一声刺耳的“嘎吱”声伴随着掉落的积灰叫人一看都心生嫌弃,而自幼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卫展眉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甚至露出了个微笑,不过他疯了太久,这一扯嘴角就是个快咧到耳朵边上的疯癫样:“请吧。”
“……笑得真难看。”孙良人踏入,看着那布衾寒榻,目光停留在脏兮兮的被褥边缘翻出的棉絮上。
他一怔,不知为何,恍恍惚惚想起了许久以前的旧事。
漱玉泉前,秦芳川下,曾有位华服少年揉着惺忪睡眼,身侧跟着二十名锦衣仆从,前呼后拥,哈欠连天,其中一名仆人双手奉上一份精致糕点,当年那小孩只需一眼便知那定是他们家中不吃不喝一月都买不起的东西。而少年捻起一块,只尝了一小口就皱着眉头扔回托盘,嫌弃道:“什么东西,丢出去喂狗!”
替小孩引路的童子低声解惑:“那位是卫家小公子,先生一向喜欢他率真性情,故小公子也是时天府唯一许带仆从的。”
一看就是乘肥马,衣轻裘,象箸玉杯,席丰履厚中养大的小公子。
那边的少年抱怨完糕点,瞥见这边,小跑着过来,露出个明媚至极的笑容,“小先生身边的这位是新弟子?哎呀,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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