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爱(1 / 2)
君灵沉出生之时, 临淮城中电闪雷鸣, 降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而临淮海上的海浪也因此翻腾了七天七夜,海中羸弱的生灵大多都抵御不了这样的阵势, 最终亡故的比存活下的不知多出几倍。
伴着这番异象降生于世,在旁人看来决计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事实也确是如此。
君灵沉的母亲也在产下他之后便撒手人寰,与世长辞。生来便背负着至亲之人的血命,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好兆头。
然,在临淮君家氏族看来,这一切确是千年难遇的好兆头。
君灵沉生来左眼异瞳, 这只异瞳不是凡物, 而是被世间之人称为可窥阴阳,明恶邪,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一旦遇上便再无所遁形的灵之眼。
在修仙界中但凡身负灵眼之人,便是被誉为为除魔诛邪而生的命定之人, 君家氏族亦觉他该如此,是以君灵沉便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般, 按部就班的活着。
他在三岁之前, 一直住在临淮的家中。每日十二个时辰,他有七个时辰都在同家中特意为他请来的夫子们上课。
夫子们教授课业时, 他偶尔能听见窗外家中小弟子们练剑的击打之声。他很喜欢剑术,也很想有个人能陪着他一起练剑, 但是在偌大的虚无缥缈间, 却寻不出一个可以陪他练剑的人。
他那时年幼, 根本不晓得自己和同龄之人有什么不同,有一次拿着自己的小木剑想要同家中的小弟子们一起练习剑术,但一句话都还没能说出口,那些小弟子们便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落荒而逃,口中还念着“恶鬼”、“妖瞳”诸如此类的话语。
他父亲知晓此事以后,将那些出言不逊的小弟子惩治了一顿,并且勒令虚无缥缈间再也不准提及关于他异瞳的事,对他说道:“你肩上生来便背负着斩妖除魔的重担,他人之言,无须记挂。”
然而有些流言并不会因为刻意的遏制而停歇。
比他年长的长姐也因为此事特地跑来他房中安慰过他一回,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性子,即便那时还小,他也隐约明白家中的许多人都不喜他,至于原因,大概归咎于他那只与旁人不同的眼睛。
于是从那之后,他便将自己那只眼睛用布遮挡了起来,再不示人。
据他长姐所说,他母亲在怀着他时,亲手为他置办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岛上海边林中的秋千,一件则是一把红似海棠的绸伞。
虚无缥缈间是个冷清之地,家中每个人都过得拘束刻板,单调乏味。他母亲为他置秋千便是想在他幼年时能够有一处玩耍之地,以免他太过孤单。而另一件红伞则是留给他日后娶亲之用。
他母亲是冥丘人士,冥丘那边的风俗,送伞既是定情。
他那时尚小,娶亲于他来说太过遥远,惟一有些念想的便是他母亲留下的那架秋千。
是以在虚无缥缈间的那三年,他每日除了课业之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独自一人走到岛上海边的林子里,坐在参天古树下的秋千上,默默的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大海。
大约,人都不是生来孤冷的。
但一个人独处的时日长了,原本内敛的性子也会变得愈发冷淡,寡言少语。
后来,他离开了临淮去到禹泽山拜师求道。许是他确是在修行一事上有些天赋,八岁在门中一场试炼里夺了魁,不负家族所望顺利的拜入了禹泽山掌门越鉴真人门下,成了对方的关门弟子。
他这位师尊在修仙界德高望重,在他之前收的两名弟子都十分成器,彼时突然收了他这么一个八岁的孩童,门中便有许多不满之声。一连几日门中便有多名弟子来到他房前叫阵,想一搓他的锐气。
他被磨的烦了,便只好提了剑从房中走出,将门前叫阵的弟子一一打趴下。事后本以为自己会被门中责罚,他前去他师尊寝殿负荆请罪,岂料他师尊知晓此事后只回了他一句:“顺心而为。”
他那时只觉得这句话别有深意,但一时却难以参透,等到他后来参透之时,便成了他这一生之劫。
禹泽山修道讲究的是“清修”二字,他彼时已是副清冷淡漠的性子,这清修于他而言可谓驾轻就熟,而他也在修行之中将性子磨砺的越来越冷,如同他手中的剑,冰冷孤寒。
春去秋来,他从一个幼童长成了少年,剑下斩过无数妖魔鬼怪,从越鉴真人的小弟子变成了禹泽山的缈音清君,名扬九州,无人不晓。
他的大师兄常远道是位有些不着调的修士,见他成日诛魔除邪,便说道:“你这整日整日的都在干这一件事,难道不觉得厌烦?”
还是头一回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想了想,答道:“习惯了。”
不厌亦不喜,也谈不上喜厌,大约只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性罢了。
常远道听罢,细细端详着他的面容,叹道:“可惜了我小师弟这张脸唷……”
他面无波澜,却隐约明白常远道言下之意。他容貌生的俊美,加上修为精湛,又是年少成名,修仙界中便有许多女修士暗暗的思慕他。
有一回,他在一次除魔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胆量颇有些大的女修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同他诉了衷肠,他听后只是无声的收了剑,转头使了御行术便离开。
自此,缈音清君不喜与人亲近的古怪脾性便传得越来越广,他也成了这仙道中远近闻名的冷面仙君。
这件事也不知怎的传到了他大师兄常远道的耳中,常远道惯是个混迹风月场所的性子,于情爱二字颇有些心得,闻言只丢了一句话给他:“不过是还没遇上让你动妄念之人。”
他听罢不置可否,清修便是心如止水,目空无物,他长这般大一身心皆放在修行一事上。妄念这两字于他来说便是红尘万丈,踏进去有违他初衷,他不欲踏,也从未想过踏。
又过了许多年,一向平和的修仙界出现了动荡。仙魔两道原本进水不犯河水,虽偶有些小摩擦但无伤大雅,不过后来却因一魔修骇世之举,将这平衡打破了。
此桩骇事中掺杂了许多仇怨,禹泽山一脉一向只除魔诛邪不问凡尘俗事,遂对此并不多做置喙,君灵沉也只是在门中听得门人偶然提过几回。
那骇事发生过后没过多久,他便带着几个禹泽山弟子下山历练。正逢到了一处人山人海的城中,几个弟子不慎被人群冲散,与他们走散,他领着剩余几个弟子寻了片刻仍未寻到人,便将目光落到城中最高处的一座楼上。
他对着身后的弟子道:“半个时辰后若未寻到人,便去那楼下等我。”
话毕,他掠身而起,登上了那座最高之楼。他立在楼巅俯视下方,见这座楼下密密麻麻的围满了许多人,也不知是何缘由。
但他很快便从这群人中寻到了几个身着白衫手提兰息剑的弟子,俨然是和他们走散的那几个,此刻竟齐齐仰着脖子站在一处,像是在等着看什么热闹一般。
君灵沉正心道山中门规愈加松懈了,身后便传来一道懒散的话音:“就是你要与我切磋吧,那就赶快开始……”
他闻声背过身去,第一眼便见得一个样貌极佳的绛衣少年,神情间具是骄恣之色,投足间具是傲气之姿。第二眼却是透过灵眼,看清了他的魂。
他自修为有所成之日起,左边的灵眼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从前他只能透过这只眼看清阴鬼怨气,时至今日,他已能用这只眼看清许多人身上的魂。
他的灵之眼见过许多人的魂,其中大多都是污浊灰暗的,而眼前这个少年的魂,却是难得的干净。
这少年似乎在等他回话,他便忆起登上这楼巅之时在下方瞥见的“崇天楼”三字,脱口道:“敢问这里可是崇天楼。”
少年勾唇笑道:“你不是代表仙道要来与我一战的吗?怎么连这里是不是崇天楼都不知道。”
他闻言心知自己恐怕卷入了此前在道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崇天楼”比试一事,而这少年,合该是个魔修。
魂如此干净,却是个魔修。
君灵沉蹙眉,与他从前所见的魔修大相径庭,他遂问道:“你是魔修?”
少年极为坦荡,“魔修本魔。”
得了答案他亦无言,此间事他本是无意掺和,便想着尽快抽身,“你没带灵器。”
他本意是想说让对方回去取一趟灵器,他也趁势脱身,岂料这少年却笑着回了他一句:“我便是不带灵器也能胜过你。”
君灵沉不为所动,他入道至今还未尝过败绩,少时还有人敢在他面前如这少年一般大放厥词,但近些年道上已无人敢在他面前说出能胜过他的话。
他只当这少年气盛,不欲多作纠缠,转身便要走,这少年却忽然开口道:“我们打个赌,若是谁输了,谁就从这崇天楼上跳下去!”
盛气凌人的修士君灵沉这些年见过不少,但像眼前这般盛气凌人还要迫着他同他动手的,倒是第一个。
后来,他便如对方所想的出了剑,动了手。交手过程中,他也明白了这少年为何能这般盛气凌人的缘由,对方的确是个有些天赋的,但和眼下的他交手却有些为时过早了。
但君灵沉此番并不是为了得胜而来,他本着尽快结束抽身的目的,在对方施下阵法之时便故作被困,不再出手。
可结果却有些始料未及。
那少年面上一副得胜之后意气扬扬的神态,颇得意的一边看着他一边指着下方要令他从他何处跳下去,结果自己却一个不留神,失足从楼上摔了下去。
盛气凌人的迫他动手之后又让他假意认输最终摔下楼的,君灵沉想,此生大约都不会有第二个了。
他难得起了几分好心,顺带将那摔落的少年在半空中捞了一把带回了地上。那少年一入人群便有许多人涌了上来,他没多看,转而去到了门中弟子的所在,却在不经意间感觉到那少年一直将目光胶着在他身上。
不多时,那少年便破开人群走到了他面前,面色有些不好的问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破开了我的阵法?”
君灵沉闻言,心道这少年还不算太蠢,便也坦然道:“是。”
那少年得了这答案,面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君灵沉忆起前几刻对方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出这是个好胜心极强的少年,随着四下不断询问他们二人究竟是胜了的话音,随口答道:“是我输了。”
果不其然,那少年顿时恼羞成怒,心底的情绪全部写在了脸上。
君灵沉见状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逗弄之意,打断这少年欲要同他再比试一场的话头,拿出在楼巅之上顺手捡起的一根金色火纹簪递到对方眼前,“你的东西。”
那少年一副气闷的神情,踌躇了许久,才紧抿着唇从他手里接过,极不情愿的道了句:“……多谢。”
君灵沉见这少年这番模样,竟觉得有些好笑。后来再偶尔忆起这件事,他只道自己大约做不了像他二师兄成恕心那般宽厚大度的前辈,毕竟面对着一个比他年纪小些的少年,他都不能做到严以律己,从容对待,甚至还起了逗弄之心。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他在崇天楼故意认输本是脱身之举,不曾想此举却让他今后数段时日内,身前身后都多出了道人影。
那道身影便是在崇天楼上与他交手的少年,这少年叫做闻瑕迩,他无意中问的,对方却答得无比严肃,白玉无瑕的瑕,倒令他记忆颇深。
君灵沉原本以为这闻瑕迩只是盛气凌人,没料到对方却还睚眦必报。
闻瑕迩为了报崇天楼他戏耍自己一事的仇,竟追着他一连闯下许多祸事来。若说他此前还疑心对方不是魔修,但经过这许多事后,他深知这叫闻瑕迩的少年,确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
经闻瑕迩一番闹腾,彼时修仙界上已传开他们二人不合的传闻,众人一致认为是闻瑕迩进退无度,好在缈音清君身为前辈,宽宏大量不多作计较,这才未能生出更大的事端。
君灵沉对此不置可否。
他纵着闻瑕迩这么翻天覆地的闹腾,一则的确是他难得记起了,他是比对方辈分不知大了几巡的前辈,并且事因也的确由他而起,由着闻瑕迩闹一闹无伤大雅,左右这小孩也翻不出他手掌心。
二则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莫名觉得每日眼前有闻瑕迩这少年晃悠,兴致来了言语逗弄几下,他便觉得颇为心愉。
君灵沉心想,大约是他前许多年,命途中从未出现过像闻瑕迩这般肆意的人,一旦出现他便觉得有些好奇,甚至欲罢不能。
只是这番好奇在与对方越来越深入的认知之后,逐渐变了味。
若是彼时他那大师兄常远道知晓了他的心境,必会在他耳畔煽风点火的道:“你这是心境一摇,动了妄念啊!”
他也隐约猜出了几分自己的心境,不过却有些难以相信,为一个人,动妄念,踏红尘,不像他会做的事。
缈音清君骨子里,是有些自负的。
然,事与愿违。
在破败的庙宇中,听着一人絮絮叨叨的念着不知是何人给闻瑕迩写的情诗,他这许多年的心如止水,还是起了波澜。一直到从一方枯井中寻见对方时,仍未平复。
闻瑕迩中了情热之毒,他在见到对方第一眼时便已知晓。
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此刻面色潮红,眼神有些无神,里面还泛着星点水光,就连说话的声气也软极,他说:“君惘,帮我……”
君灵沉只觉心口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用力的刺了一下,他在对方身前半蹲下来,渊深的眸中好似藏着一片摇摇欲坠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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