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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天子萧衍代齐而立时,南齐的一个宗室子弟萧宝寅投奔了北魏,占据寿阳,号称要恢复南齐的统治。萧宝寅几次派人潜入梁朝的都城建康刺杀梁帝萧衍,均未得手。后来派去的刺客索性劫持了梁帝 的一个妃子,将其挂在寿阳城楼上示众。

梁帝兴兵几次攻打寿阳,皆无功而返,有一次甚至中了敌军的诈降之计,自己还中了一箭。

寿阳的战略位置本就十分重要,只要占据了寿阳,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也就唾手可得,就可以作为进攻北方的基地。寿阳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土地肥沃,被称为是南方的粮仓。

当年北魏趁南齐统治者昏聩无能,一举拿下了寿阳及附近的五十二座城池。北魏统治者采取“以汉制汉”的计策,扶持萧宝寅的力量,让他挡住梁朝的锋芒。

如今,于公有北伐中原的国家大计,于私有与萧宝寅的一箭之仇,梁帝萧衍自然是要挖空心思来攻占寿阳。

但寿阳和汉中皆有北魏重兵把守,城池固若金汤,想要攻破寿阳和汉中,必定会耗费无数士卒的性命。

此时北方到处传唱一首童谣,唱曰:“荆山为上格,浮山为下格,潼沱为激沟,并灌钜野泽。”童谣传到南边,有将领根据这童谣提出建议,只要在寿阳下游的淮河上打坝修堰,拦住淮河,等淮河水位上涨的时候,便可倒灌淹没上游寿阳城。

童谣向来和虚无缥缈的“天意”牵扯在一起,梁帝信佛也信道,一直认为多造杀孽会业力缠身,听到这种办法可以不费一兵一卒破了寿阳,竟大为赞赏,开始在徐、扬两州大肆征调民夫,准备在淮河南岸的浮山峡内修建大坝。

对于国子学内大多数宗室和高门子弟来说,什么修建大坝、水淹寿阳,不过是一种追求潮流的谈资,谁也不关心这浮山堰会不会修成,也不关心这浮山堰要怎么去修,士族多清闲,国子学的学生起家大多是秘书郎,平日里只要在清谈便可立名,不需要去做什么谏臣。

马文才会如此详细的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兼任国子博士的大舟卿祖暅却为此亲自去跑了趟淮河南岸,他是祖冲之的儿子,天文地理算学工程不一不通,回来就向梁帝汇报,说是淮河土质松软,无法形成坚硬的拦水坝,而一旦溃坝,后果不堪设想。

但那时天子已经沉浸在这一奇妙计策的狂喜和攻克寿阳的幻想中,不但对朝中和众多大家的反对声置若罔闻,反倒像是要向所有人表现出自己的绝佳的行动力一般,当年就从徐、扬二州每二十户中征五丁,加上从军队中抽调的壮兵,合计二十万人,去拦水筑堰。

梁帝命令太子右卫率康绚都督淮上诸军事,为修坝总指挥,连北徐州刺史都要听他调度。

马文才那时还是一心为了进入朝堂而闷头读书的学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寿阳会怎样自然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只后来断断续续听闻淮河的泥土似乎疏松轻飘,入水就散,根本不适合筑堤,就算有牛马拉车,一车土倒下去,不等第二车跟上,第一车土早已被水冲走了,影也没有一个。

可皇帝就是死了心要造浮山堰,不但罢免了好多位直谏的臣子,甚至连劝谏的太子都被训斥禁足了三月,终于无人敢再反对。

浮山堰一直修不好,中间还破堤过一次,被派去勘查水情的术士回来禀告皇帝说说无法合龙的原因是淮水中有蛟龙,必须用生铁镇压,于是梁帝又从各地工坊和冶金所或征或买,弄来十几万斤铁器倒入淮水之中去镇压蛟龙,可还是无法合龙。

最后只能用最笨的办法,用木头和石块截流筑坝,具体过程马文才并不清楚,但浮山堰最终建成了,建成时通报死了五万民夫,可据国子学不少高门学子事后讨论,就夏天截流和冬天冻死的役夫和兵士,死了最少十万人。

作者有话要说:可就这样兴师动众,两年之内就建起的浮山堰,没等到倒灌了寿阳城,先自己破堤,破堤之日犹如雷鸣,声震三百余里。

这场堪称浩劫的灾难,使得浮山堰上的军民和淮河下游几十万梁国百姓被洪水吞噬,皇帝受到浮山堰溃坝的消息一下子就崩溃了,有将近半月没有上朝,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和北魏相争的雄心,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起战事。

前世的马文才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可重生一会的马文才却不会。

他在本该修建浮山堰的那年做好了许多安排,甚至设法收买死士刺伤了建议修建浮山堰的将领使他不能入京,而那年确实没有再传出任何浮山堰的传闻,甚至到了第二年也没有任何消息。

“游学”回来的马文才本以为已经阻止了这场悲剧,开始考虑是去国子学还是去会稽学馆,可突然从京中传来了消息。

皇帝微服私访时与临川王萧宏家中听到了北面传来的童谣,力排众议后,决定修建浮山堰。

第66章 命运之手

马文才不是什么圣人,前世的他会对浮山堰不闻不问,今世他又不是以圣人作为自己前进的楷模,他父亲也没有因为他而步步高升进入朝堂,他根本就无法干涉浮山堰的事情。

他会牢牢记得浮山堰,会生出强烈的欲望消弭掉这场灾事,是因为他永远忘不了在浮山堰所见的几十万冤魂。

没有死过的人很难明白死后是什么感觉,尤其是作为怨魂之时。

马文才不知道其他魂魄有没有各自去的地方,他觉得应该是有的,因为他在作为一个怨魂存在的时候,只能看的到冤魂和怨魂。

人之所以头脑清醒有分辨力,是因为人有三魂六魄,人死时七魄先散,而后是三魂,三魂天魂归天属光,地魂归地属影,唯有命魂可以飘荡离开天命的束缚,那时候马文才在外游荡的,不过是一缕命魂。

一开始,他还有坟茔寄宿地魂,能够神志清楚的看到后来发生的不少动乱,再后来他父母双双亡故,他又没人继承香火断了祭祀,没有守墓人的高门坟墓在战乱中就是宝藏,他的坟茔被人所扰见了阳气,在一场梁国的浩劫之后,他连地魂也不能再存了。

没有宿体聚集七魄和天地两魂,马文才这怨魂后来做的混浑浑噩噩,能看到的也只有和他一样逃离轮回魂魄不全的鬼魂,所作所为全凭命魂中一丝执念驱使。

他虽然在世间不知飘荡了多久,可因为并无神智,他只能看到和自己有关的东西,记得和执念有牵连的内容,别人的千年老鬼养的多智近妖,他这怨魂过的犹如痴儿,唯有见到、听到别人说起“梁祝”时,会因为别人的唾骂和嘲笑勾起执念,突然忆起旧事。

梁祝因为百姓的愿力寄托已经成了山神土地一样的神祇,而他马文才却无法超生转世,每次清醒片刻怨气只会更盛,越发不得消散。

在他浑噩后漫长的游荡期间,只自己清醒过两次,其中一次便是在浮山堰。

浮山堰是南梁建国以来最大的工程,也是梁国最大的悲剧,因为杀生太过,淮河两岸的怨气犹如实质,几百年不散,更因为如此怨气,浮山堰地区犹如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所有卷在其中的冤魂囚禁在其中,日日夜夜重复着浮山堰上的悲剧。

熟悉的事件、浮山堰清晰的名字,被卷入其中的马文才激起了自保的欲望,恢复了一刹那的神智,拼命逃离了那个对冤魂来像是磨盘一样的地方。

就在清醒的时候,马文才亲眼看见了回放的过去,见到沿淮上百里以内的树如何被伐光,木头、石头如何用得精光,挑担的人肩膀都磨烂了,夏天里疾病成疫,死掉的人互相倾压着,尸体遍地,蛆虫成堆,苍蝇蚊虫,聚集不散,日夜轰鸣。

而到了冬季,淮河、泗水都结了冰,役夫和兵士被冻死掉十分之七八,为了瞒报死伤,无数尸首和浮山堰下当年疫病而死的人一般,被毁尸灭迹。

他看见,被拦截近半年的淮河水如同一头久困的巨兽,突然大发脾气,乱冲乱撞,一下子就冲垮了河堰,决堤声犹如雷鸣,声震三百余里。

他看见,大坝上的数万梁朝军民被卷入无情的洪水中,绝望的哭喊声响彻天空。

他看见,浮山堰的下游一往无前的平原开阔地带上,从浮山堰上咆哮翻滚而下的洪水一下子就淹没了这些平原,十几万无辜百姓和他们的家园一起,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被洪水所吞噬。

他看见,洪水冲跨了浮山大坝,埋在大坝下面的那十几万筑坝的南梁军民尸体被洪水卷了出来,漂浮在浩浩水面之上,尸体早已经腐烂变形,或人头鱼身,或龙形马首,千奇百怪,令人毛骨悚然,变□□呕。 *注

他看见,水患之后瘟疫横行,妖孽频出,两岸军民之中不乏身负功德仁政宿命的造化之人被卷入水中,于是金光熄灭,黑气升起,本该造福于民的宿命被黑气所染渐渐成就妖孽冤魂,被诅咒的淮河南岸人脉文风断绝,数百年再无英才现世。

他看见了“人欲逆天地之心,乖民神之望”后,天地间一场真正的浩劫。

马文才发了疯一般逃离浮山堰地区,那时候他才想起活着时国子学里的议论,这哪里只死了五万人,他一缕怨魂飘荡无形,眨眼间奔过数百里,所见之处冤魂如云,密密麻麻的冤魂如遮天蔽日,也不知有多少。

不只是活着的人无法面对这样的场面,死了的人也不行。所以马文才清醒之后,每每听到寿阳、淮河这样的词汇,那场浩劫的画面就似浮现在眼前,让他根本无法置若罔闻。

他挣扎了十年,终于还是依从本心,选择了“逆天改命”。

一位征战多年的将领有多难刺杀,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更别提马文才那时还是个不满十四的少年。

高门士族出入皆有十几甚至几十仆从,寒门富户尚且前后拥簇,一位将军要出门,动辄亲卫数十,而且通常在校场、兵营出现的最多,这两种地方,就是有死士给你卖命,也是白搭上一条命。

更别说马文才虽然重活一世,却并能呼风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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