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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万万没想到,年熙在石喻的喜棚里,竟然会触景生情,能径直看到筵散花谢的时候。当然,这是石家的喜宴,年熙如此,未免有扫主家兴的嫌疑,可谁又能阻得住这年轻人一时清醒,径直看到了年家的将来呢。

石咏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执壶,又为年熙斟了一小壶酒,递到他面前,淡淡地道:“兄弟,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便会明白,未来难以掌握,当下才是最有滋味的。”

年熙接了那一盅酒,盯着看了半晌,一扬脖饮了,转头对石咏说:“多谢石大人开导,我……我谢过石大人一向的关怀与扶助,感激之情,无法言表……师弟这里,请容我年节时再来道贺!”

说着年熙一抹脸,站起身,冲石咏长长一揖到底,随即掩面离开。石咏在他身后唤了两声,都未能留得住他。石咏立在原地,望着年熙的背影,看见他一路这么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偶尔扶墙痛苦地咳嗽数声,石咏也一时心生感慨:

年羹尧将年熙过继出去,可是年熙的心,却依旧在他父亲那里,这是父子天性,血脉相连,无法阻断。然而可想而知,年熙的话,年羹尧却从来都听不进去。

石喻这日大婚,第二日早早起来,带着新妇拜见长辈兄嫂,又去忠勇伯府拜过宗祠,一切顺逐。石咏与如英也看得出石喻与敏珍两个鱼水和谐,处得甚是相得,夫妇两个至此方才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石大娘与王氏也对这一对佳儿佳妇极为满意,不必赘述。

接下来便是新正欢庆,转眼天气和暖,又是一年春日好时光。

二月里,钦天监上报了“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群臣心知肚明到了集体拍马屁的好时候,纷纷上表朝贺。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也一道上了贺表,称颂雍正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原本这是一件拍马屁的小事,但也不知怎么搞的,年羹尧这张贺表中字迹很是潦草,又一时疏忽把“朝乾夕惕”误写为“夕惕朝乾”。

雍正见表震怒,直接斥责年羹尧自恃己功,有不敬之心。

第393章

石咏在南书房看见年羹尧的这个笔误时, 一时也是震惊,心想:怎么这么不小心?

督抚大员上书, 多是由身边幕僚拟出文字, 然后由官员本人誊抄之后上表。“朝乾夕惕”这四个字, 若纯按字面意思解释, 便是早起勤奋,晚间谨慎,泛指从早到晚都勤奋而谨慎, 乃是互文的用法。这个词倒装原本不会更改本意, 甚至有时为了修辞与押韵,会特意将这个词倒装使用。

可问题出在, 这是在向皇帝上表, 将“夕”字搁在“朝”字之前,“惕”字搁在“乾”字之前, 便仿佛在说雍正是在晚间谨慎绸缪之后, 再在白天行光明正大之事, 足以让雍正不舒服。再加上原出处易经里便是“朝乾夕惕”的顺序,雍正便极为不痛快。

雍正也自有一套道理,他说年羹尧本来不是一个办事粗心的人, 这次是故意不愿把“朝乾夕惕”四个字归属于雍正自己, 并认为这是年羹尧“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的表现。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雍正对年羹尧的不满已经憋了好一阵。早在正月底,雍正已经罢了四川巡抚孟逢时的官职, 相反,重庆知府蔡铤官复原职,回去上任。孟逢时在康熙朝就一直是年羹尧的私人。此外,川陕及全国官场也多有调整,年羹尧的亲信甘肃巡抚胡期恒已经被革职,署理四川提督纳泰被调回京。此前年羹尧向吏部提出的升官与补缺人选,也被全部“冻结”,一个也不采纳。

更有甚者,雍正命两江总督查弼纳查继任苏州织造胡凤翚。早先胡凤翚一手查抄了史侯府,令史鼐史鼎兄弟身败名裂。如今自己竟也落得一样的下场,被查出不少亏空,被雍正勒令填补,并且追究胡凤翚的责任。

如今,则终于轮到年羹尧本人了。

这一场官场风暴来得又急又猛,三月,圣谕发出,命解除年羹尧川陕总督职,命他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而大将岳钟琪则领抚远大将军印,代替年羹尧领兵。

年羹尧失去大将军权柄,调任杭州将军,这无异给了京中官场一个明确的信号,年羹尧已经不再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也不再是君臣知遇之时,那个雍正不知怎么才疼爱才好的宠臣。

待圣谕一下,石咏知道,皇帝这明显就是在等着有人上书弹劾年羹尧。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率先向年羹尧发难的,竟然会是顺天府尹,贾雨村。

贾雨村弹劾杭州将军年羹尧共六桩大罪,欺罔、狂悖、专擅、忌刻、贪婪、侵占,其中贪婪与侵占两条,都与石家那“一捧雪”和扇子的案件有些关系。

石咏在南书房见到贾雨村的上疏时,脸色苍白,心里几乎有个声音在狂喊:这厮是在贼喊捉贼呀!

明明是贾雨村将石家藏有秘宝的消息告诉了年羹尧,并且鼓动年羹尧以“私藏”“逾矩”之类的罪名告发石咏,并指示步军统领副使将石咏软禁,并企图抄没石家。这些明明都是贾雨村指示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也正是贾雨村跳出来,毫不犹豫地将脏水全泼在了年羹尧头上……

好心机、好手段、好快的反应——可偏生此时此刻石咏根本没办法跳出来指责贾雨村什么。石咏心里非常清楚,雍正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清算年羹尧,正等着人跳出来告发。贾雨村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做了这个率先出首的。

石咏知道:贾雨村这是活生生踩着年羹尧往上爬呀。

然而贾雨村告发年羹尧之后,朝中弹劾年羹尧的人并没有变得更多。不知为何,很多人都在一路观望,谨慎处之。石咏忍不住怀疑,究竟是什么阻挡了百官按照雍正皇帝的心意上书检举年羹尧的热情。

——结论竟是锦官坊。

石咏的二伯庆德带着一脸忧虑前来找石咏诉苦:“茂行,你说我这是该怎么办?到底用什么法子才能将锦官坊那本册子上的名字删去?如今但凡在锦官坊里买过蜀锦的人都慌了。”

石咏惊了:“二伯,怎么,您上次那两千两,还……”

庆德哭丧着脸,道:“这不原本就想着自己吃个哑巴亏,花了这么些银子,旁人看不上,我又能怎么着,可是这,可是这……你说这不就是留了个把柄在年大将军手里么?”

石咏恍然大悟:原来竟是锦官坊,锦官坊那本册子里记载着所有官员向年羹尧行贿、请托的所有证据。即便雍正已经率先发难,贾雨村也率先告发,但凡与年羹尧有过一点点往来的官员们也不敢随意跟风——毕竟有把柄掌握在人家手里呀。

他望着可怜巴巴的庆德,心想,为什么这位二伯总是来找自己善后。

庆德旁的不擅长,看人心思倒也很准,当下险些没哭出声:“大侄子,二伯不找你,又还能找谁……”

石咏:得得得!他再不好言安慰几句,只怕这庆德要当场落泪。

“二伯,你眼下一定要稳住,稳住啊!我来想办法!”石咏只能这么说,“若是当真有人问起,您就强调当初就是看那锦官坊的蜀锦好看,太好看了,为了弘扬传统文化,支持手工业发展,您就真金白银地买了两匹回来……”

庆德心想:……我傻呀!两千两买两匹蜀锦。

可是他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石咏又道:“您这阵子礼部的差事,一定要认认真真办好了,千万不能再出半点岔子。若是旁人问起,您也一定要说您在礼部这个位置上办差办得舒心又顺手,没有挪窝儿的打算。”

庆德:……

他谋缺谋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谋个礼部之外的差事。可是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在眼下的这个位置上不挪窝了呗。

“好侄子,你一定要帮帮二伯,一定要帮二伯,将锦官坊那本册子上二伯的名字去掉!”庆德几乎说出了所有曾经去锦官坊走动的官员们的心声。

石咏却心知,石家与孟氏那里势同水火,若是石家出面请孟氏将册子上庆德的名字去掉,只有将事情弄得更糟。而如今,孟逢时已经被革职查办,而孟氏手上那本册子,恐怕是孟氏最后的护身符,她一定对此慎之又慎,绝不会轻易示人,越是如此,便越发难办。

石咏头疼得紧。

五月中,年羹尧带着一百名亲兵赶到了杭州。

说来这杭州将军的官职,也并不小,从一品,实权虽不及总督,但地位比总督还高。所以年羹尧抵达杭州的时候排场也一点儿不小,直接命浙江总督1出城迎接。

于是,杭州涌金门前便出现这样一幕。浙江总督以下,本省官员聚在涌金门前列队等候,大约等了大半日,年羹尧才带人姗姗来迟。待到年羹尧奔到近前,勒住马缰,浙江总督便带着官员们上前笑脸相迎,

这时年羹尧依旧未下马,反倒是紧紧追随年羹尧的一名亲兵,此刻从马背上纵身跳下来,迅速奔到年羹尧脚边,瞬间跪倒,伏在年羹尧坐骑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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