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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骑了大半天马,又被灌了几杯酒,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突然感到脚背一热,却是朱五空打了热水过来给他揉脚:“爷,冻了大半日。这药包里加了生姜,揉揉脚浑身暖和。”

十四点点头,闭目养神,半晌突然问:“舅舅那边送了吗?”

“这……”

“马上送去。不,我亲自去。”十四胡乱擦了脚,蹬上鞋子,就往旁边的客房来,却见书房里灯火通明。

两个人都醉得七七八八,岳升龙粗豪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以往克扣粮晌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大爷,一个八爷,手里捧着大把的银子想跟我们说话,反倒愁得我觉都睡不着。唉,带这天子脚下的几万人,难啊!我还盼着兄弟你,给我指条明路呢。”

康熙朝辖制武将,将其麾下副将、参领等二级军官频繁互调,以防尾大不掉。晋安人在黑龙江,其实以往的部将下属多有在京城周围任职的。十四悚然一惊,终于明白为何八阿哥千方百计要拖舅舅过去坐坐。他下意识就想凑过去听,却在墙角处被一个人影扑上来,猛地捂住了嘴:“嘘!你是谁?”

两个半大小子面面相觑,十四见那人不过十二三岁模样,虎头虎脑憨态可掬,穿着白绸褂子、散着裤腿、头发乱糟糟的,一副家常打扮。那人似乎也发现他年纪不大,不可能是刺客什么的,松了手笑道:“这是我家,你是乌雅大人带来的?”

十四尚来不及回答,又听里头晋安说:“……八旗子弟人才济济,要不是长姐入宫为妃,也轮不到我开衙建府、为宰一方。准噶尔我也打过,毛子我也杀过,二十年位极人臣,一展所长,就算最后真是大爷八爷坐了金銮殿,我也没什么遗憾的。唯独董鄂氏给我留下一个女儿,如今年方五岁。明人不说暗话,大哥,我想以长女作配你家钟琪。”

十四猛地瞪大了眼睛,整个八旗上层人家莫不以姑奶奶入宫为荣。万没想到,他们兄弟竟拖累得舅舅早早为女儿觅婿。

岳升龙亦是惶恐不已:“可是……我们家原是汉人啊,况且这岁数也差得远着呢。”

晋安笑道:“英雄莫问出身。况且你是岳飞二十世孙,你家先祖抗金救国的时候,我们的祖先还在黑山白水之间打猎为生呢!至于年纪嘛,丑话放在前头,要是我那会儿不在了也就罢了,只要我活着一日,他就必须等着我家蓁蓁。敢纳妾?哼哼。”

十四眼眶一热,揉揉鼻子,忍下喉间酸涩的感觉,突然见对面顶着一头乱毛傻小子也一脸呆愣。十四眯起眼睛,抄着手打量他:“你不会就是那个劳什子钟琪吧?”

岳钟琪吸吸鼻子,愣愣地说:“我,我是啊。”

十四看他的眼神瞬间透着嫌弃,笑容逐渐狰狞。

晋安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起来叩响十四的房门,半天没有响动,他只当小孩子睡懒觉,沉了脸色正要踹门,却见小阿哥精神奕奕地背着手信步回来,活像一只昂首阔步的斗鸡。

他上前整整十四歪掉的发辫:“哪儿去了?”

十四背起手,淡然一笑:“遇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爷教训教训他。”

晋安见他没有吃亏,便也一笑了之。

岳宅建在半山腰上,从外书房的窗口望下去,铁青色的大地苍茫无垠,寂静的山林像沉眠的巨兽静静起伏。远望去不过两个巴掌大的营区里,早起的士兵像工蚁一般密密麻麻地从营帐里钻出来,汇聚成一股灰色的潮流涌向武场。战马的嘶吼在山谷里潆洄曲折,仿佛悠远飘渺的乐声。

十四被这场面震住,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突然双手拢成喇叭状,冲着山谷里喊了两嗓子。高山深谷绵延千里,红日薄发光耀万方,晨风荡尽胸中积郁。

晋安绕着屋子转了几圈,突发奇想,拉下主屋墙上蒙着的白布。十四回头,猛地愣住,那竟然是一整幅描绘细致的疆域图,纵横三丈,西起葱岭,东至库页岛,北临柏海尔湖(今贝加尔湖),南接琉球群岛,山川河流宛然在目。

东升的旭日越过窗口,给这疆域图蒙上一层微微的红光,既显出这万里江山之多娇,又生出些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感慨。

十四一时看得如痴如醉,突然听晋安说:“柏海尔湖名为大清领土,实则早已被俄罗斯国所侵占,从乌里雅苏台到尼布楚再到库页岛,快马要跑九天九夜的土地上,沙皇的势力深入骨髓。八阿哥是人杰,却不是雄主,光靠政治手段和阴谋权术,是打不退俄罗斯人的。”

十四一时默然无声。

晋安又说:“我知道您跟他走得近,是有自己的考量。可是久居鲍鱼之肆,难免会沾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气。这也是娘娘的意思,她希望您能走阳光道,别走那些阴僻小径。”

“存大志,而舍小怨。”

第168章

龙涎香静静燃烧, 康熙仰面躺在野外小驿简陋的炕床上,梳头刘太监跪在脚踏上, 蘸了薄荷脑油轻轻地替皇帝按压太阳穴。

胤禛拿着简折进来, 静静地侍立在屋角。康熙蓦地坐起身来:“有消息了?”

“回皇阿玛, 泰安行宫确实已经戒严三天,但是目前山东本省的绿营驻兵尚且没有收到任何调令, 旗兵接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

康熙挥退伺候的宫人,赤脚下炕一把夺过信纸, 双手颤抖:“这个逆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圣驾刚离开山东不久,就接到小道消息说太子遇刺,随即以抓捕刺客为名,宣布行宫戒严。康熙立刻嗅出不对, 太子若果真受害, 理应第一时间通过官方渠道,向他这个皇父上书,道明实情, 这样不声不响地把行宫封了,是要做什么?

康熙即刻疑心他要反,当即命令銮驾仪仗按原来的路线继续行进,自己却带着几个心腹秘密折返山东。可是都三天过去了, 山东的兵马仍旧没有丝毫动静。不动一兵一卒,这造的是哪门子的反?

康熙百思不解, 不由又怀疑自己冤枉了太子。万一胤礽这孩子是真的遇刺,伤势严重, 以至于不能主事怎么办?他又惧又悔之下,不顾自己偶然风寒,抱病行进了三日,胤禛好劝歹劝,终于换得他在泰安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里暂居一日。

劝了皇帝,胤禛自己却是心急如焚,他没有康熙看太子那三尺厚的慈父滤镜,自然知道太子这回必反无疑。一旦他决定动手,十三留在泰安,要么选择跟他同流合污,要么就面临生命危险。

依现在的局势看来,不管哪条都是死路啊!

可是皇帝打死不信太子会反,更别说杀弟了。胤禛只得苦苦哀求:“皇阿玛,行宫内局势不明,您万万不能随意接近,不如让儿子先行一步为您探路。”

如果胤祥被迫一同行事,他先领兵进了行宫,还有个抹掉证据的机会。

康熙沉吟半天,飞快地拨弄着手上的念珠,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必了,朕就不信,他敢弑父!”

胤禛见要强一辈子、不信神佛的皇阿玛,竟然拿着简报口里暗自念佛,在冰凉的地板上站了半天都没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他心里一时又痛又寒。痛的是年逾五旬的老父,被他们这些不孝子孙逼到这个地步;寒的是,太子不管是反了,还是病了,都是占据了康熙全部注意力的那个人。

他可曾想过,十三弟什么也没做错,现在却生死未卜?胤禛看着父皇爬上皱纹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想道。

“阿嚏!”被念叨的胤祥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他混不在意地揉揉鼻子。索额图却因为站得太近,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他抹了一把脸,仍是忍怒道:“十三爷,别再执迷不悟了。这么多兄弟里,太子爷对您怎么样,您可是看在眼里的。金令交出来吧。”

康熙御驾刚离开山东,太子立刻宣布自己遇刺,以抓捕刺客为名,宣布行宫戒严。胤祥祭山回来,相当于就成了笼中之鸟。

因为他代天祭山,手里拿了康熙亲授的一枚“如朕亲临”的金令。太子想要调兵,这无疑是最方便的途径。岂料这枚至关重要的金令竟然在祭天仪式完成之后就不翼而飞。索额图这才纡尊降贵,缠了他数日。

胤祥仍是装糊涂:“中堂,金令是我弄丢的,日后皇阿玛回来,我会亲自向他老人家请罪,就不劳您老操心了。”

索额图咄咄逼人:“可是皇上不在,太子主管行营。这么重要的东西,您就不该对太子有所交代吗?”

胤祥突然掀翻了手边茶盅,立在炕上,居高临下俯视他:“你奉旨了还是奉诏了?谁给你的权利代表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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