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2 / 2)
徐挽澜见她情绪尚还算平静,便低声说道:“大娘言重了。咱岳府的清粥小菜,瞧着好似寒酸,但若细细品之,皆是有滋有味,足以见得府上厨娘,手艺极好,功底极深。我这可不是客气话儿,我是真这么想的。”
岳大娘稍稍一顿,又重重叹了口气,道:“这女儿酒,乃是生下小青之时,在那桂花树底埋下的。原本打算,在小青娶夫之时,把酒挖出来,和她一块儿喝了。但那亲事,前前后后,惹出了不少事端。这饮酒之事,便只能暂且搁下。现如今她也不在了,倒不若把这酒也喝了罢。”
二人话及此处,岳大娘便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徐挽澜也跟着抬袖饮酒,可待到黄汤入口之时,她的眉头,却微不可见地轻轻一皱——按理说来,这酿了十八年的美酒,该很是好喝才对,哪知这女儿酒,却竟带着些许苦头儿,着实有些难以入口。
这酒中涩意,岳大娘自然也品出来了。她原本情绪尚还稳定,可这酒一下肚,苦意翻涌,这妇人不由得手上微抖,两行泪下,口中颤声道:“这是小青在怨我呢。”
千愁万绪,齐齐上涌。岳大娘连连举盏,自饮苦酒,断续间将这岳小青的后事,一一交待了出来。
那官司打胜之后,杨氏病情渐重。岳大娘原本有心对她下手,可眼见着这小娘子烟黄潦倒,气息奄奄,再有那岳小青苦苦哀求,岳大娘便干脆放了杨氏一马,只等她自行灭亡。
七月末时,杨氏病逝。岳小青为此消沉不已,便连往日从不离手的笔墨纸砚,都就此搁置,任其落灰。她自己则每日卧于榻上,或是愣愣瞌瞌,好似游魂在外,或是时哭时笑,好若疯癫。
岳大娘要强一世,哪看得上女儿这副模样?某日她归于家中,进了岳小青房中,见这屋子如雪洞一般,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又见岳家女手持剪刀,不住裁着纸钱,这岳大娘心里憋火,这便唤婢子拿来长鞭,对这岳小青笞打叱骂起来。
岳小青受过鞭笞之后,不哭反笑,只道是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之后的接连数月,她都好似换了个人,每日里捧卷而读,读的是经史子集,执笔而书,书的是策论文章。岳大娘本以为她当真回心转意,走上了正道,不曾想今日回来,却见这不孝女竟寻了短见。
岳小青先前听岳大娘说过,说那徐三娘夸她文采好,诗书画印,俱是一绝。她心里也清楚,她这些心血,待她身死之后,要么是被阿母留着,要么便是被放入棺中。只是人生在世,唯求知己,便是死前,她也殷殷惦记着,要将这些书画,托付于徐三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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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未熟黄粱昼梦纷(二)
未熟黄粱昼梦纷(二)
岳大娘言及此处,抬袖抹了把泪, 随即无力叹道:“三娘子, 你来说句公道话。我这做娘的, 可曾有过一分错处?我不求她跟我似地, 每日里东奔西走,迎来送往, 一头扎到了那钱堆里去, 也不求她金榜题名, 给我考个状元回来。我只想看她,老老实实,当个平常人, 娶夫生子,在生意上也能打个下手。怎么到头来,我倒成了逼人太甚了?”
她眼下正是最难捱的时候, 徐三若是此时给她分条析理, 讲起那等所谓的“公道话”来,这可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逝者长已矣, 生者如斯夫。岳小青寻了短见, 了此残生, 留给岳大娘的, 则是无穷无尽的追思与痛苦。这样的悲剧, 与岳小青之过弱,岳大娘之过强,自然是分不开关系, 但若是追根溯源,却难逃大时代的桎梏。
面对这行号卧泣的岳家妇人,徐三娘也是别无他法,只能从旁轻声安慰。她哄了这妇人约莫一两个时辰,直至夜半更深,待瞧见这岳大娘安稳睡去,她才放妥了心,将岳家女的书画揣于怀中,带着满身风尘,归于家中院内。
待到两日过后,徐挽澜带着状书,去了县府衙门。她与崔钿闲谈之时,又提起了这岳小青之事。那知县娘子听罢之后,叹了口气,纤纤素手拾起凉白剪刀,将那露香金橙,破作两半,自己留了半个,又分与徐三半个,再拿来银匙挖舀,口中则喟然道:
“我自然是瞧不上这岳小青的,软壳鸡蛋,懦弱无能,十足的窝囊种。但我转念一想,我和这岳家女,其实也没甚么差分。她是一条道走到了黑,死不悔改,我呢,虽是走到了所谓正途上,但是我这作为,算不算是另一种软弱呢?”
崔钿之语,徐三听着,却是有些不明所以。她二人虽走得亲近,但两人到底是尊卑有序,身家有别,可以一同玩乐,却说不得甚么知心话语。崔钿眼下的这般模样,徐三娘也是不曾见过。她只管岔开话头儿,说起了这打官司的事来。
半年以前,岳家官司了结,秦娇蕊也没再出来过了,据说是彻底歇了作讼师的心思,一心备考科举。秦娇娥远赴庐州读书,半年以来,徐三也再没见过她回来。
王瑞芝怀了孕,隔年仲春,便要生产。这养胎产子,生完了还要坐月子,养身子,前前后后,起码要耽搁上一两年的光景。她或是因为身怀六甲之故,情绪很不稳定,有时亲亲热热,拉着徐三说话儿,似是对这般日子很是满足,有时又话里泛酸,甚至哭哭啼啼,说甚么这一胎生完,要做些小本买卖,再不做讼师了。徐三娘见她如此,也不敢经常上门,生怕刺激着她,二人的关系,倒是由此渐渐疏远。
半年时间里,徐三娘打了不少官司,势如破竹,连战皆捷,便连相邻几个县城的百姓,都听说过寿春徐巧嘴的名头。只是她干这行当,免不了要得罪人,且还要沾来一身的骂名——唯一能缓和的办法,就是告诉别人,我这人啊,不认公理,不认人情,只认那雪花花的白银,光灿灿的金锭,有钱便能请着我。
人都知道她认钱不认人,便也不会过多跟她计较,背后骂她祖宗十八代,等到遇着了麻烦事儿,惹了官非上身,还是要来到徐家门前,奉上真金白银,请徐三娘帮着写讼状。一时之间,这寿春县城的讼师行当里,她是头一份儿的,谁人都压不过她去了。
眼下这徐三娘提起了官司之事,崔钿只管拿过来那状纸细看,匆匆一扫,便见这状纸写得丝分缕解,条理分明,引经据古,令人拜倒辕门,十分钦服。不用多想,也知道这回的结果,便如之前一样,还是这徐三占得上风。
崔钿看罢,闲闲抬眼,定睛瞧着那徐三娘的侧脸,口中则笑道:“其实仔细说来,这寿春县的案子,大多也没甚么意思。先前我赴任之前,还以为自己能办几桩杀人案,判冤决狱,执法如山,可等到来了之后,却发觉这一年到头,全都是点儿鸡毛蒜皮的屁事儿。徐老三,你一身本领,就空耗在这点儿家长里短上头,你就不觉得烦么?”
徐挽澜玩笑道:“知县娘子有所不知,你赴任以前,这寿春县里,到处皆是刁民恶棍,绿林大盗,风雨如晦,地狱变相。偏你来了之后,这寿春县立刻变了个样,是道不掇遗,夜不闭户,犬不夜吠,丰稔年熟。”
崔钿失笑道:“你少跟我这儿玩嘴皮子,你这样夸我,若是让前任知县李阿姐晓得了,你又要怎么圆回去?”
她清了清嗓子,又蹙眉说道:“徐老三,我这儿可跟你说正经的呢。你以后,还真就打算窝在这寿春县城,养着不识字的卖花郎,打着没意思的官司,过上整一辈子了?明年夏末秋初,就是三年一轮的州试,你这文章写得愈来愈好,就不打算去试试身手?”
崔钿的这番话,徐荣桂在家里头,是三番五次,来回地说,徐挽澜听得早就耳朵生茧,早就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
徐三娘手儿纤白,细细剥着橙皮,无奈笑道:“唉,要不是这旁边就是大仙楼,供着神通广大的五大仙,我还当你被我家阿母附了身呢。我觉得这日子过得挺好,官司是越打,赚得越多,卖花郎是越养,越觉得贴心。我这人胸无大志,实系凡庸之辈,不堪大用,娘子也不必枉费口舌了。”
崔钿笑了笑,见她听不进去,便也不再相劝。她手持银勺,忽地又想起了甚么,提眉问道:“你家贞哥儿的亲事,我听说,好似是有眉目了?”
徐挽澜蹙起眉头,点头道:“是有了些眉目。阿母急着定下,生怕过了这村儿,就再没这店儿,只是我心里头,却有些放不下。再说了,小弟十五岁都还没到,也不知她着哪门子的急。我今日前来,也打算找你问问。那贾府的事儿,你可有甚么消息?”
崔钿稍稍一想,随即笑道:“巧了。若说这寿春县里,谁巴结我,巴结得最紧,一个就是太常卿袁氏,另一个,便是这贾家。其余诸人,似那魏大魏二,岳家之流,人家做的是买卖,老实交税便是,我也给不了甚么好处。因而那些商户,也不过是逢年过节,给我送点儿稀罕物罢了。而这袁家和贾家,都是心粗胆壮的,想走官路,又知道我娘手腕厉害,便想着能沾沾我的光,恨不得每日里都找我去他府上吃酒,涎皮赖脸,好不烦人。”
徐挽澜闻言,皱眉说道:“那媒婆说的人,只是这贾家的一门远亲,千里迢迢投奔来的。虽是个破落户,家底儿算不上丰厚,且还是寄人篱下,但那小娘子,品貌才学,俱是上等。阿母但想着,等这两人成了亲,便买一处院子,让那小娘子搬出来住,也省得沾惹了大门大户的麻烦。”
崔钿挑起秀眉,转了转眼珠,又压低声音,凑到徐三跟前,轻问道:“那小娘子,何方人氏,姓甚名谁?”
徐三娘见她如此,心中生疑,但老实答道:“淮南东路,扬州人氏。本姓也是贾,名叫作文燕。”
崔钿闻言,收回身来,笑了一下,轻声道:“你莫怪我多想,我也不是要咒你,只是这亲事,着实有些蹊跷。贾府的酒菜不错,比我吃得都精细,我每每犯馋,便要去吃上一回。有次席间,众人行起酒令,说了些玩笑话儿,结果惹得贾府主母,当即沉下脸来。我不明就里,忙不迭地一问,倒是听了件事儿来。”
崔钿稍稍一顿,又说道:“贾府里头,有两个小娘子,一个叫做文燕,诗文的文,燕子的燕,另一个呢,同音不同字,也叫做雯雁,却是云成章曰雯,徙鸟飞为雁。为了说得方便,前一个便叫做燕子,后一个就称之为大雁。”
徐三娘薄唇紧抿,手死死攥着绢帕,便听得崔钿说道:“燕子是外头来的,寄人檐下,确如你所说,是才秀人微,家门衰落,也不忘进取之道。而那大雁,是贾府主母的亲生女,虽说生来富贵,可却痴傻疯癫。你这亲事,可得问清楚,要看名姓对不对得上,生辰八字又是怎么一番说法,而你见着的那个东床快婿,又到底是不是最后入洞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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