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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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奴稍稍一默,却是露着尖尖的小虎牙,含笑轻声道:“三姐好好想想,那日在重阳观,我说的可是,四年之后,若是三姐对我并无情意,我定会主动退婚。眼下才过去了一年有余,三姐何必心急?”

徐三皱眉道:“狸奴,你是高门子弟,玉叶金柯,何需受我这委屈?狸奴,不必再拖下去了,我并不是你的良配,门不当,户不对,情不投,意不合,你该去找你的有缘人了。”

门不当,户不对,情不投,意不合。

少年一听这十二字,漆黑的眸子不由黯淡了许多。他睫羽微颤,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三姐写过一句诗,我是记得的,叫做‘世事弈棋无定局’。荣衰无定,世事无常,一切浮生,如何说得准呢?我劝三姐,还是莫要早早下此定论。”

徐三一怔,倒是没想到,他竟连自己在玉兰轩写的诗都仔细读过。而狸奴念的这一句,并不是她被传诵开来的名诗佳句,甚至还有些冷僻,足可见他用心之处。

而狸奴言及此处,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徐三,目光温和而又笃定。

“三姐,我知书识礼,能当家立业,你娶了我,我定会是你的贤内助。韩氏姿色虽在我之上,但三姐你若想在朝为官,就不可能纳他为夫。你总归是要成亲的,再没有谁,比我更合适。”

徐三叹了一声,无奈笑道:“到底是个孩子,说甚么我总归是要成亲的?我不成亲也是无妨,若是心里有人,何需在乎那一纸婚约?我言尽于此,还请薛公子谨慎思之。”

少年却并不失落,他眉眼弯弯,红唇皓齿,清秀而又可爱,含笑说道:“也请三娘谨慎思之。”

谨慎思之这四个字,他倒还了回来。

徐三心下一叹,将狸奴送走之后,回了后宅,就见韩小犬裹着被子,将自己蒙在那一团漆黑之中,斜倚榻上,显然是又生起了闷气来。徐三无奈至极,坐到榻边,拍了两下锦被,柔声哄他道:“娘子回来了,还不赶紧出来?”

韩小犬却是死活不肯出来,只闷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一路送出去,要送到薛府,再留宿一夜,顺便成其好事,然后才要回来呢!”

徐三见他不出来,强掀开被子,使劲儿挤了进去。二人紧紧相挨,一同裹在那黑漆漆的锦被中,徐三为了节省空间,干脆挤进了他那结实的胸膛里去。她轻咬一口他的硬肉,小声说道:“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胡吃什么飞醋?”

韩小犬冷哼一声,故意翻了个身,嘟哝道:“你只顾着哄那小子,都没瞧见我的手也被砂瓶割伤了。还有,你知不知道……”他目光转冷,沉沉说道,“当初韩氏落败,满门破灭,背后就是薛家下的手!”

他还是看不清,这哪家富贵,哪家衰败,还不是都要看官家的主意?

徐三并未就此多言,唯恐再惹出他更多伤心事来。她只轻笑一声,强行将韩小犬的大手拉到唇边,轻轻舔了两下他指尖血珠。她这小舌微舔,轻吮缓捏,自是逗得韩小犬强忍不住,赶忙翻过身来,如饿犬扑食,急急索取起来。

一把之前没做完的事儿做完,韩小犬的这脾气和醋意,便也彻底消失不见了。他搂着徐三在怀,轻抚着她光滑而又雪白的后背,一时竟觉得甚是餍足,别无他求。

只可惜韶华过眼,好景难常,转眼到了七月中旬,芙蓉生翠水,桥边新雨霁,自漠北快马加鞭,递来京中的一封战报,将那镜花水月,黄粱美梦,一并打碎,化作空影。

夜半深时,徐三尚在前衙处理官务,就见梅岭急急走来,面色发白,对着徐三说道:“金国打过来了。那领兵之人,正是金国太子,金元祯。他在檄文中说,是他要求娶三娘,而宋国偏不放人,他怒火攻心,方才领兵南下。”

徐三闻言,攥紧手中毫笔,几乎要将那笔杆折断。

自从当年徐三将金元祯求娶之事捅到了金国朝中之后,金元祯在朝中受到百般刁难,万般攻讦,这太子的位子,做的并不稳当,也正是因此,徐三才能将这求娶之事一再拖后,足足拖了两年之久。

然而如今,金元祯使的倒是好手段。宋国还未明言拒绝,他就先倒打一耙,将脏水泼到了徐三身上。如此一来,他挥军南下,这满足了金人对他的期盼,而他同时也将矛头指向徐挽澜,使徐三在朝中成为了众矢之的,两相为难。

以后人们若是提起这场仗,都会说,若不是徐少傅不肯嫁,如何会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

梅岭才给徐三送过信后,就有宫人前来召徐三入宫,可怜韩小犬在后宅苦等许久,辗转反侧,却不知今夜已经等不到她回房。

徐三急急入宫之后,就见金殿之内,灯烛荧煌,火光通明,已有不少臣子集聚议事。那些朝臣见她过来,都是目光闪烁,噤声不语,若是往常,定是要过来行礼问安,奉承巴结的,然而今时今夜,一个个都变了模样。

徐三心下一沉。她知道,金元祯的一封檄文,将她几年来在官场上的努力,几乎瞧得崩碎无存。状元之位、文豪之名、高官厚爵、人情往来,在家国大义面前,全都不值一文。

徐三低着头,神色冷肃,那引路宫人小心翼翼,将她领到了偏殿外来。徐三垂袖而立,门扇还未推开,就闻见一股浓浓药气不住飘出。她稍一推门,便见珠帘之后,官家倚在榻上,掩口低咳不止,而宋祁坐于榻侧,手持银匙,正在亲自试药。

徐三忽地想道,其实金元祯不由分说,将“求娶不成”这顶大帽子扣了过来,对于她来说,倒是也有些好处。若是金元祯真的给出选择,官家保不准还真会把她送到漠北和亲。金元祯使了如此手腕,官家却是没有退路了,她要是再把徐三嫁过去,反倒有些对金国“俯首称臣”的意味了。

徐三低眉不语,缓步入内,跪到了官家榻前。而官家见她过来,咳了两声,有些虚弱,笑了一下,沉声说道:“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

官家之言,却是一个典故,说的就是那“解铃还须系铃人”之语。谁惹的麻烦,就让谁去解决。

徐三一听,心下了然,立时叩首道:“臣愿自请前去边关,负羽从军,征伐金氏!不破金贼,不收金国,誓不回朝!”

她稍稍一顿,又平声说道:“金人既然写了檄文,我泱泱大宋,如何能输了阵仗?当年臣初入宫中,就是靠着一篇檄文,得了圣人青眼。如今臣行将离宫,还请官家开恩,能将征讨金国之檄文,再交由臣下来写。”

官家略显疲惫,沉沉说道:“本就是你的本分,怎么,你还想交给别人?给你一个时辰,赶紧将那檄文凑出来。再过两日,你收拾好了行囊,就奔赴檀州去罢,檀州知州崔钿,会在官府接应你。你的那弟妹,如今也在漠北驻军,你正好也能跟她汇合。这也是朕,在你师父生前,亲口答应过她的。”

罗昀一生,以兵法为傲,而她最大的遗憾,就是只打过几场不咸不淡的小仗,也因此而常被周文棠讥讽,说她是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不堪大用。而如今,她的爱徒,终于要身赴沙场,实践她所传授的兵书军法了。

徐三重重磕了个头,不再多言,辞别官家之后,便另寻了一处空殿,坐于月下,点灯研墨,匆匆写起了征讨金国的檄文来。

几年之前,她初入京中,在官家面前露脸,得了官家肯定,就是靠着那一封征讨流匪的檄文。而如今,她重操旧笔,虽然写的还是檄文,心情却是大不一样了。

这封战书,她是为自己而写,为了前生死在病床上的江笛,也为了今生被逼到绝境的徐挽澜!

徐三心无旁骛,十分专注,半个时辰都不到,就挥笔而就,写了一封酣畅淋漓、文笔犀利的檄文来。这篇檄文,似乎将她全身的气力耗尽,她随手将毫笔搁至一旁,静静坐在窗下,转头望向沉沉夜色中的宫门九重。

就在此时,她忽地听得身边传来了些许动静。徐三惊起回首,就见周文棠立在案侧,神色淡漠,一袭紫绮官袍,也不知何时来的,又已经待了多久。

周内侍眼睑低垂,扫了一遍檄文,接着眉头微蹙,掀摆在徐三对面坐了下来,眼望着帘外月色,目光深邃无底,也不知是在思虑何事。

可他一近身,徐三自他身上,嗅得淡淡烟气,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周文棠先前跟她保证过,绝对不会碰那吕宋进贡的烟秆。他向来自制自持,徐三从不怀疑。然而今时今夜,他还是碰了那烟秆。难道,是因为他心里犯了愁事吗?

这样一个从容闲雅的神仙人物,竟然也会犯愁吗?

他是在为何事犯愁?难道是为了她吗?

徐三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二人月下相对,久久沉默。半晌过后,周文棠才淡淡抬眼,解下腰间佩剑,将那铁英淬铸的冷锋宝剑,重重搁到了桌案上来,一把便将那檄文死死压住。

徐三凝视着那柄长剑。她知道,这柄剑,乃是龙泉宝剑,已经跟了周文棠二十余年,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在沙场,剑也在沙场,他在京中,剑也在京中,人与剑,相伴而行,从不曾分离。

徐三心上一紧,骤然抬眼。周文棠却是勾起唇角,眯眼看她,沉沉说道:“你那柄剑,杀不了人。我这一把,就是人血里淬成的。它能教你杀人。暂且先借你用,时候到了,我会亲自要回来。”

他没有说,等她回京,再把剑还到他手上。难道,在他心中,她有可能会回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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