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1 / 2)
小二一手端着一个清淡菜肴跑过来,舟车劳顿了一天半,人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饭便回了房间整理衣物。罗敷向伙计要了热水上上下下地洗刷一遍,明绣深得她心,休息了一会儿就把房间里的灰尘弄得一干二净,收拾得像模像样,又下楼去问掌柜的哪里能找到向导带路进山。她们没收二钱找零,客栈里的人都十分客气。
掌柜道:“随便跟个采药的山上就好。山上的道观也会每隔几日叫人下来采买东西,看到对面那个米铺没有?算来明日就有道姑过去买米,女郎同她们交涉吧。你们上山做什么去?”
明绣答听说有个远房亲戚入道观修行,今次正好经过禹县,就顺便过来探望。
掌柜笑道:“若是在观中,只怕女郎会扰了那位姨母清修呢。谁不知青台山上尽是一心修道的女冠,向来与世隔绝的……”突然又神秘兮兮地说:“山上还有许多孤坟,阴气重的很呢,采药的一般只在半山腰逛逛就下来了,听说晚上还有鬼火……唉唉,是某多嘴了,不过女郎家的还是别待太久。”
老掌柜好似怕人家打听得过多,转过头忙算账去了,明绣寒暄几句,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罗敷听。
“女郎,咱们要在上面过夜么?”
罗敷一看她怯生生的样子就有几分明白,道:“怎么可能,而且我明天不打算带你去的。你的脚上岸的时候是不是崴了?装的还行么,我刚刚才看出来,你吃饭前居然还敢站着说那一大堆。”
明绣赶紧道:“只是有点儿罢了,女郎怎么能一个人上山去?女郎与那个长辈亲戚毕竟不熟,也不知她……”
罗敷道:“我过去是我自己的意愿,不关她的事。箱子里有膏药,我看你伤的不太厉害,抹上之后躺床上别动了。明日我不会一个人去道观的。”
也不知她未曾谋面的外祖母还在不在人世,荒郊野岭音信不通,纵是做过朝廷钦封的公主,几十年一过,家中一败,人命便和野地里的衰草一样危浅。若是不在了,她拎两篮子祭品至旧时居所祭拜一下,也算全了冬至的习俗;若是还在……
罗敷手上开药箱的动作停了,心底蓦地涌起一股酸涩。她抬头望向窗外,太阳已移到了西边的山峰后,宽阔江面静静地铺着一层彤红的余晖,柳叶似的渔船从山脚归来,停泊靠岸。
似乎是弹指的功夫,天就黑沉了下来。
清晨的阳光透进窗纸,罗敷轻轻起身,洗漱过后拎包下楼。侍女在外间睡得正熟,倒没了昨日信誓旦旦要跟她一起的气势。
小二起的很早,罗敷在一楼扫荡了一笼汤包,带着一篮东西溜去了米铺。米铺在集市边缘,还不到卯正,县城的居民都陆陆续续从市场里提着菜和鸡鸭返回出口。
她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群,生怕自己看漏了。等了约莫三刻钟,终于在嘈杂喧嚷的人堆里寻到了一袭青黑的道袍,再往上看,是一张中年女人淡漠平凡的脸,启唇和老板谈着价钱。
估计是道观里香火实在不旺,每次里头的人只买一些存在厨房里,也不雇人帮忙抬上去。罗敷等她前脚扛着一大袋米离开店铺,后脚就紧紧跟上去。
目光绕过穿梭的县民,纷乱中似有个眼熟的高挺身影。她顾不得多想,只恐跟丢,走了一截后只见房屋消失,平野开阔,便知不远处就是江水了。
周遭无人,她赶忙叫住那女冠:“大师留步!”
女冠将肩上的米袋正了正,转头迟疑地循声看来,见是个陌生人,抬步便走。
罗敷大步追上:“大师,我今日前去观里拜访亲戚却不识路,望您能带我一程,不会打扰贵观清修的!”
那女冠低眉看着脚下的石子路,一言不发。她跟了一段,对方终于开口了:
“女施主,修道之人于俗世了无牵挂,纵然有山外的亲属找上来,也不大愿意见。”
罗敷争辩道:“修道之人虽不理杂尘,但成仙证道需从人道开始,人伦之事不可马虎,要不古往今来的道人怎么都保留俗家姓氏呢?我家中已无其他亲属,尽尽孝道也是应该的。”
医者不脱黄老之术,故而这些道家的东西她也能扯上三言两语。
缁衣女冠被她堵了回去,讪讪道:“施主的亲戚是何姓氏?”
“姓陆。”
女冠扶在肩上的手顿时一僵,道:“没这个人,你找错了。”说罢竟脚下生风一般走开几步远,好像那坨米袋不比一根羽毛重。
罗敷愣怔的当下,女冠已跑到了江边,把袋子一丢乌篷船一撑,船桨轻巧地划动几下推离江滩,任凭她在岸上怎么喊也不回头。
她气得要命,反而生出一股倔强来,江边还留着一艘很小的无主独木舟和她对望,便一脚蹬上舟内,比划了两下船桨,可又冷静下来放弃了这个念头。
自己撑船指不定还没划出丈远就翻了,她不会水,命才最重要。她是重新跑回街上花钱拉个采药人作向导,还是找个摆渡的送她过江?
渐高的日头映得水光白灿灿一片,乌篷船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罗敷一个人在江边眯眼远眺,心中茫然失措。
她就这般站了很长时间,思考着为何那女冠会怕人打听陆氏,思考要怎么节省时间和精力过江,思考过江之后摸上山会不会被人赶下来,还有天黑之前如下不来道观又不留外客她要住哪儿……
真是糟糕透了。
“阿姊要在这里犹豫多久?”
一个微微低沉的悦耳声音自背后传来,罗敷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来,全身已经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
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并不是因为她听的次数多,而是每次都让她印象极其深刻。总有一天她会被它给吓死。
还未整理好不自然的面部表情,眼前的小舟骤然一沉,一人纵身立于船内,衣襟飘扬欲飞,颇有古画中吴带当风的神韵。
那人身量本就很高,站在小舟上更是比她高出一大截。他低头打量着仰着脖子的罗敷,半张银质面具泛着从白云中漏下的日光,眼神含着丝清冷的笑意。
罗敷差点也崴了脚,确认此人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里不是她心烦意乱造出的幻觉,又不可置信地再次仔细辨认了一遍。
王放有些头痛,掂量话中轻重,负手道:“阿姊,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跪过朕?”
罗敷呆呆地“啊”了一声,顺从地想了想,竟然真是这样。摆明身份后第一次面陛,他作为病号躺着,而自己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他叫她免礼,就是她被小公主按在凳子或是地上。
王放叹气道:“阿姊是不是想说现在你背后多出几个渔民,为了不引人注目,你就更不用跪了?”
罗敷从来没有这么听话过,回过头看见三四个拉着渔网的渔夫从江滩走过,并未停留,挺直身子伸手指着他们道:
“陛下是说他们?我理解陛下的意思,之前委屈陛下了,今后一定全了礼数。”
总而言之就是没这个意思,王放一时无言以对,目光在她无辜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语气里带了点较劲儿的嘲讽。
“阿姊这么直愣愣地站着,就算是不委屈朕了。”
罗敷装聋作哑地盯着茫茫江水,清亮的瞳仁里映出他被风掠起的发丝。那双褐色的眸子如琉璃明净,既纯粹得一无所知,又平静得让人觉得她是在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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