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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的便是他这话了,英奴心底掠过一丝由衷的欣慰,这才明白他方才为何不肯轻言,怕就是等那《时议书》著成,他果真如自己所料,胸臆间早有筹谋,英奴便不再多言,只道:“朕会等尚书令。”

这件事到此打住,英奴重新坐定,揉了揉眉心,眉眼间似染愁态:“朕心头还挂有另一事,太傅、太尉如今都随先帝而去,每每忆及两人音容笑貌,恍若昨日,颇让朕感伤,韦公又闭门不出炼丹修仙,朕怜其年迈,由着他去吧,三公之位虚悬,你以为朝中谁人可堪此殊荣?”

其实自成若敖去世,太傅之位便一直空着,这其中自有紧随而至钟山事变的缘由,但而后朝中有人提及,皆被今上委婉挡回,云未见能比太傅之德的人,话已至此,谁也不好意思提名推荐,就此搁置。

成去非看出天子无意再设三公,此时不过虚探话风,略一思忖,方道:“这件事,今上无须强求,倘无合适人选,三公之位空着也是正常,既有旧例,便可照行。”

这倒是出乎英奴的意料了,三公身份尊贵,历来是江左门阀中颇负声望者担任,自宗皇帝朝未曾断过,这是朝廷的门面,自然需要好好装点。成去非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毫不在意,英奴脑中转了几转,摇首叹息:

“朕虽有心,然放眼朝中,再无能同太傅二人比肩的人物,朕亦深以为憾,此事,日后再议吧。”

既是顺水推舟而已,成去非便揖礼道:“今上,太尉溘然长逝,录尚书事一权,应早日定夺下来。”

终于点到最核心要紧处,英奴笑道:“这几日,你们不是一直在议此事么?也没见拿出个主意来,人选左右出不了那几人,尚书令如何看?”

话锋又转到自己身上,这次他没推辞,答道:“臣不敢臆测圣意,只是今上风华正茂,理应躬亲万机。”

“哦?”英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录尚书事向来权重,那是朝臣梦寐以求的事,他成去非既为尚书令,本该有录尚书事的权柄,可他到底吃在年轻的亏上,这个年纪任尚书令已是了不得的事,录尚书事之权,向来不能由尚书令兼任,当初先帝怕大将军专政,特又加封成若敖为抚军将军,同录尚书事,来分大将军之权,两录并置,这路子是对的。

好一个躬亲万机,有他江左一众世家在,躬亲万机那是云端上的梦,英奴微微一晒,手底把玩着一具喜鹊闹梅的翡翠桩子,他拿不准成去非的心思,他处事太周密,太精明,有时话里透着真,有时却又藏了假,最可怕的是真假掺半时,叫人既忽略不得真,又不得不防着假,就说钟山一事,他永远忘不掉成去非当日兵临江州城下,亲自披甲执戟立于马上的雄姿,灼灼堪伤人眼。

那一刻,他忽觉他的皇叔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等亲王谋逆一案彻底了结,他才后知后觉,宗亲一下凋零,老臣们由着成去非专擅此案,大开杀戮,那些日子,整个石头城都是粘稠的,他依然无可奈何,一如当初。

英奴这么打量着他,无端想起他的字,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份,和其光,同其尘,这一字何等山高水阔,整个江左,仿佛也只有他能匹配,难为当初太傅怎么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字来。

一路走神,成去非已看出天子神情恍然,不知辗转了多少心思不得出口,便道:

“今上倘真为此事烦忧,臣有一法,可效先帝遗制,每人分掌录几条事,朝中资历最深厚的,莫过于大司马、中书令、侍中等人,今上宜三录并置,才是中正之道,不偏不倚。”

英奴听得心底一阵急跳,今日这是怎么了,成去非仿佛看透自己所有念想,一条条贴着这颗心说,没跳几下,脑子竟不慢,忽品出几分深意,不由脊背一凉,可眼下,他倒得全心全意指望着这乌衣巷的大公子,纵然卧榻之侧,酣眠着千万虎狼,可他这一只,却是万万缺不得的。

三分录尚书事之权,天子在明,他在暗,隐利归于尚书台,英奴不计较这个,略一笑道:“你这法子倒谁都不得罪,怕是别人也挑不出毛病。”

说罢心底又起波澜,窸窸窣窣起身,扬手示意近侍过来,成去非见状会意,往一侧让了让,只听英奴道:

“你且先回去吧,朕只顾和你议事,还不曾给太后请安。”

这边成去非见礼缓缓而退,刚至那高高的门槛处,英奴忽又叫住了他:

“太傅会葬,其时为殊,许多事仓促,朕同太后已经商量过了,移太傅神位至太庙,过几日,朕便会下旨。”

配享太庙,是人臣极致的梦想,英奴说的平淡,正舒展着身体让宫人伺候着更衣,余光微微一扫,见成去非已跪在了东堂那团光亮处,以手触掌,良久方道:

“臣谢今上隆恩。”

第85章

当日, 英奴随后去给太后请安,母子二人闲话一阵,才过渡到正事。他只蜻蜓点水提了一句,想要在身边多加些侍从, 心底想的是不过给大夫、议郎、侍从等杂七杂八的称号即可,太后自然明白他心之所系, 看透也不点破, 只点头道好。

前朝一番人事安顿,又逢太傅牌位新迁太庙, 少不得太常等人前后忙碌, 百官参礼, 心中到底是艳羡。

日子不觉就漫到了秋深处,江左是一年甚过一年的寒, 冷风刺骨,针一样穿透人心,第一场雪落下来后,秦淮河便上了冻, 等天放晴,丝毫不见要化的迹象, 反倒更闪着银光,再有雅兴的子弟, 也不能就着这寒冰夜游了,不过,到了晚上, 两岸仍是灯火林立,教坊里欢声笑语不休,石头城从来不缺这份热闹。

一日,难得成去远有假,安排好禁军事宜,便抽身回府。

兄长自然是埋首政务,一直到过了用饭的时辰,才自尚书台归来,众人见他来,才一一依礼入座。

晚膳并不繁复,只因桃符已大半岁,食几上便多了几样适宜稚童的软食。桃符由奶娘抱着,透亮漆烟的眸子水一般潋滟闪光,已能模糊吐出“阿母”这样的字眼。

成去非对饮食向来不着意,饭量亦普通。杳娘随他多年,渐渐也摸索出些眉目来:口味偏淡,喜食鱼和素菜,因此几上除却鲫鱼脑烩豆腐,和烧羊肉,剩下的全是素菜。

“桃符,来,伯父抱。”成去非呵了呵手,目光罕有地柔和起来。虞书倩起身从奶娘怀中抱了过来,这才递到成去非怀中。

怀中婴孩眼神清澈,定定瞧着自己,忽无声咧嘴一笑,小手柔软的指甲轻轻划过皮肤,有那么一瞬的颤栗掠过心头,成去非嗅到婴孩身上独有的奶香,忍不住在桃符脸颊轻啄一下,握着那小小的蜷缩着的手掌,久违温情蔓延在心头。

成去远静静看着他,仿佛这一刻兄长才是世间凡人,亦有七情六欲,寻常感情,莫名让他感动。那些遥远且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又纷至沓来,长嫂早逝,那个小姑娘也很快夭折,似是追随母亲去了。兄长无子始终是父亲心头难言的遗憾。

那么兄长呢?是否也藏着这种不能为人所道的心酸?那时父亲尚且能有所希冀,兄长毕竟年轻,而如今对面空着的那个位子,是属于长公主的,兄长和公主的相敬如宾,来往有度,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并不知情,如此,父亲就是长眠于地,亦不能安心……

待他回神,桃符已在书倩怀中咿咿呀呀想要说话,而兄长又变成了兄长。成去远不禁朝去之看了一眼,去之似乎很有兴致,不时逗逗桃符,又低声和书倩说着些什么。恰巧桃符朝他这边瞧过来,灿灿一笑,成去远不由也笑了,带着些苦涩,自己终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话说间,外头空气不觉变暖,似想要温雪,果不其然,等一顿饭用完,一行人出来时,便有微凉的东西点点扑在面上,去之俯身逗趣桃符:

“桃符,瞧,认得雪么!”说着仰面去看那纷乱杂雪簌簌而落,鼻间一酸,几欲落下泪来,他想起了父亲,便也是这样的冬,也是这样的冷,不过一年的光阴,竟久远得似前尘旧事。

这一缕哀绪似能传染,几人仿佛都齐往太傅身上想着,一时四下寂寂,只闻雪落枯叶。

直到桃符忽“哇”地一声哭出来,奶娘忙心肝叫着一阵好哄才渐渐平息了婴孩的哭闹。

“兄长,我们且先回房,您不要熬身子,也早些安置。”虞书倩欠身一福,成去非微微颔首,看着成去远道:

“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你。”

其他人见状,便都默然行礼去了。成去非踱步走下台阶,随手系了大氅,任由雪花扬扬落在眉间:

“你重掌禁军以来,风气可有所扭转?”

成去远眸中含顿,便是这么一瞬的不自在,悉数被成去非察觉,不等他答话,往前继续走着:

“武卫军创立之初,乃是从十八卫中选编的精锐,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朝廷拿着厚禄养着他们,如今是什么模样,你比我清楚。”

钟山事变,固然那不要性命的三千死士杀红了眼,可禁军的虚弱,也着实出乎成去非的意料。太尉原为领军将军时,便有“欲求门牙,当得千匹,五百人督,得五百匹”的民谣流传于坊间,父亲曾于一次闲谈问太尉事情是否属实,彼时太尉面上尴尬,到底是父亲打了圆场,只道就像建康城中街市上的东西,少一钱也买不到。

就是太尉的人物,尚且睁只眼闭只眼,就是父亲,当时也只能一笑而过,到了大将军专权,禁军风气之恶,已是巅峰造极。大将军倒是真的有心把控禁军,只可惜用人不当,歪风邪气有增无减,等到成去远再次接手,这些人反倒更有恃无恐起来,前大将军的心腹皆已被清洗,众人高枕无忧,更加敷衍,哪里还有半分禁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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